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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夜谈

虽有早春之名,但见春容,不见春风。

夜来余冬犹寒,吹得行人涕泗横流。

楚燎望向喷嚏连连的越离,退后两步:“可是这几日进进出出受了风寒?”

越离顶着楚覃如有实质的目光,勉强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一时风凉而已。”

楚燎没听他的托词,此时宴席已散,各归各位,他们正由宫人护送,往落风院步去。

明日魏王将亲往城外,与楚覃歃血为盟。

其间魏王欲将小公主许给楚覃,楚覃以公主之尊山高路远水土不服为由婉拒,魏王便按下不提,另作他话。

“你先与王兄回去。”楚燎抬腿要跑,阿三早已习惯他想一出是一出,赶忙跟上。

“公子明还没走远,我去向他讨点好药,”楚燎想起那些稀稀拉拉的草药,嗤声道:“那些酸水喝了也没用,尽会打发人。”

“哎,公子……”

越离拦他不住,楚覃一来,他就分外活泼。

楚覃瞧他那风风火火的模样,好笑道:“无妨,随他去吧,他倒是在乎你。”

“公子燎重情重义,臣也沾了光。”越离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

楚覃负手漫不经心道:“就是不知在先生心中,世鸣有几分重?”

越离眼皮一跳,抬头觑他神色,看不出什么蹊跷,“公子燎既为我主,自然重逾千钧。”

楚覃淡道:“那便好。”

上次来楚院是严冬之时,院中的花草早已凋零。

楚覃就着院中朦胧灯火,将墙角影影绰绰的花苗看遍,蹲身下去,抚了抚那柔软的草叶。

“没想到此地竟能长出楚苗。”

越离提灯屈身,火光映亮他们的面容,颤巍巍的细苗亦有辉光,“四年前将来之时,臣也只是抱着一试之心,翻土落苗,以此聊解思乡之苦,没成想一年比一年开得繁茂。”

这不长不短的四年,都是他护着楚燎安身立命。

楚覃面色稍缓,扶他起身,二人入室议事。

此番楚覃回来,将楚院中人换了一批,其中还有军中武将景岁。

景岁与楚覃年纪相当,景氏一族亦是楚覃身后的依仗,他一身悍武掩在麻衣之下,垂目时貌不惊人,凝神则凶相毕现,将景岁放在楚燎身边,已是在为将来布棋。

越离心中暗叹,面上带笑与景岁笑问而过,搓了搓指腹薄茧。

“你打算如何处置韩溪?”景岁掩门退下,楚覃发现桌角的小布袋,将之掂在手中,袋中物什碰撞哗哗作响。

打开一看,里面是圆润的十数颗小石子,今日出门前楚燎翻箱倒柜,随手放在了桌上。

韩溪便是仅存逃亡的韩国王室,彼时韩王已死,越离闻风而动,楚覃派人重金贿赂监官,将韩溪等人拢在自己手中。

越离取出五颗石子,各置一方,又取出一颗,点在其中。

“时候未到,公子且先善待之,可派人遣送韩溪回到韩地,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遣送韩地?”楚覃将魏石挪动,撞开韩石,“魏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大肆通缉,送他回去岂不送死?”

越离笑道:“这正是臣要他看到的,丧国辱民之恨,若不亲受,何来愤然雪耻之心?公子救他一命,救的是他韩王室的君命。”

“好,”既明缘由,楚覃便不再纠结,思忖道:“先生当初之计,乃弱齐削魏扶韩盟燕赵,可霸中原。如今魏王变法又起,其势汹汹,有魏文侯之遗风,虽得盟之,长久看来恐怕于楚不利。”

魏王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与宗室氏族割席,利在千秋,祸在当代,不知魏国有没有那个好命挨过这当胸一剑。

越离随手拨了拨桌面的石子,没有言语,楚覃也不相扰,静听拨石之音。

灯芯发出滋滋的响动,越离回神,捡起铜镊夹走废芯。

“公子不必担心,魏王此举难以久盛,”他放下铜镊,叹息道:“上下异心,也难全英明。”

他忽然起身,俯身下跪请罪:“臣居异地,欲近身魏政,不得不出此下策,伪侍于魏公子淮,虽为权宜之计,可一臣不事二主,实愧对公子之命。”

楚覃与楚燎不同,楚覃杀伐果断霸王之心,有些事他可以不与楚燎言明,但若在楚覃面前,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楚覃垂目望着他匍匐的发顶,目光在那些打磨光滑的石子上流连片刻,笑着扶起越离,弯腰掸去他膝上尘灰。

越离浑身一颤,红了耳尖挡开他的手,楚覃也不强求,请他相坐。

“先生哪里话,既是权宜之计,何必当真,”楚覃摇摇头,“先生莫要挂怀,我知你心意。”

两人君君臣臣的互相安抚几句,越离问起百里竖,楚覃忆起那人行状,失笑道:“先生可真是荐了个奇人,上任第一天便敢与萧令尹当庭叫板。”

越离不难想象百里竖桀骜不驯之状,笑问道:“依公子看来,其才如何?”

楚覃反问:“先生之荐,可知其才?”

越离:“比之令尹如何?”

楚覃:“扎手之剑,未尝不利。”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阿兄,我熬好药了,快趁热喝下。”

楚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越离朝楚覃一颔首,起身要去开门。

“先生。”

越离顿步回首,楚覃在灯下望来,几分真情几分惆怅,“我把世鸣交给你了。”

这话离楚前楚覃已对他说过,此情此景,此句此心。

越离稍有失神,抿去喉头苦涩的甜味,“好。”

门外,楚燎两手捧着药碗,路过的景岁将军想对这个未来的小主子示个好,不甚熟练地开朗一笑,凶相毕现的面孔瞬间诡异起来。

楚燎:“……”

毕竟是兄长身边的将军,楚燎颔首微笑,算作礼过。

面前的门一开,药碗热气扑腾而上,氤氲了彼此的眉眼。

房中灯火顾不到此处,他看不清越离面容,只笑道:“已经不烫了,你快喝下,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要是没好,我便找魏明寻理去!”

楚覃坐在房中,听着楚燎欢快的笑音,惆怅地抬了抬指尖。

越离接过药碗,药气里没有往常刺鼻的怪味,他揉了揉楚燎被风吹乱的脑袋,又摸了摸他冰凉的面颊。

楚燎下意识在他温热的掌心蹭了蹭,被他拉入房中。

“快去暖暖身子,我先回房了。”

言罢他迈步而出,转眼消失在视野中。

楚燎探出头去,见他房中灯光亮起,才挠着脑袋回身把门带上。

楚覃把桌上石子拨乱,半酸不苦道:“你亲兄长还坐在这儿。”

“王兄,你是不是骂他了?”

楚燎走过去,见桌上摆着他以前的玩意,“从哪翻出来的?我好久没玩了。”

“喏,就在这儿拿的,”楚覃伸手一指左手边的桌面,“我哪敢骂他,现在有你公子燎护着,我可不敢惹。”

楚燎笑了一声,眼疾手快抽出他腰间的凤纹发带,盘弄道:“那他每次见了你都丧眉耷眼的,他不是你军中武将,你对他说话温和些,别吓着他。”

楚覃:“……”

“心中有鬼,自然闷闷不乐。”

楚燎刚把发带绑上,垂下的一角挡住他的视线,没听清楚覃的低语:“什么?”

楚覃展臂替他将发带整好,弯弯扭扭的凤翅总算有了些气势,他突然问道:“越离对你好吗?”

这一问,问得楚燎脑中旧忆翩翩,他想起越离满身的伤,和那些无从辩解只能生受的屈辱,笑意僵在脸上,垂头哽咽道:“他……对我很好。”

楚覃拍了下他的脑袋,不动声色道:“我倒是想起他的一桩旧事。”

那年楚覃尚且是个副将,被扔在军中自生自灭的越离跟在他身边作个文士,也正是那年,越无烽急功冒进,被周边小国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归,而他楚覃恰恰相反,大胜归来,收服两部二十一邑。

在军中年少到有些稚拙的越离首当其冲,要他趁机夺越无烽之权。

楚覃看着还没他肩膀高的瘦弱少年,眼中翻滚着猩红血色,抬掌下劈道:“越无烽意气用事,凭老恃尊,久之必成大患!”

“公子正愁兵将不足,何不吞之壮势?”

帐外的寒风掀起一角,严冬时节群山覆着白霜,折射出绿幽幽的阴翳。

向来寡言的越文士弱不禁风,倒也见血封喉,楚覃玩味地安抚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越将军乃我大楚良将,怎好以一败相逼?”

“纵然文士大义灭亲,我又怎能急功近利,不察人情?”

越无烽在军中的名声比崭露头角的楚覃大得不是一星半点,要一口吞下,还真怕噎得慌。

他笑呵呵就要打发越离回去,越离倏尔僭越上前,一把握住他摆弄兵简的手腕,眼中泛起诡异暗光,循循善诱道:“公子,此番错过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多久,同在军中的公子逻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笔头利害可尽交于我,公子胜意犹在,欲谋大业,安敢求全责备?”

“越将军姓越,先生也姓越,何以相逼如此?”时过境迁,楚覃想起越离狰狞的眼神,依旧暗自心惊。

他自然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那之后,越家日薄西山,渐渐看不到越无烽在军中的身影。

越无烽先前得罪的文人一拥而上,他郁郁不得志,闭门饮酒不提戎事。两年前,越无烽病死家中,一代虎将,就此落幕。

在楚覃看来,越离绝非善类,他心狠手辣,能巧言令色叛家弑父,不失为一柄利剑。

他的身边也不需要彻头彻尾的善类,但楚燎心性纯良,他把这柄剑放在楚燎身边,命其刀锋向外,若有不察,便会伤到楚燎。

百般计较,终有一害。

他啜了口凉尽的茶水,咂摸着大叶的甜涩道:“你是楚国的公子,将来也会是楚国的王,不可尽信于一人……”

“越无烽就这么死了?”楚燎不满问道。

楚覃端杯的手滞在半空,楚燎攥着布袋愤恨道:“越离年少时一身的病根都是越无烽强求出来的,我还计较着等我回了楚就重重治他的罪!谁知他就这么死了!”

楚覃的言外之意敲在他耳边,他却听出完全不同的意味。

越离那般风轻云淡的一个人,能令他恨成这样,自己未遇到他之前,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随即,楚燎愤恨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他垂下眼,捏着手里的布袋不言语。

楚覃不知他心中百般滋味,本来还有些话想叮嘱,现下看来,是油盐不进了。

罢了,反正还有不少时日,他调转话头,撇眼道:“世鸣,如今我为楚太子,王兄答应过你,要举你为王,若非质魏,这太子该是你的……”

楚燎不等他说完,摆摆手打断道:“无妨无妨,我本就无必要称王之心,王兄为太子,比诗文出众的弈哥儿更服众意。”

连远在魏国的楚燎都明白这其中道理,楚覃吐出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世鸣,真的长大了。”

楚燎抄手抱起,晃了晃脑袋得色道:“那是自然,我本来就天赋异禀!”

“可王兄还是不能立马将你带回楚国,”楚覃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世鸣,再给王兄一点时间。”

他要把楚燎留在魏地,安魏王的心,吊楚王的心。

楚国内政尚且不稳,回去后又是连绵战事,楚燎寸功未立,贸然将之带回,只会任人鱼肉。

楚燎望着他脸上的歉意,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王兄放心,就算你要我现在跟你回去,我也不会从的。”

楚覃抬眼,见他眼中有燎燎火光,不免为之一怔。

他不是不想家,不想父王母后,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

只是他不远千里来到异地,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太像个不成器的笑话。

楚覃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越离是陪他熬过来的亲人,他得给他们一个从一而终的交待。

“王兄,”他对着楚覃笑得灿烂,少年的影子不似当年,初现气象:“此去你不必挂怀,我是你千里之外的火把,终有一日,我要这把火燎尽中原,没有人敢再以蛮夷蔑楚。”

“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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