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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君临

赵国邯郸,王宫太子殿。

赵太傅去魏已有二十日,跟随在他身边的侍人名唤菫,菫掐着指头数了又数,确是二十日已到无疑。

他匆匆赶往太子所在的太池,此刻太子正与众宾客宴饮,菫急告太子侍人,于偏殿得见太子。

太子建加冠已有两年,对赵太傅言听计从,对赵王更是乖顺体贴,他一张面团似的脸庞总是带着几分怯笑,扶起跪地的菫问道:“太傅可是有话要你传与吾?”

菫跪不敢起,扶着太子的手臂迭声道:“太傅去而未归,二十日毕,恐以身殉国,望太子速去禀明大王,立刻使臣前往齐国,结为同盟,共抗强魏!”

太子建面露惶恐,退了两步喃喃道:“太傅并未有书信传回,许是路途久远,耽搁了时日,待太傅回国再议不迟。”

菫以头抢地,疾呼道:“太傅临行前曾叮嘱奴婢,不可心存侥幸,不然赵国危矣!”

太子身后的侍人呵斥道:“大胆贱婢!竟敢妖言恐吓太子,来人,将之拖下去,杖责五十!”

“不可!”太子建抬手制止,踌躇半晌,心神不定道:“你且先回去,再等两日,若太傅仍无音信,我自去求见父王。”

说完他匆匆袖手离去,菫被侍人相逼,也不敢再寻死路。

他爬起身来,抹了抹额头磕破的血,一咬牙,朝公子孚的寝宫赶去。

菫本是民间孤儿,得太傅收留养大,放在身边,情同父子。

太傅一生为赵国鞠躬尽瘁,曾有言在先,太子建为人仁厚,性情懦弱,若得良臣良将辅之,不失为一代明君。

可国势渐颓,刚烈之风被奢靡之乐搅散,明君难为,良臣良将亦难得。

若太子不以为忤,则寻公子孚谏之,其人性情暴戾,雷厉风行,为君祸国殃民,为将则功业垂成。

菫一路呼哧带喘赶到赵孚寝宫,巧遇他短衣皮靴射猎而归,认出菫是赵太傅身边之人,传他上殿说话。

“求公子救我大赵,再拖一日,恐为时晚矣!”

正在擦弓的赵孚手上一顿,沉声道:“你且道来,敢妄言欺君,吾立讨之!”

菫忙不迭把与太子建说的话重复一遍,声声泣血:“太傅临走以命托付,奴婢不敢妄言,求公子速速面呈大王,以求盟齐。”

赵孚尚武,对赵国的武衰之气可谓是深恶痛绝,在他眼中赵国国力没有赵王想的那般乐观,也不像太子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他宫中壁上挂满了长弓短匕,森森杀意,蛰伏已久。

“赵太傅乃我大赵肱骨之臣,岂能肱骨在前而坐以待毙?”赵孚将铁弓放下,接过侍人捧来的湿帕揩了揩手,下座扶起菫,“吾这就去找兄长,若太傅殉国,你就跟在吾身边。”

菫泣声谢恩。

太子正温声与宾客谈词论赋,忽然公子孚领着他座下武士闯入殿中,身后还跟着有些畏缩的菫。

宾客不敢触这位好弄刀兵的公子霉头,纷纷告辞如群鸟四散,留下形单影只的太子,与眉目阴鸷的公子孚对峙。

“四弟此来好大阵仗,不知意在何为?”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抖了抖,面上一派平和。

赵孚步步紧逼,他步步紧退,侍人早已被武士们围住,此举与谋反无异,但若是赵孚,没人会觉得突兀奇怪。

太子背后已是冰凉坚壁,勉强挺直腰背,生怕下一刻赵孚腰间的佩剑出鞘。

赵孚露出森寒獠牙,对他这棉花做的长兄,他向来是看不大起的,“请太子陪同,前往父王寝宫进谏,盟齐之事,刻不容缓。”

太子建喉结滚动,自无不应。

赵孚将武士都留在原地,只领了菫跟在太子身后。

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赵王寝宫,赵王从美姬手中叼过葡萄,没听清太子在下首说了什么。

琴瑟相合,丝竹悠悠,太子奏到第三遍,实在是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口水,还要再奏,身后一声暴喝:“尔等亡国之奴都给吾停下!”

菫双腿一软跪伏在地。

太子建脊背一抖,目瞪口呆。

赵王听清了这句,涣散的眼神聚拢在赵孚身上。

“啊!!!”

美姬们尖叫着连连后退,赵王一把将案上的漆盒铜盏尽数扫去,稀里哗啦砸了满地狼藉。

他指着赵孚破口大骂道:“来人,把这谋逆不肖之子给寡人拿下,寡人还没死,轮得到你来唾寡人?!”

“不可,父王不可!”太子膝行上殿,抱着赵王的双腿求道:“儿臣此番来此,是为太傅之遗言,望父王明察,听完儿臣所言,再治四弟心急如焚之罪!”

“太傅遗言?”赵王冷静了不少,拂开他道:“你且奏来。”

太子从善如流,张口夫子闭口太傅,沾着赵伯俭的金光将盟齐之势一描再描,他力虽不武,文辞却颇有造诣,听来简直势如水火,就快烧到自家门口了。

赵孚被甲士反手押在殿下,目光落在卑躬屈膝的太子身上,神色微动。

“太傅久去不返,儿臣恐魏军将至,望父王遣四弟前往盟齐,以赎其殿上喧哗之罪!”

赵王仰天长呼:“不肖赵佺,误寡人也!!”

太子松了口气,附和道:“如今赵佺已死,头颅悬挂东门示众,万死不能赎其罪,望父王早做定夺!”

赵佺逃出魏国后竟敢孤身来闯,虽救走了幽禁之人,却也落到赵孚手中,当场暴毙。

赵王叹了口气,厉目下视,赵孚垂下头,状似悔恨。

“赵孚,你可知罪?”

赵孚双臂被缚,头磕在地砖上,“愿父王得大业千秋,儿臣虽死犹荣。”

赵王冷哼一声,面色稍缓。

他自然知道这个儿子刚愎自用,养之与养狼无异,留他在宫中耀武扬威,只因他像极了年轻的自己,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赵孚领命,”挟持着他的人闻声退开,赵孚双手撑在地面,“儿臣在。”

“寡人命你护送王印星夜兼程赶往齐国,代君盟誓。”

“儿臣定不辱命!”

菫鼻头一酸,眼中滚出热泪,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恰好与殿上太子相视。

太子跪坐腿上,脸色苍白,朝他温和一笑。

赵孚得了王印,当日领兵自雁门关驰骋直奔齐国而去,跑死了三匹马,在魏使抵达赵国前与齐王盟誓,赵齐峙魏之势已成,寸兵未动而收雁门的谋算终究只听了个响。

消息一经传开,令前去赵国的魏使好生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驿馆滞留三日后,确认消息无疑,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魏王得知赵齐之盟时并不在宫中,他负手立在白幡招展的灵堂上,丁伯挥了挥手,奏报之人悄声离开。

陈寺昨夜药石无医,咳血而亡,魏国上下举国丧,主君亲至。

边关之战势如破竹,直将西戎大败三百里,遁入阴山北面,不敢再战。

陈修枚乃三军主帅,不敢轻置,与大军一道回朝。

后事由陈家人操持,宗伯陈匀见魏王屈膝跪坐在火盆前,领着陈家上下跪成一片,“大王不可……”

丁伯扫他一眼,他话音哽在喉中,率领陈家众人先行退下。

堂中棺木沉沉,烛泪潺潺,火舌卷过一叠又一叠纸钱,香灰随热气腾起,散在冷风中。

“当年孤初登王位,”魏王拈起几张纸钱,放在火盆中,“誓取齐国夺我上邑十城,满朝文武,皆好逸恶劳,不肯稍动。”

“相国时任中书舍人,唯有他挺身,为孤奔走告劝,以利诱之,以威吓之,终于发兵攻齐,夺我祖地,孤功德傍身,大势方起。”

丁伯小陈寺十岁有余,四十方仕,在朝十余年,对于当年旧事,也只是略闻一二。

“相国劳苦功高,大王明君厚德,君明臣忠,方有我大魏强起。”

火光映亮魏王不再年轻的眉眼,陈寺的苍老与死亡也在迫近他,“肃常,赵王失之赵伯俭,寡人失之相国,他损一柱,我断一梁,孰优孰劣?”

丁伯嗅出话中有话,斟酌片刻,方道:“赵王不修己身不明政德,赵国后继无力,赵夫子乃丧国之钟也,大王励精图治傲视群雄,天下莫不遣子来服,且有公子淮壮志在前,公子明勤学在后,大魏失之相国,乃林失巨木,犹可得也。”

“肃常之言悦耳动听,百闻不厌,”魏王脸上似有笑意,转瞬即逝,“你且直言于寡人,齐赵之盟,可是寡人急功近利所致?”

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烛火吹得跌跌撞撞,未燃尽的纸钱悠然旋空而去。

丁伯望向棺木一角,老怀甚慰,却也力不能支。

“天下大势,非我即彼,此非偏安一隅所能避,不如早亮锋芒,威慑四方。”

“天下大势,非我即彼。”魏王低吟道:“好一句‘非我即彼’,肃常,寡人虽失相国,幸得你在身旁。”

二十年前魏王得势,将旧朝氏族连根拔起,培植亲信。二十年后,新贵已成氏族之势,面对魏王这位雄主,也有了自己的算盘。

相国一去,陈家只剩陈修枚,独木难支,已不足为患。

丁伯是白身,身后无家无族,除了一个早已嫁做人妇的义女,只剩满腹才智。

丁伯心中苦涩,垂首道:“微臣力薄,怎敢与相国相提并论。”

“肃常不必自谦,”魏王拍了拍衣上香灰,顺手还搀了丁伯一把,负手看着阴森沉默的棺木,“他们以为寡人老了,都迫不及待想来分上一杯羹。”

“既如此,便各凭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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