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穿过书房敞开的支摘窗，落在紫檀木大书案上，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云毅刚处理完几份兵部公文，正揉着眉心缓解疲惫，后腰处贴着女儿新送的膏药，传来持续而温和的热意，让他在阴雨天也能保持难得的舒坦。
就在这时，云舒微来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步履平稳，手中捧着一叠不算太厚、却整理得十分齐整的纸张。
“父亲。”她行礼后，将手中的那叠纸轻轻放在书案空处，“女儿近日翻阅书房中一些杂书，对数术之道略有感悟，又联想到前些时日府中份例调度之事，便试着将去岁与今年府中部分用度账目做了番梳理比对。发现些许……值得斟酌之处，不敢隐瞒，特呈请父亲过目。”
她的开场白十分巧妙，将查账行为归结为“学习数术”、“梳理比对”，既点明了事情缘由，又显得不卑不亢，没有直接指控谁。
云毅闻言，目光从公文上移开，落在那叠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前些天王氏克扣云舒微份例的事情，本以为这小女儿会来哭诉，没想到她竟一声不吭，反而去鼓捣什么账目？
他带着几分疑惑和审视，拿起那叠纸。入手是纸张微糙的触感，墨迹清晰工整。上面并非杂乱无章的账目誊抄，而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的表格和摘要。
云舒微采用的是类似现代审计报告的形式。首先是一张总体支出趋势对比图（用简单的柱状和折线表示），清晰显示出近三年来，府中日常用度、采买支出、人情往来等几个大项，在以不合理的幅度逐年递增。
接着是几个重点问题的专项分析：
一、 **采购价格异常**：列明了绸缎、药材、瓷器等几类常见物品，府中采购价与同期京城市价的详细对比。旁边用小字标注了市价信息来源（如某知名商号报价、邸报提及的物价等）。数据显示，府中采购价平均高出市价一成半到三成不等。其中特别用朱笔圈出了一批“南洋香料”的采购记录，价格高得离谱，且入库记录模糊。
二、 **损耗与维修费用畸高**：单独列出了“器具损耗”和“庭院修缮”两项。指出去年仅“瓷器损耗”一项就报损了价值近二百两的物件，远超合理范围。而“修缮花园”支出八百两，却未见花园有任何显著改观，且用工、材料明细含糊。
三、 **模糊支出占比过大**：统计了“杂项”、“临时采买”、“节礼”等名目不清的支出，发现其总额竟占了全年总支出近两成，且缺乏具体事由和受益人记录。
每一条问题下面，都附有从原始账册中誊录的关键条目作为证据，时间、数量、金额、经手人清清楚楚。云毅起初只是随意翻看，但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久经沙场，对钱粮数字并非毫无概念，只是以往忙于军国大事，对内宅中馈的细节从未如此深入关注过。此刻，这些直观的数据对比和清晰的逻辑分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以往忽略的、或者说被王氏巧妙掩饰的脓疮，一一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云毅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他能闻到纸张和墨汁的味道，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股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怒火。他不是心疼这些银子，而是愤怒于被愚弄，愤怒于王氏竟敢在将军府的钱粮上动手脚，中饱私囊！
这已经不仅仅是克扣份例的小打小闹了，这是蛀空家族根基！
内心的小人看着父亲变幻的脸色，默默握拳：“数据的力量感受到了吧？这叫用事实说话！看你还觉得内宅小事不值一提不？”
云舒微静静站立一旁，观察着父亲的反应。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捏着纸张微微发白的手指，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待云毅猛地将那一叠纸拍在书案上，抬起蕴含着风暴的眼睛看向她时，她才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父亲息怒。女儿以为，账目混乱、开支无度，根源在于权责不清，缺乏有效的监督稽核机制。管事之人既掌采购，又负责记账核销，难免……滋生弊端。”
她停顿了一下，抛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方案：“女儿斗胆，有一初步构想，或可改善此况，名曰‘分账核算’。”
“分账核算？”云毅压抑着怒气，重复道。
“是。”云舒微解释道，“即是将采买、入库、出库、记账、核销等职权分离，由不同的人或部门负责。比如，设立专职采买，但其采购物品需经仓库验收确认数量质量后方可入库；支出款项需凭入库单据及经各方确认的请款单，由固定账房支付；另设稽核人员，定期盘查库存，核对账实是否相符。如此环环相扣，互相牵制，可最大程度避免……账实不符、中饱私囊之事。”
她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将现代企业内部控制的雏形，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阐述出来。没有激烈地抨击王氏，而是从管理制度层面提出建设性意见，格局瞬间拔高。
云毅愣住了。他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她不仅发现了问题，竟然还能提出如此……周详且有见地的解决方案？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深闺女子应有的见识和能力！
对比王氏只知道克扣用度、搬弄是非的小家子气，云舒微此刻展现出的冷静、睿智和对家族事务的洞察力，简直云泥之别！
内心的天平，在这一刻，伴随着对王氏贪墨的愤怒和对云舒微才华的震惊，彻底、毫无保留地倾向了云舒微。他沉默了很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了他眼中翻腾的情绪——震惊、愤怒、权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排出。他没有立刻对王氏发作，而是看向云舒微，目光深沉：“你的意思，为父明白了。这份东西……还有你的想法，很好。”
他没有说“如何处理王氏”，也没有立刻采纳“分账核算”，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对王氏的管理能力，乃至其品行，产生了毁灭性的怀疑。而云舒微，则凭借这次漂亮的“数据打脸”和“献策”，真正进入了他作为家族掌舵者的考量范围，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女儿。
“女儿只是尽己所能，为父亲分忧。”云舒微微微垂首。
“嗯，”云毅挥了挥手，“此事，为父自有计较。你……先回去吧。”
“是，女儿告退。”
退出书房，走在回廊下，秋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云舒微心头的笃定。她知道，王氏的管家权，距离易主，只剩一步之遥。
内心的小人优雅地行了个谢幕礼：“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完美达成！接下来，就等着看老爹怎么清理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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