就在李祈回宫路上,一张女子面在他脑海慢悠悠地浮现。
他猛眨了下眼睛,只觉荒谬。
自两月前寻常某日,“柳栖梧”三字开始如同云翳般,笼罩在他这位东宫之主的心头。
那天,母后派人请他去同心殿小叙。
匆匆赶至,同心殿主人似乎专是等着他一般,手边放着个长匣,里头盛着一只卷轴。
“承仪啊,裕儿今年就要加冠了,我为他选了个不错的姑娘,你是长兄,先替裕儿掌掌眼?”
他知道母后最是了解他。虽说他是长子,已加冠两年,但母后知道他并无寻妻之意,始终未在此事上催促过。至于二弟么,看其性子,是该早些成家。
他默默对此提议达成共鸣。
母后言笑晏晏,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抬手敲了敲木匣。
他了然,伸手取出里面的卷轴,徐徐展开,面前是一张女子画像。
初看,他以为自己夜里觉少,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再定睛仔细一瞧,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母后似乎对他的反应大为满意:“她出身燕阳柳氏,崇嘉九年生,比你小四岁,论端庄娴雅,同龄人里无出其右。”
他揉了揉眉心:“莫非是已故刑令柳栋之女?”
母后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如何?裕儿自小就喜欢漂亮的,漂亮的屋子和车子,漂亮的衣服和画,就连他身边的宫女都只要颜色出众的。我在宫宴上见过那么多女子,从未见过能有姑娘比她还要好看,画像所绘之容远不及她。其实,你与她也是见过的,就在……”
“母后,她不合适,”他饮了口嬷嬷倒好的茶水,清了清嗓子,“那是二弟幼时所喜,他现在最是喜欢热闹,姑娘的相貌能看得过去便罢了,能嫁给他的女子,心底必要持重些,但不可太沉闷,亦不可太跳脱。”
他放下茶盏,似乎很认真地在看这幅画像,慎重地下了定论:“画可见人,此女不合适,二弟不会喜欢的。”
母后没有追问,只是眼中的热情消减了些:“那袀儿呢?”
他默默咽下茶水:“三弟他才十四岁。”
“那我管不了这么多,”陈王后斜眼瞥着他,“我只知道,她从小就是我看准的,谁也抢不走她做儿媳妇,我三个儿子里必须有人娶了她,既然裕儿和袀儿你都说不合适,那就指给你了!”
他讶然无比,“荒唐”二字几欲从嘴里蹦出来,可这两个字对着母后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每每想起这日,李祈都觉得甚为头痛,恼恨自己没有看出前面种种铺垫是母后在下套,以至于顺势跳了进去。
此女离“端庄娴雅”得有十万八千里,听闻幼时还是个极少出门的病秧子,怪不得见识浅薄,举止粗鄙,远不如其他名门贵女。
就说上次宫宴,她素白裙角沾了块泥星,全然不见世家贵女的骄矜,实在有**份。
不过,损的是她自己的颜面,他才不会在意。
要不是母后与她的母亲情如姐妹,她怎会入了母后的眼?又怎能被父王下旨定下婚约?
李祈刚至东宫,陈王后那边就遣使传信,说明日巳时初刻再赴同心殿请安。
他不以为意,应了下来。
——
“又见面了,少君。”
柳栖梧款步踏进同心殿,目光落向案前的李祈,脸上未露半分诧异,只扫过他手边已见了底的茶盏。
李祈看着她晃动的裙摆,眉峰微蹙。
柳栖梧没理会他的目光,寻了对面的席位坐下,轻轻拢了拢衣袖:“王后娘娘呢?”
“方才起了阵风,母后有些不适,去后殿歇着了。”
李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垂眸时眼睫投出浅淡的阴影,显然连他自己都没把这话当真。
柳栖梧听出了话里的托辞。娘娘定是先召来李祈,说尽了“培养感情”的话,又故意寻了由头躲开,好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从一前一后的传召,到此刻殿内只余几个低眉顺眼的宫使,处处都是娘娘的“心意”。
只是这份心意,大抵要落空了。她与李祈虽是莫名其妙得了国主赐婚,然而她非他的良缘,他也不是她的良配。
柳栖梧端起茶盏抿了口,刚压下心底的思绪,就见李祈抬眸望来,那目光沉沉的,像是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她放下茶盏,疑惑道:“少君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话音刚落,就听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些:“我们成亲吧。”
这五个字,不是商量,不是询问,是直截了当的告知。
柳栖梧猛地呛咳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目光直直撞向他,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王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方才误饮了酒,头脑不清醒说错了?又或者是殿内焚香让她愣神的间隙听茬了?
“少君说的是……我们?”
她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李祈的黑眸沉得像深潭:“是。”
只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一炷香前,他心中诧异不输于她。
当时,他的母后悠悠道:“承仪,此事我已与你父王商议过。我们不是要为难你们,是想让你们换个身份相处。这一年里,你们身边会有暗卫保护,你不再是王世子,只是个初入仕的寻常主事,柳姑娘也不是吏正的侄女,而是操持家务的夫人。”
母后顿了顿,话锋一转:“一年之期结束后,你若能用新身份在户部考评优异,柳姑娘能赢得邻里认可,到那时你们做何选择,我和你父王都会随你们的心意。可若是这一年里……”
话没说完,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若过不了这关,便只能听凭他们安排。
他垂着眸,嘴角紧绷着,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颔首:“儿臣知道了。只是柳吏正和司夫人那边……毕竟此事关乎未出阁女子的名声。”
让一位待嫁的世家贵女扮作寻常人家的夫人,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他想以此为理由打消母后荒诞不经的念头。
不料母后端起茶盏抿了口,显然早有筹谋:“这事你不必忧心。我与柳府的人说过此事,他们并无异议,已点头应下。”
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你是个有分寸的。我现在觉得方才的风有些大,要去后面歇息,一会柳姑娘过来,你同她说上一说。”
“……”
李祈三言两语间就将赌约描述地清晰分明。
说完这番话后,他竟莫名有些好奇,像柳栖梧这般娇养出来的女子,怕是会哭着喊着要回柳府继续受人服侍吧?
柳栖梧听完他的解释,心里头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这最先是谁起的主意?
是万人之上的国君?还是看似温和的王后?又或者另有其人?
她的诧异像颗小石子,在心头激起圈圈涟漪。
可没等涟漪散开,过往十几年的日子突然撞进脑海。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早产的遗腹子,浑身病根,看了无数医师,都被断言“体弱难养”,所以连踏出府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连母亲省亲,她也只能扒着门往外望,看一眼外头的天。
直到七年前吃了游医的药丸,她身子才好转起来,不再病恹恹的,几乎像是寻常姑娘,可出行依旧不便,母亲和叔父从不允许她自行离府。
对她来说,一日之内最无拘束的时候就是夜入梦乡,所以她才会每日要睡五个时辰。
但若是日夜皆能随心所欲任她为之,她怎会留恋这片刻自由?
柳栖梧突然平静下来。
“一年……”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抬眸时眼底添了些释然,还有丝不易察觉的亮,“只是去民间住一年,扮作寻常夫妻,我若能让乡邻认可,少君若能考评优异,便能解除婚约?”
李祈见她反应平静,倒有些意外,却还是颔首:“是。这不仅是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能体面解除婚约的法子。”
他话锋一转:“只是柳娘子可知,在民间,你可不会有成群的丫鬟供你支使,你这样的千金当真能撑过一个月?”
柳栖梧的笑容僵了下,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少君倒不必担心我会中途退缩。我知道这是一桩划算的事。更何况我清楚得很,想要什么,就得受什么。”
她将鬓边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间带着股洒脱之意,抬眸看向李祈:“我与少君本就生疏,过去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即使以后同住屋檐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所以这一年里,我会好好打理家务,赢得乡邻认可,绝不会让赌约落空。”
李祈的双眸里闪过丝疑惑:什么旁的心思?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柳栖梧又补了句:“至于名声……少君不必挂心。若为了解除婚约、换一年自在,就要担些流言蜚语,我完全受得住。管它什么‘未出阁女子当谨守闺训’,一年时光,换往后自由,这笔账,我算得清。”
她拿起案上的一块糖糕,咬了小口,甜香混合着花香在舌尖散开。
看上去平平无奇,竟还是鲜花做的。
柳栖梧早已发觉李祈的案上只有茶水,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少君要吃吗?挺好吃的。”
李祈没说话,只微微挑眉,神情并无温度,像是在说:吾从不吃甜食。
“那可太可惜了,我此生唯好各种甜物,”她莞尔一笑,“少君既说民间日子难,却连块甜糕都不肯尝,怕是连民间的烟火气,都闻不惯吧?”
他那般倨傲模样,倒真应了王世子的身份,也让她心里的笃定更甚。就凭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一年里,他们只会是互相配合的“合作者”,绝不会有半分逾矩。
柳栖梧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擦去唇角的糕屑含在嘴里。
这场赌约,定能赢。
他不屑与她交心,她亦无意与他纠缠。
一年后各奔东西,再无瓜葛,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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