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四月底的B市，空气里带着干燥的凉意，混合着城市喧嚣与行道树新叶的清新，对于刚从阴雨连绵的英国转学回来的周琰来说，这种明亮干燥的天气还带着点陌生感。
他跟在人群后面，听着方知述和几个新认识的同班同学兴奋地讨论着放学后的计划。
高二的课程并不轻松，但今天是个难得的空闲日，至少对这群少年来说是，因为今天下午大家都没有必须奔赴的课外辅导班。
方知述，那个在班里人缘极好笑容爽朗的男生，此刻正挥舞着手臂热情地提议：“都去我家吧！把作业搞定，然后玩会儿游戏，我哥刚弄到最新那款限定卡带，还没拆封呢！”
提议立刻得到了一致响应，周琰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他性格不算孤僻，但初来乍到融入国内的新环境总需要点时间，好在方知述这个小团体氛围轻松，对他这个“海归”也颇感新奇，很快就接纳了他。
一行人打了两辆车，出租车穿过几条林荫道拐进一片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在一扇低调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停下，方知述熟练地刷了卡。
“到了。”方知述推开大门，率先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前院，几乎是踏进院子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棵异常高大的海棠树，枝干遒劲，肆意伸展，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子的天空。
此刻正值花期尾声，粉白的花朵依旧层层叠叠，开得轰轰烈烈，微风拂过，花瓣便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甜的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所有人的嗅觉。
“嚯……”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惊叹。
“方知述，你家这树吃激素了吧。”有人啧啧称奇。
“怎么样，我家这棵老海棠帅吧？”方知述一脸得意，用下巴点了点那棵大树，“我哥小时候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小苗，随手往这儿一插，谁知道能长这么大，跟成了精似的。”他招呼大家走近点看。
周琰落在最后，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镜头对准了粗壮的树干和低垂的花枝，调整着角度接连按了几下快门。
拍了几张，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将手机镜头镜头习惯性地向上移动，试图框取更高处如云的花冠时，取景框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另一个景物。
二楼开阔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上半身**着，在傍晚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暖色调的白皙，他微俯着身，左手小臂随意地撑在冰凉的石制栏杆上，那只垂下去的手指骨分明，一枚简洁的金属戒指圈在无名指根部，反射着光泽。右手的指尖则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态。
周琰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胸口。
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看到那人嘴唇微启，似乎有一缕极淡的烟雾袅袅飘散出来，又或者那只是被风吹落恰好飘过他唇边的几片海棠花瓣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指已经本能地按下了快门，屏幕上的画面轻微晃动了一下，他懊恼地皱了皱眉，头一次对自己的手机像素产生了强烈的不满，那个身影在画面里太小了，细节模糊不清。
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了镜头，画面瞬间被拉近，二楼那个身影在小小的屏幕上占据了更大的空间，绷紧的肩线，流畅的腰腹线条，微湿的发梢贴在额角，甚至指间香烟燃烧的红点都变得清晰了一些。
就在这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原本低垂的头倏然抬起。
周琰的指尖瞬间冰凉。
隔着手机屏幕和十几米的空气，那双深邃的眼睛毫无遮挡地直直地穿透了镜头。
周琰的心跳彻底乱了套，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脸颊，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透过镜头锁定了他的眼睛。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下一秒，那人看清了楼下拿着手机对准自己的少年，那双原本带着点疏离和漫不经心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薄唇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无声地对着镜头，或者说是对着镜头后那个呆若木鸡的少年，笑了一下。
“咔嚓。”周琰手一抖，慌乱中条件反射地又按下了几个快门，更模糊角度更歪斜的照片诞生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偷拍，还被抓了个正着。
一股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他，周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放下手机，紧紧攥在手里，视线慌乱地从二楼移开，死死钉在面前的海棠树干上，他佯装镇定，甚至还刻意调整了一下站姿，重新举起手机欲盖弥彰动作僵硬地对着树干又拍了两张。
周琰强迫自己盯着眼前的花瓣，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有那个**上身，夹着烟对着他镜头勾唇一笑的身影在反复闪现。
等他做足了心理建设，鼓足勇气再偷偷抬眼望向二楼时，阳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在刚才那人倚靠过的栏杆上。
“周琰，发什么呆呢？快进来。”方知述的声音传来。
周琰瞬间回神，才发现伙伴们已经围着海棠树转了一圈，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主楼那边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把手机塞回口袋，掌心一片潮湿的汗意。
“来了。”他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低着头快步走过去，不敢再往二楼看一眼。
刚走到门口，主楼那扇厚重的实木大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人影当先走了出来，正是刚才二楼阳台上的男人。
现在他穿了件剪裁利落的纯黑色连帽卫衣，布料勾勒出漂亮的肩线，清晰的锁骨凹陷在卫衣领口下，男人头发蓬松微卷，一副墨镜随意地推在头顶，压塌了一小片额发，那枚金属戒指还在指间，整个人透着一股随性不羁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衬衫气质温和的年轻男人。
周琰几乎是立刻从方知述之前的话语里确认了刚才在阳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方知述的哥哥方知叙。
方知叙长臂一伸，极其熟稔地勒住了正要进门的方知述的脖子，把他往怀里带，笑着问：“哟，带小朋友回来玩了？”
方知述显然习惯了自家大哥的暴力亲近，一边试图扒拉他哥的胳膊，一边嚷嚷：“放开，勒死了，什么玩呀，我们回来学习的！哥你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
“我信你学习还不如信猪会上树，”方知叙松开他，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不了，你们好好玩。”他摆摆手，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的几个有些拘谨的少年，在落在最后的周琰身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迈步就要和身后的男人一起离开。
少年们呼啦啦涌进宽敞明亮的玄关。
周琰站在原地，脚步像是被钉住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他脑子里还乱哄哄的，全是刚才阳台上的惊鸿一瞥和那个让他心慌意乱的笑容。
方知叙走出去没两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他像是感应到什么，蓦地转过身，正好对上周琰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慌乱的目光。
周琰偷看也被抓了个正着，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一声低沉的笑从方知叙喉间溢出，带着点戏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非但没有继续走，反而折返回来，几步就走到周琰面前，一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气息的冷调香水味，随着他的靠近强势地侵入周琰的感官。
周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同学，”方知叙微微倾身，视线与他平齐，嘴角还噙着那抹让周琰心跳加速的笑，声音压低了点，“手机拿来。”
周琰一懵，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的手机往背后藏：“什……什么？”
“啧，”方知叙轻笑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别装傻，刚才在院子里，对着二楼拍什么呢？嗯？”
周琰的脸彻底红透了，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躲什么？”方知叙显然没什么耐心跟他耗，长臂一伸，动作快得周琰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把就攥住了他拿着手机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从周琰僵硬的手指间抽走了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锁屏界面。
“密码？”方知叙挑眉，直接把手机屏幕怼到周琰眼前，“解开。”动作自然得仿佛在拿自己的东西，丝毫没有侵犯别人**的自觉。
周琰脑子一片空白，指尖发麻，几乎是凭着本能输入了密码解锁。
方知叙满意地收回手机，指尖滑动，毫不客气地点开相册翻看起来，最新几张，正是那两幅“罪证”，一张是清晰的半身像，光影构图竟意外地不错，第二张就是一张糊得不成样子的失败品了。
又往后滑了两张，全是花，应该没有他了。
方知叙看着第一张照片有点意外，这小鬼，随手一拍还挺有感觉的，他什么也没说，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然后非常自然地将两个手机贴在一起，提示音响起，那两张照片瞬间传输了过去。
周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操作，这人不仅没删照片，还传走了？！
方知叙把手机塞回周琰手里，动作随意得像是在递一张纸巾，他抬手拍了拍周琰紧绷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长辈鼓励晚辈，唇角却勾起一个促狭的弧度：“拍得不错，以后学摄影说不定还能拿个什么大奖。”
周琰抿紧了唇，脸上的热气一路蔓延到耳根，偷拍被抓包的羞窘和被当事人评价不错的诡异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看方知叙的眼睛，视线慌乱地垂下，却又不经意间扫过对方近在咫尺的脖颈。
于是他看见，在方知叙黑色卫衣的领口边缘，靠近后颈的地方，几处新鲜的斑驳的暗红色痕迹毫无遮掩地撞入周琰的视野，那些痕迹暧昧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一路蔓延到耳垂后方，在夕阳的余晖下，甚至能看清细微的齿痕轮廓。
周琰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令人眩晕的悸动，那痕迹……是什么？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只觉得那红色刺眼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汗。
那股清冽的香水味此刻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缠绕着他，让他呼吸困难。
“阿叙，跟小朋友聊什么呢？走了，要迟到了。”方知叙身边那个一直安静等着的男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很自然的伸出手臂，一把将方知叙搂进怀里，带着他往外走，“别吓唬小孩了。”
方知叙顺势被他带着转身，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抬眼看向那个男人，夕阳的暖光落在他眼底，刚才面对周琰时那点戏谑和促狭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几乎能溺死人的温柔笑意。
那温柔得近乎刺眼的眼神，让周琰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看着那两个人依偎着走出大门，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周琰独自站在院子里，手里紧紧攥着发烫的手机，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律地跳动着。
院子里海棠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着，混着那冷冽的余味缠绕不去，还有那刺目的红痕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灼烧感。
晚风吹过，海棠树叶沙沙作响，花瓣下雪似的落下，独留周琰胸腔里那颗兀自跳动不止的懵懂心脏。
*
方家客厅里，作业本七零八落地散在巨大的茶几上，游戏手柄被争抢着，屏幕上光影闪烁，激烈的战斗音效和同伴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周琰坐在沙发边缘看着，指尖有些发僵。
他的思绪还黏在刚才那个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相遇里，带着一种他尚未完全理解却已本能感到灼热的意味。
“靠！又死了！方知述你这什么破操作！”旁边的男生哀嚎一声，把手柄摔在沙发上。
方知述立刻回呛：“滚蛋！明明是你挡我道了！”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吐槽，周琰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扫过电视柜旁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游戏卡带盒，语气显得随意：“方知述，你家怎么这么多游戏卡带？最新的都有。”
方知述正忙着复活角色，头也不抬：“哦，那些啊，都是我哥的。他这人吧，看着人模狗样挺精英的，其实就爱玩这些玩意儿，收集癖晚期，我这纯属跟着沾光，他买了新出的自己没空玩，就便宜我了。”
周琰捏了捏校服上的拉链，指尖微微用力，又开口问：“那……刚才跟你哥一起出去那位，是谁啊？看着还挺……熟的。”他斟酌着用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好奇。
方知述操作手柄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连带着屏幕上的角色也挨了一刀，他犹豫了几秒，手指在按键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组织语言，客厅里其他几个男生也竖起了耳朵，带着点八卦的兴味。
终于，方知述放下手柄转过身，表情有点难得的严肃和纠结，他扫视了一圈自己的朋友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那个，我说了你们可别，别大惊小怪啊？大家……应该都不恐同吧？”
“恐同？啥玩意儿？”一个男生茫然地问。
“就是歧视同性恋呗，”另一个男生接话，语气爽快，“这有啥，都什么年代了？”
“就是就是。”其他人纷纷附和，脸上都是“就这？”的表情，显然对这个话题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敏感度。
周琰的心却漏了一拍，他隐隐约约的预感，正在被推向一个清晰而灼热的答案。
果然，方知述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行……那个人是我哥男朋友。”他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
“叫谷什么来着……谷景？应该是，喊起来跟古井贡酒似的。他俩在一起好几年了，我爸妈也都知道，反正管不了我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少年人的直白，“不过我跟你们说，我是真不喜欢那男的，感觉假惺惺的特能装，每次来都端着一副知书达理的架子，看着就烦，偏偏我哥还挺吃他这套。”
“哦……”少年们发出了然又有点无趣的拖长音，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同性恋这个概念虽然不排斥，但远不如游戏和球赛吸引人，尤其听到是“好几年”和“父母知道”这种稳定关系，更是瞬间失去了深究的兴趣。
话题很快又转回了游戏，“快快快！这关BOSS怎么打？方知述你行不行啊！”
只有周琰僵坐在原地。
“男朋友”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尖上，方知述后面抱怨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轰鸣的只有这个事实，方知叙有男朋友了，而且在一起好几年了。
刚才院子里，怪不得方知叙看向那个男人时眼神专注温柔，仿佛全世界只剩对方，原来如此。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莫名的燥热同时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心口火烧火燎，捏着冰凉的拉链掌心却全是汗，屏幕上炫目的光影和身旁同伴的喧闹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周琰努力想集中精神投入游戏，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不知道自己玩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最后那盘游戏是赢了还是输了，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心不在焉得像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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