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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絮语

楚燎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时断时续,听不真切,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楚宫。

周遭应该是将熄未熄的铜螭烛台,华美的宫饰蒙上黯淡光影,帷幔拢着月华轻摇慢晃,仿佛斑驳的光阴在夜间巡视。父王和母后靠在床头,闲谈着宫中事务。

偶尔母后会将他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把他嘴角的口水揩去,轻柔的指尖抚在他额头上,续起断开的话音。

一声轰隆炸开所有的旧忆,烛台熔成铜水沿台而下,帷幔被大风刮起,月光熄灭,熟悉的王宫彻底暗下。

一人捧着荧光疾步走来,狂风骤雨被他隔绝在单薄的门后,楚燎被异乡的雷暴恐吓,满脸是泪地扑进来人怀中。

那只手紧紧抱住他,他嗅到这人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些微的雨腥气,哭嗝渐渐停住。

他泪盈于睫,哭着命令道:“你不准走。”

这人倾身将灯台放在床边,扯过薄被将他盖住,一下一下拍在他背后:“好,我不走。”

楚燎揪着他的袖角浑身战栗,来不及细思,下一刻失足朝后仰去,跌入万丈深渊。

他猛地一蹬脚,睁开了眼睛。

隆隆的心跳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自立门户,他按住闷痛的心脏,侧躺在昏暗的床榻上,怔怔看着对烛而坐的越离和王兄。

他几次从越离口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王兄听了似乎很是高兴,笑意盈满脸庞。

凤纹发带被王兄取下来,随意搁置在桌上。

烛火微微跳动,辉煌在越离的眼眸中,荧荧怯怯。

楚燎对讨好的神情太过了然,他目睹过同族子弟的阿谀,亲受过王公贵族的承奉,那一双双眼睛眺望他背后的荣宠与王权,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

但越离的讨好于他而言太过生僻,他甚至看不明白越离悄悄伸展的指尖,触在发带一角,一触即回。

小心翼翼,仿佛王兄是什么易碎之物。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燎在那样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感受到被遗弃的寂寞,他读不懂,也不想忍受。

“阿兄。”

两人齐齐朝他望来,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脸颊绯红的越离迎过来,想将外衫给他搭上,被他扭身躲过。

“我不冷。”

他错开身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单腿蹦到楚覃身边,“兄长,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要是睡到明天怎么办?”

楚覃见到他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心中的郁气稍缓,殿上他举止得宜,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

“睡到明天,那便明天再说,”楚覃替他拨开鬓边乱发,捏了捏他的脸,“怎么瘦了,都捏不出肉了。”

楚燎抗议道:“我没有!我长高了,所有的肉都跑到骨头上去了。”

肩上一重,越离还是将外衫给他披上,挑了挑灯芯,识趣道:“二位公子叙着,臣先告退了。”

楚覃道:“嗯,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嗯。”越离匆匆撤开视线,转身欲走,手却被突然拽住,他讶然垂头,楚燎抬眼撞来,神情严肃。

楚燎看到他温润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眉头舒展,以为虚惊一场,老气横秋道:“晚上别踢被啊。”

换了平时,越离会敲敲他的额头,揶揄他两句。

没成想越离脸色发窘,轻咳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快步离开。

楚燎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头雾水地转回身子,楚覃撑脸看他,哼笑道:“我家小弟出门一趟,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亲兄长了。”

“什么话,”楚燎瞪他一眼,捡起桌上的凤纹发带绑在额上,嘟囔道:“你和萧姐姐在一块儿,还不是懒得理我,只让我自己打弹弓去?”

楚覃一愣,拍着膝头大笑道:“傻世鸣,这怎么能一样哈哈哈哈!”

他伸手替楚燎正了正发带,拍拍他的头,“我们世鸣还没开窍,在魏国若有喜欢的姑娘,你带回来,兄长替你做主。”

楚燎下意识避开这个问题,转问道:“父王母后身体可都还康健,可有家书?”

送到魏国的家书与寄出的家书,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因此寄来的家书中大多是些嘘寒问暖的小事,还不如他从越离口中得知的多。

楚覃将怀中帛书取出,放在他掌心,“家中一切安好,没什么急事,你待我离去再看吧,省得我还得看你哭鼻子。”

“我哪有……”他抚过楚宫中常用的轻帛,抿了抿唇。

“还有这个。”楚覃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铜牌,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只有一个“燎”字。

“有这块铜牌在,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宫中都有你的一席之地,”楚覃压下眼中勃发的狠意,轻声道:“世鸣,王兄会来接你的。”

铜牌上还残留着余温,楚燎的手掌已经能将之牢牢盖住。

楚覃今日在殿上的所作所为,使他心中本就星星点点的火光燎成一片。

寄人篱下的耻恨,越离代过的伤痕,他的骨肉寸寸猛长,生出了适逢其时的野心。

凸起的字纹硌在他的拇指上,与楚覃的高大相比,他仍像是一只跃跃欲试的雏鹰。

而雏鹰一旦有了振翅的念头,便会羽翼渐丰,一日千里。

“好,那就让这把楚火,烧向每一处高高在上的伪君子。”

行军莫久怠,第二日陈修枚便与楚覃一同回到壶口领兵。

楚燎依依不舍送了又送,送到宫门口才堪堪停步。

今日天清气朗,没有雪雾灰蒙蒙地罩着,视野开阔不少,能一直看到天边的云带。

昨夜兄弟俩聊到半夜才睡下,因此并无太多惆怅,反而担忧更多些。

西戎居北,楚地居南,两边人马还真是头一回交手,据说西戎弯刀猎头凶悍非常,楚覃听后大笑道:“那有何惧?任他西戎北狄,我乃南蛮也!”

楚燎一听深有同感,把心放回肚子里,翻身睡去。

陈修枚见楚燎亦趋亦步,打趣道:“你家小弟还真是个可人疼的。”

楚燎面皮一红,楚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好了,我与陈将军在宫门快马出城,你且回吧。”

他望向楚燎身后的越离,越离会意,微微颔首。

至此,楚魏合军联伐西戎,十五万大军挥师北上。

短短一个月内,边关三次大捷,魏王大喜,命他们狠挫戎贼士气,以壮军威。

与此同时,出使齐国的使臣迟迟不还,携同而去的人马也一并消失,负责此事的大小官员稀里哗啦跪了一地,以官职最卑的司礼官王常礼为首。

王常礼此等官职,何曾亲见魏王,没想到这第一次见极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心中暗暗叫屈,把公孙誊这个国贼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王神色复杂,问道:“是何人所选?”

王常礼望向另一头的监官,监官把头往地上一扎,连一个眼神都奉欠,他心中叫苦不迭,哆哆嗦嗦地以头抢地道:“禀大王,是罪臣一时眼拙,错选奸人。”

公孙誊这一去不要紧,但他身任使臣,揣着魏国的人马一路招摇而去,足足一个月书信未回,泥牛入海,将魏国一干人等就这么晾着。

若他是在齐国遇害,则还算本分,若他还有呼吸,那便是明晃晃地携财潜逃,还顺便在大魏脸上抹了一个巴掌印。

魏王并未疾言厉色,岔问道:“选中之人竟然有才无德,寡人之治,无有君子乎?”

这一问,就不是一个叛逃使臣的问题了,在场其他埋头装死的官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丁伯侧立一旁,竟敢避而不答,问道:“大王,使者一事,依老臣愚见,可遣使臣前去,将那奸贼讨回,若齐王不允,可议战。”

魏王脸色阴沉,目光有如实质在殿下的众官头上剐了一遍,挥手道:“命尔等将功折过,速定人选使齐,再有闪失,寡人也爱莫能助。”

“退下吧,丁伯且留。”

众官山呼恩典,一个个动如脱兔,留下一君一臣。

三日后,使者押下军令状,快马加鞭前往齐国。

越离从东苑回宫,直奔赵院而去。

赵佺连日来越发郁郁,除了教授楚燎拳脚时话多些,其他时候都不喜与人交谈,只将自己闷在房中。

“笃笃”

越离叩门道:“是我,越离。”

院中竟是一个守门的仆从也没有,赵佺不善经营,向来与赵宫中人成井水不犯河水之势。

拖沓的脚步声响起,赵佺拉开门,越离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退后两步,语气严厉道:“天黑尽不过一刻,君子自牧,你每日饮酒至深夜,怎可弃身体于不顾?”

说完他就后悔了,手缩在袖中抠了抠指腹,抿唇不言。

赵佺如今把他当半个先生看,因此也没牙尖嘴利,只侧开身闷闷道:“进来说话吧,没喝多少。”

越离暗暗叹了口气,跨步进去,好歹把寒气隔绝。

“你若要离开,这段时间便可动身,”他言简意赅,也不卖关子,直接道:“魏使这趟前去多是徒劳而归,齐王新登,正愁交战无敌,届时魏国不会容忍齐国挑衅,且边关有战,魏国有再多将兵,也不敢冒险多线作战。”

赵佺脸上的郁色舒展,上前两步道:“如此一来,就算我……也不会拿赵国怎样?”

越离不忍见他眸光黯淡,撇开眼道:“早晚之事,能晚则晚,你不必多思,若赵王勤政修德,也不会任人鱼肉。”

他将怀中细软取出,放在桌上:“你自行安排 ,不必留信,楚燎年少,重情难掩,也不必告知,这些路费你收着……”

越离取过桌上酒壶,展臂往地上一浇,权当送行。

米酒性烈,香气瞬间萦绕,激得赵佺颧骨发红,心中思绪万千,连掌间的厚茧都微微发烫。

侠客之剑,本该快意恩仇,怎能浸在酒缸中,成全行尸走肉?

袖角沾了酒香,越离沉吟片刻,抬眸道:“你我非敌非友,相伴一程,此去山水险恶,望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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