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泊牵着滕秋回他们的小家，滕秋一路乖乖的，没说什么话。
床被李泓泊的身形压得微微凹陷，滕秋双眼闭着。明知他不会入睡，李泓泊仍然贪心不足，犹犹豫豫地伸手，在离滕秋脸颊两厘米的上方停留，存了不多的坏心眼儿，假装捏他脸颊，虚虚往上一揪。
“确诊抑郁以后，我的情况时好时坏。”滕秋突然睁开眼，开口道。
李泓泊吓了一跳，收回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嗯，我在听。”
“坏的时候会一直想自我了断，好的时候对这个世界还有些依恋，可是很少，现实里我也不再和谁走近。”
滕秋告诉李泓泊，从小到大，网络都只是他学习的工具，后来精神恍惚，除了勉强继续学业，也偶尔在网上泛泛地刷视频和短文，无意间通过网页推送，发现了一款交友软件。
李泓泊见多识广，当即皱起眉头：“你不会觉得交友软件是交朋友用的吧。”
“最开始我真是这么想的。而且那个软件里没有异性，只有同性，除了我这种取向比较……特别的人会有点奇怪，其他人应该觉得挺正常吧。”
李泓泊以手扶额，为他的单纯折服。
“所有用户的头像和名字都是虚拟的，只显示定位地址，和用户之间的现实距离，几百几十公里这样子。我在上面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L君。”
滕秋歪着脑袋，仔细回忆：“我觉得他是我们学校的人，因为离得很近，一公里左右。K大的学生不是住宿舍就是在外面租房，那时就剩我一个人在宿舍了。”
“L君主动找我聊天。他的个人简介挂两句话，‘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我觉得有点巧，这是我最喜欢的蒋捷词，就和他聊了下去。我们聊得来，有共同喜欢的电影和书。最开始我夸他很礼貌，他说根本不是这样，他中学时可喜欢打架了，K市老区新区都有他混帮派的身影，后来被家长严厉管教，才认真读书。”
“他性格很逗，大大咧咧又懂得照顾我的情绪，让我想起小时候遇见过的一个人。而且L也和那个人一样喜欢吃西瓜糖。”
“什么西瓜糖？”李泓泊动了动。
“就是弹珠那么大的一种糖，像缩小版的圆圆的花皮西瓜，很黏牙，里面是白色的，最中心一点点夹心糖浆。”
“亏你记得那么清楚。之前喜欢吃？”李泓泊对这个L君有点不满，又想如果是滕秋喜欢，就另当别论，可以多买点来供着。李泓泊知道那种糖，也是他少年时代常见的零食。
滕秋摇摇头：“那算是我收到的唯一的礼物吧，来自一个陌生人。我和那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可是一直没有忘记遇见了他这件事。”
“我觉得L君可能是那个人，说不定他来K大上学了，那个人比我大几岁，我们学校也有博士点。我问L是不是K大的学生，他不回答，但他说在学校见过我。”
李泓泊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他是殳东渐。”
滕秋否认：“殳东渐那时候去公司实习了，跟正式上班差不多，住公司里，基本不在学校，至少我和L聊天的时间点，殳东渐都不在。”
“后来L君说，个人简介是为我改的，我的签名是姜夔的‘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他说姜夔太冷凝奇绝，想找我说话又担心我不好接近，就先改了简介。他觉得蒋捷和姜夔相像，却比姜夔柔和许多，说不定能吸引我。”
“他是很吸引我。”
李泓泊眉毛拧成麻花，简直听不下去，打断他：“你们不会……”
“他说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见面。”
空气静了好一会儿，李泓泊才从齿缝挤出几个字：“那，见上了吗？”
滕秋失笑：“干嘛那样看着我？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啊。”
“要是你有实体就好了，赏你一个脑瓜崩。”李泓泊气呼呼地说。
“我那时病情反复，越来越严重，频繁发生解离。就像梦游一样，有时回过神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花坛里，把环卫工人吓个半死。医生嘱咐我按时吃药，可是药的副作用好大，我每天在宿舍昏睡，醒了整个人也浑浑噩噩，精力直线下降，有一搭没一搭回复L，他应该觉得我性情变得不好吧。”
李泓泊心口堵得慌，坐起身来，轻抚滕秋的发端：“你没有不好。那不是你的错。”
滕秋仰视李泓泊，眨了眨眼睛。“我们最后约在K市公园见面，我定的地点。”
“为什么？”李泓泊问。
“公园里有个游乐园啊，本市第一所，落成当天还上了新闻呢，我在电视上看见了。不过小时候父母很忙，没空带我去，长这么大……二十岁了，我还没去过游乐园，算是想弥补童年的遗憾吧，如果L君真是那个人的话，我觉得，我会喜欢上他。”
李泓泊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一见钟情，人怎么会爱上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呢？
李泓泊想他和滕秋确实是很不一样，他从小生活无忧，父母康健，对他放任自流，他交什么朋友都不会过问。整个K市的风土人情他了如指掌，城市不大，无所事事时，他喜欢从城南晃到城北，为吸食一些人间精气。中学有段时间他和尹修混在一块儿，免不了认识一些四肢发达，老想着施展拳脚的坏学生，可他到底没有长歪。
毕业后做的工作虽奔波劳累，他对每一个采访对象都认真，对每一个选题都投注大量精力，无怨无悔。他知道社会如何运转，直面过阴影，见识了太多的虞诈，仍然向往光明。说到底，新闻记者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存在的。滕秋或许是他理想的具象化，世间居然有过这样纯粹的人。如孩童盲信，如少年执迷。
“他同意了吗？”
滕秋点头：“可是我之后一直没有再上线，最终也就没去成。”
李泓泊不愿再问了，再往后就是慎思楼的一跃，短促呼啸的风声。
“也许这就是我留在游乐园的原因吧。想和他说对不起，我终究没有赴约，希望他不要记恨我。也想知道我离开以后，他过得怎么样。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滕秋眼眶湿湿的，看向李泓泊。
“那个软件叫什么？原来的账号和密码，你还记得吗？”李泓泊把手覆在滕秋的脸颊，轻声说。
下定决心似乎是一瞬间的事。闭上眼睛，脑海里清晰浮现滕秋雏鸟般的眼神。不管最后一块拼图是什么样，李泓泊都不会放手了。
K大刚下过一场雨，天空晦暗不明，合欢树的深黑叶子像印上去的，是抬头仰望仍觉压抑的黄昏时分。李泓泊打开了聊天软件，登上滕秋的旧账号。只有极少几个联系人，都没有多少聊天记录，L君的聊天框在置顶处。
好些人注销了账号，但L的状态栏里亮起一个绿色小点，显示在线。
李泓泊看了对方的距离，3.6km。于是私发信息给他。
——L，是你吗？
对面很快回复：“你是谁？”
——我是Q的朋友。他拜托我来找你，两年前你们约在K市公园见面，你还记得吗？
——我现在很忙，没空见面。
L没有想象中的好说话，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警惕。李泓泊说，可以一直等到他有空为止，想替朋友带句话，说完就走。
几番推托，L终于同意了，地点还是在K市公园，定在周日下午三点。
风里捎带渐浓的秋意，亚热带的公园却依旧草木葱茏。李泓泊走到一座临水的拱桥边，亭子里坐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转过脸来，李泓泊吃了一惊，严冰梅给他看过同门的合照，里面就有这个人。
李泓泊走近了，开口道：“芦晋？”
芦晋没什么表情，颔首示意。
“你玩那个软件，是不是知道Q就是滕秋？”
“当然，他那种人，袒露得很明显。”芦晋皱了眉头，满脸厌烦，“滕秋不是死了好几年吗，找我干嘛？”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谁。”芦晋已经起身想离开，李泓泊察觉他的不友好，挡住他的去路。“你想骗他？”
“你登了滕秋的账号，总该知道软件是干嘛用的，不都是图那档子事。他还挺爱装清高，要花时间约，耗了好久。”
李泓泊出离愤怒了，脱口而出：“他去世前一直后悔没有和你见上面。”
芦晋摸出烟盒，弹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没有点，轻蔑地笑了。
“得了吧，他和殳师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慎思楼没羞没臊，都被我听见了。我说同样都是读研，怎么就有人特别受照顾，说不定姚老师也掺了一脚。长那么清纯，私底下玩好大啊。约我在公园见面，什么意思，圈子里都懂——”芦晋眯起一双三角眼，右手四指与拇指圈成一个圆，左手拈住烟蒂，比出一个下流的动作。
“当时我也很饥渴，送上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才答应了。现在人都没了，有什么好说。”
亭子旁边的人工湖水色深碧，秋风起，吹动漠漠的涟漪。
潭水一样深黑的眼，眼波也脉脉含情，李泓泊被滕秋焦急地轻晃手臂，滕秋锲而不舍地追问：“见到了没有啊，L君，他现在好吗？”
迟迟没有回答。
滕秋问了几次，感受到一团沉默在空气中扩散。他看了看李泓泊，表情突然淡了，懂事地放低了声音：“他是不是忘了我了。也是，过去这么长时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希望你幸福。”李泓泊打断他。
滕秋低头许久，继而笑了起来，眼睛弯弯，整张脸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嗯，我现在就很幸福了。”
“今晚陪我到游乐园去吧，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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