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地里，锈蚀的过山车轨道焕亮如新，如同盘旋的龙，轨道下方有红、黄、紫三色小彩灯，鳞片一般闪闪发光。
李泓泊侧身，让滕秋坐上最靠近设备控制台的双人座，自己坐在外侧，拉下启动闸。
过山车缓缓开动，以一个稳定的加速度沿轨道加速绕行，一圈停了，又再一圈。在最高点俯瞰，整个游乐园的设施全部替换成了新物件，七色梦幻光晕漾开，伴随叮叮咚咚的音乐节奏，好不热闹，宛如童年的绮梦一角。李泓泊贴近了滕秋，橘色的顶光在滕秋眼里映出暖意，滕秋的耳朵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清细细的绒毛。
李泓泊呆看了一阵，问他：“牵手可以吗？”
滕秋说可以。
李泓泊摊开手掌，与滕秋十指相扣。滕秋凉凉的掌心和他的相贴，仿佛察觉到他的难过，白皙纤细的指尖安抚似的，轻轻碰着他的手背。
李泓泊眼睛眨得很慢，好像这样就多留滕秋一会儿。理智上清楚今晚滕秋就要离开，去往新的世界重启人生，酸苦味却不断泛上心头。
滕秋没见过李泓泊这样的表情，这个人明明被他的不平等契约禁锢住，却总是纵情地笑，爽朗不惧哀愁。就像现在，他应该想叫自己别走，嘴唇颤动几下，最后只是问，能不能牵手。
他真好看，宽阔的肩，挺拔的背，日晒成均匀麦色皮肤，浓眉长眼高鼻梁。两人紧挨着，不似最初保持距离客气，李泓泊也非要拉他来坐咖啡杯。
滕秋轻轻捧起李泓泊的脸。
只是双唇相贴，他们都没有惊讶，不曾闭眼。今晚月光很好，与灯色交织，世界一片静谧光明。滕秋从未像这一刻渴望重生，是啊，如果有实体就好了，李泓泊就不是与雾气接吻，不会热切地抬起手又不知从何处落下，不会以这样凄楚的眼神久久地望着他。
过山车越过高点，开始减速时，他们所在的座位响起了悠扬的乐声。背景音乐是一首儿时流行的粤语金曲，听了一会儿，滕秋觉得身体不再沉重，不再时刻被流血的痛楚折磨，心情也变得雀跃。他跟着歌曲轻哼起来。
“什么歌？”他听见李泓泊问道。
“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我们在K市的CD街。那天下午，街上每一家CD店的音响都在播这首歌。”
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
有泪有罪有付出/还有忍耐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无法等待
……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自李泓泊眼眶滚落。十二年前的一个傍晚，刚上高中的他逃掉补习，和念了一个月职高的尹修去本市的CD一条街淘碟，尹修迷恋的一个香港乐队风靡大陆，K市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在放他们的专辑。
众多盗版碟中扒拉到正版CD，尹修买了单，心满意足。两人往回走，尹修捅了捅他的胳膊：“快看，好好玩。”
一群看上去像混混的初中生把一个小学生堵在墙角，要收保护费。
小学生懵懵的，咬着嘴唇，哆哆嗦嗦掏口袋，全是毛票子，一块两块的，为首的初中生不耐烦了，一把抢过数了数，烟头摁在小学生耳朵边的墙上。
“就这么点？不揍你两下不老实是吧？”
“都在这里了，我没有……”小学生个子很矮，被人群围住，李泓泊只能听见他辩解的哭腔，那群人显然毫无耐心，马上开始拳打脚踢。
李泓泊和尹修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两个人高马大的高中生殴打一群初中生可以说胜之不武，但他们赢得满不在乎。抢钱的头头鼻青脸肿跑了三米远，竟敢站定了，继续指指点点：“叫你们多管闲事！哪个学校的……明天放学有种别走，我们校门口见！”
尹修还嫌没有戏演，脱下用圆珠笔涂了满背大青龙的校服，冲上前狂甩他的脸：“第一职高，来啊，死仔，下次不打掉你两排牙我不姓尹！”
那群人悚然一惊，骂骂咧咧走远了。
李泓泊早已把那个孩子拉起来，搂在怀里。绀色校服在他身上过分宽松，胸口有个红色的校徽，东华小学的刺绣。李泓泊问他有没有受伤，能不能走路，把抢回来的钱放到他校服口袋里。他吓坏了，不住地抽噎，拿脏兮兮的手背摩擦眼皮。
李泓泊也没辙，摸了摸口袋，钱都借给尹修买碟了，剩下两块西瓜糖，课间操被女生硬塞的，小卖部流行什么她们就买来四处分。
他努力回想女生们的夸赞，学着那种语气对小孩说：“很好吃的，里面有夹心，是甜甜的快乐糖。”
那个孩子收住了眼泪。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过了CD街。夕阳也是暖熏熏的颜色，一如现在游乐园的灯光——
滕秋的直觉是错的，所谓的L君并不是他以为的故人，但他一直爱着的对象没有错。
滕秋说：“是你……所以你才会在这里和我相遇，对吗？”
“是我。对不起，这么晚才想起来，让你辛苦了那么久。”李泓泊说，惊恐地发现滕秋的身体颜色渐渐淡去。
“我……”
“滕秋，听我说。”李泓泊急切地转身抱住他，“经历了那么多伤心事，你大概不会喜欢K市，可是，你投胎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去太远的地方。”
“这样我找到你的概率就大一些。说不定下次在你的小时候我们就遇见了，也许那时我是个怪叔叔，打跑欺负你的人还是小菜一碟。你爸妈要是没空，我就带你来游乐园，陪你玩，陪你学习，给你做饭。”
“我会搬家，找更大的房子，这样你就能随便买书，再给你做个专属阅读角，有大沙发和光线舒服的台灯。”
“我每天给你打电话，发很多信息。你想在哪上学和工作都没问题，上下课、上下班我都去接送你……”
滕秋身影变得淡如星光，他仍旧满眸笑意，靠着李泓泊的肩，点点头。
“好自私是不是……但我爱你。”
星屑一样的光芒化开，飞舞着，跳跃着，融进了夜色。李泓泊独自坐在已经停下的过山车里，终于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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