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内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是苏夫人刚嫁进苏府时,苏员外亲自盯人挖的,只因苏夫人喜欢锦鲤。由于湖景令人心旷神怡,清心静脉,府上人便称其为清心湖。
湖边种着几棵垂柳,树中央修了一座凉亭,凉亭中摆置石制桌凳。
夏日荷开,锦鲤于荷叶间穿行,站上凉亭,可将湖中美景收尽眼底,风起时抬手,还能抓到一抹柳绿。
冬日,这里相对冷清了些,湖水不再如春夏那般透着碧色,只剩暗淡的闷青。
石凳寒凉,苏员外与封寄站在亭下,目光不约而同落到湖中锦鲤上——它们正争先恐后游来抢夺苏员外刚刚扔下的一把鱼食,水面浮出一方鲜丽色彩。
“……是我阿爹的名字。我还有一位大我四岁的长姐,叫封黎。我家在盎城念安镇,开裁缝铺。我只记得这些了。”封寄神色落寞,“我已经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他被妇人带走时才五岁,太过年幼,又太长时日没见到家人,爹娘和长姐的面容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
“这些足矣。”苏员外将剩余两把鱼食抛出,把装鱼食的布袋放于石桌,用方才提布袋的手轻轻捏了捏封寄肩膀。
“带走我的牙婆是略卖孩童一伙人中的一个,我能画出她的样子,我在地上练着画了很多次。她的手臂上有一大块烫伤留下的疤。
“我没见过除她之外的其他人的脸,他们碰面时,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我只在场两次,是她来不及把我关起来,怕我跑了丢了才带着我的。
“我还知晓一些被她略卖的孩子的下落,我记下来了,但我不确定是否都准确。”
此时无风,封寄打开腰间锦囊——游医给他的药囊——将里面全部物品倒出。
很多被挤压变形的碎布纸片,三枚铜板,一颗带着棱角的、很小的深色石子,一枚被红线穿着的白玉平安扣。
铜板、碎布、平安扣都是游医给的,纸片和石子是封寄捡的。
为防妇人察觉出异常,游医特意将碎布放进“药囊”中,以此避免铜板与平安扣相碰发出响声,同时隐去铜板与平安扣的形状。
白玉质地细腻,色泽纯净,分外光滑,直径一寸有余,必然价值极高。
封寄不知游医的任何信息,这枚平安扣或许再回不到游医手中,但他将游医的善意传递下来了。
铜板原有十枚,他向街边乞儿打探苏府用掉三枚,给自己放跑的那个孩子塞了四枚。
封寄所识不多的字,都用在了和他有着相同经历的孩童身上。
他一个个询问孩童们的姓名、年龄、家人、住处,细细观察妇人的一言一行,谨慎套话,得到买家信息。
他捡来可以轻易留下痕迹的石子,把自己知晓的全写在碎布上,大多标了日期。碎布不够用,他把深色碎布扔掉,捡来纸片写。
苏员外以城划分整理好石桌上摊开的、属于被略卖孩童的希望。
妇人每年略卖十几个孩子,封寄记下完整信息的孩童有九位,分别在四座城,其余是零散的线索。
苏员外先派人到封寄的家乡寻他父母,又派几位办事靠谱的下人,带着封寄画的妇人画像,以及孩童们的信息去当地报案。
之后,苏员外叫下人找了个面罩给封寄戴上,让府上一位武力强劲的护卫随行——以防途中遇见妇人,领封寄去了趟县衙。
三人离开县衙回府,已是申时,封寄为熟悉苏府环境,绕了最远的路回卧房。
苏景温的屋中传来老者的声音:“……这处下笔要用力……棱角……锋利,就这三处,其余字不错。”
老者“哈哈”一笑,满意欣赏从言语中溢出:“天赋异禀,一点就透……风格,学生若是都如你这般聪明……”
封寄心下了然,想来是教少爷书法的先生。听老先生如此评价,他突然很想欣赏一番苏景温的字。
此时实在不宜打扰,待先生走后,再去找少爷。少爷极好,应会同意他的请求。
封寄推开刻着淡雅花纹的木门,走进自己的住处。屋内添了一些摆置,大多是生活所需的物品,桌上还放了一盘精致糕点。
目光扫过那盘花朵形状的糕点,封寄不禁咽了咽津液,肚子响起“咕”一声。午膳吃得不自在,他没有咽下去多少食物。
既然摆在这里,那便是可以吃的吧?
隔壁门声响起,伴着人声,封寄辨出那是道别的话。老先生要离开了。
他心中一喜,唇角不自抑微微上扬,躺倒在铺着棉褥的床上,四肢舒展。待会儿去问问少爷能不能吃。
“叩叩叩。”
屋门被敲响,封寄起身,稍作整理衣襟,以手指作梳,理了两把微乱的发。他拉开门,入目一对晶亮眼瞳。
苏景温弯着眼睛:“小寄哥哥。”
“少爷。”封寄侧身。
“你还没吃啊,”苏景温一进门便直奔木桌而去,匆匆瞧一眼,又转身对封寄道,“阿娘做的板栗糕,她见你午时没吃几口饭,担心你会饿。”
“尝一尝吧,”苏景温拿了一块,递到封寄手里,“小寄哥哥,阿娘做的糕点是世间绝味,你吃过定会喜欢。”
“好,谢过少爷。”封寄正愁该如何开口询问才得体,这些忧虑瞬间随着苏景温的话一并散开。他心里舒一口气。
或许是他过于小心了,苏家人比他想象中和善得多。
封寄咬了一小口,板栗的香甜在口中蔓延,他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细细品味,板栗糕口感细腻,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些微糯性,果真如苏景温所言,吃过必定喜欢。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封寄咽下口中糕点道。
苏景温笑着:“好吃就多吃一点,这几块都是你的,阿娘做了好多呢。”
封寄点头回应,更易话题问:“少爷,您每日都要练习书法吗?”
“嗯,我三岁开始练习,到下月就整整两年了。”苏景温道。
“少爷,我想看看您写的字,可以吗?”封寄道,“外面传言您写得一手好字,是神童。”
“好呀。我可不是神童,聪明的小孩有很多,小寄哥哥就很聪明。”苏景温拉着封寄往自己卧房走。
或许是苏景温握住他的手太过温热,亦或许是新的冬衣保暖效果太好,封寄全身都热了起来,脸颊和耳朵尤甚,透着丝丝红晕。
苏景温的卧房比封寄住的屋子大一些,用屏风隔了一个里间出来,他日常练书法就在里间,老先生来府上指导他亦在此处。
“这些都是我这两年写的字,”苏景温从抽屉中取出一摞用线缝订的本子,放到封寄面前,“之前写得不好,最近几月开窍了,进步很多。”
本子扉页上写着日期,封寄先看了最早的一本,一页页轻轻翻着:“少爷,您之前写得很好啊。”
封寄一本一本看下去,频频称赞,听得苏景温直道耳朵要起茧了。
苏景温的字由青涩逐渐变成熟,由圆润逐渐变凌厉,现如今,已经隐隐有了自己的风格。封寄真心赞叹,欣羡不已。
“小寄哥哥,”苏景温问,“你习惯用哪只手写字?”
“左手。”封寄道。
“幸好,”苏景温邀请道,“墨还未干,你要写几个字吗?”
“我不识得多少字,写得不好。”封寄眉眼低垂。
“试一下。”苏景温收起自己那被装订成册的“书法进步史”,取出几张白纸放在桌面上,看着封寄的眼神满含期待,“小寄哥哥,自信一点。”
封寄稍顿,启唇:“好。”
他写的字笔画歪斜且折着细弯,让苏景温想到石子投入湖中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泛起的涟漪。
封寄石子用多了,再用笔有些生疏,持笔不稳。他没写几个字便停下了,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苏景温的脸色。
苏景温没有丝毫不悦,真诚道:“没事的,小寄哥哥,会越写越好的。”
鼓励的话语如温热泉水,浸润封寄的四肢百骸,又自眼眶溢出,滴在纸上,晕开未干的墨。原来做得不好可以得到鼓励,而不是一顿打骂。
跟妇人待久了,他已习惯谨小慎微的生活,以至于来到苏府后,他依旧畏手畏脚。这些仿佛刻入骨子,他一时无法改变。
由此,他面对苏家人的关照时,才会如此拘谨,不知如何应对。
“小寄哥哥?”苏景温察觉异样,轻柔擦干封寄脸上的泪痕,“没事的,先不写了,一会儿便能吃晚饭了。”
“少爷,我不是不想写,”封寄压下哭腔,“我不想哭,我有点控制不住。”
“不写了。”苏景温瞥了眼透着橘光的窗纸,收拾起桌面,“我们去院里看日落,今日有很多云,晚霞一定很美。明日我喊你同我一起练字。”
“……好,少爷。”封寄埋头帮着收拾。
残阳如血,余霞成绮,天边的绚丽化作透金的橙色薄纱,将二人笼罩,同时为四周景物镀了层金光。
“好美。”封寄望天,眼中映着天边的斑斓。
多久没有如此轻快地赏一场晚霞,封寄记不清了。
他由衷地想,他该大方接受所有冥冥之中,学着适应苏家人对他的好,正如他欣然享受美丽晚霞。
“是不是看着心情都变好了?”苏景温问。
“嗯。”封寄漾开一抹笑容。
“那便好,我每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晚霞,心情都特别好。”苏景温放心了,“小寄哥哥,你过了很久苦日子,我希望你开心。”
“少爷,”霞光藏住了封寄耳根泛出的绯红,“我亦希望你开心。”
晚膳,封寄不再紧绷着身体,没有逃下餐桌的想法了。他细心观察几人夹各道菜的频率,尽可能地将他们喜欢的菜肴夹进他们碗中。
饭桌上的话题同午时差不多,主要围绕着封寄,两个长辈问,他答。封寄不好提起别的,怀着心事,等饭后和苏夫人道了谢,感谢她的板栗糕。
苏夫人抿唇一笑,道以后再做些别的糕点给他尝尝。
夜深人静,隔壁灯火尚未熄灭,窗纸透着昏黄光亮。
封寄擦完了药,躺在床上准备歇息了。他抬起双臂,双手四指并拢,拇指交叉相扣,墙面上映出展翅的小鸟略显虚幻的影子。
小鸟扇动翅膀,飞上房梁,逐渐远去,消失在封寄的视野中。
手臂自然落下,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他双臂交叉,弓身抱着自己,喉间溢出几声轻笑,躺好阖眸,眼角倏然多了几丝凉意。
身旁不再躺着妇人,房间角落不再是被拴着的孩童,他“飞”走了,再不会回去了。封寄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睡意渐浓,他渐渐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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