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仿佛中秋方过,枝叶便已迅速凋零,天寒地冻了起来。
魏宫中的局势越发紧张,已有三名宗亲大臣撞柱而死,朝堂上一触即发,连魏淮都暂避锋芒,乖乖当起了足不出户的贤公子。
入冬后越离的旧疾发作,骨头缝里钻出丝丝凉意,阿三给他准备了烫好的艾草包捂在被间,聊胜于无。
他本就眠浅,夜间总有哀哀戚戚的女子哭声传来,令他心神不宁。
听闻魏王后宫有一名绝色美人,是卫国的亡国花,封为卫夫人。
卿本佳人,奈何是枝木头花,进宫四年不哭不笑,与当年的狐媚褒姒有异曲同工之处。
好容易得了盛宠,形容生动起来,却又得罪了魏王,将她身边的侍女囊扑而死。
道听途说中,所有见过卫夫人与那侍女的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恍若双生子。
那侍女被装在袋中活活砸死,卫夫人吓得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爬过去,始终不敢打开布袋看一眼。
她抱着那具袋中尸体哭了三天,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和眸色,魏王这才不忍,将那侍女厚葬了。
这不过是魏宫中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时值风云际会,宛如朝堂的血漫到了后宫之中,妇人之心。
寒冬将至。
越离在呜呜咽咽的呼啸声中阖上眼,时机已到,他要带楚燎离开魏国。
“世鸣,快醒醒。”
睡梦中的楚燎抓着他的手,长开的眉眼间都是淋漓水意,应是被梦魇住了。
他掌心贴在楚燎额头,呢喃着楚国民间的驱鬼谣:“幼子无知,唯恐来犯,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楚燎的神情渐趋平静,越离嘴里仍低声念诵着,拇指摩挲在他的眉心,出神地想他为何不愿回去。
……是楚覃与他说了些什么吗?
大雪连下三天,越离来时险些迷了路,万幸遇到拖运的柴车入营,才骑着毛驴缀在后头。
楚燎在军中没什么名分,但他既是公子明的伴读,又是楚国的公子,周围人对他还算和气,加之景岁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他在军中的日子也并不难过。
若是愿意与士兵一同操练,那就给他腾个位置,若是不愿意只想窝在帐中,也没什么人来过问。
被捏在楚覃手中的韩公子已经开始反魏,估计没多久大军又要开拔镇压。
他的信道被魏淮紧紧盯着,他此番来军营,不仅是为了看望楚燎,还需要景岁帮他传出消息。
楚燎缓缓睁开眼,帐中烛火只燃了一盏,他依稀看见越离明明暗暗的面容,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越离想将他扶坐起来,可他如今的块头已非自己能撼动,手背传来痒意。
楚燎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攀去,微凉的皮肉和厚实的衣袍,底下是活生生的越离。
越离见他眼神昏暗,估计是没醒透,也不轻易惊动他,任他的掌心贴在颈侧,感受着其中汩汩流动的生意。
“是真的……”楚燎狠狠地松了口气。
“怕我是活尸?”越离笑着打趣,拉下他的手。
眼中的迷雾彻底散去,楚燎烫手似的猛然缩回手,撑着身子紧紧贴在床头,和他隔出些许距离。
“……阿兄,你怎么来了?”
喉中发出的响动古怪难听,他抿唇清了清嗓,重新又问了一遍。
越离哑然少许,还是直言不讳道:“你也不愿回去,我怕你把阿兄忘了,只好来找你。”
“公子明给了我军中令牌,想来也是托你的福,你回头替我再谢上一回。”
楚燎眼也不眨,将他的一颦一簇拓进眼中,嗓音仍是紧绷,“嗯,我知道了。”
两人无言片刻,越离觉出几分陌生,干笑着朝床边挪了挪。
两年快三年未见,自己这般熟稔的亲近,大抵令他不痛快了。
越离捻了捻拢在袖中的手,掩下眸中失落,轻咳两声道:“公子可想家?我想,开春之前我们便回去吧。”
本不该如此仓促,但赵国局势已变,公子赵孚逼宫,行事优柔寡断的赵王建被囚禁,其余公子尽数被屠。
赵孚暴躁易怒,赵国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飒飒生风的刀。
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内乱丛生,很快也大厦将倾了。
楚燎此刻顾不上这些,他撩起眼皮盯着越离凝光的鼻尖,意味不明道:“一月前,王兄已经与萧家长女成婚了。”
越离神情微滞,他与景岁只交谈谍报与战事,楚宫的家长里短自然不会谈起。
“原来如此,太子心系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越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楚燎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知道他与萧姐姐定情多年?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跟在还是公子的太子覃身边时,便知晓了。”虽不明白楚燎为何要问这个,越离还是答了。
然而楚燎面上的疑惑不减反增,垂在一边的手指攥紧了。
以前两人之间不是没有无言以对的时候,那时越离并不在意,尚能自顾自忙手中的事。
景换人变,曾经不以为意的沉默喧嚣起来,他暗自叹息,看了看楚燎,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膝盖的那块泥渍上。
也怪他笨手笨脚的,翻上驴背时那畜生偏生躲开,这才猝不及防摔了下来……
越离拍了拍膝盖,有些尴尬地起身道:“看到你都好我便放心了,我先回去,不多时来接你。”
“别,别走!”楚燎半个身子悬出床外,握住他的手,露出他熟悉的神情哀求道:“若无要紧之事,你在营中住两日,陪陪我可好?”
说是要走,却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他本也就是打算留两日。
楚燎见他面露犹疑,赤足下来将他扶坐在床边,“留下来吧,过两日我同你一道回城。”
“那……”那与直接回去有何区别?
越离见他单膝跪在兽皮上,拽着自己的衣角仰起头来,只能道:“……那好吧。”
楚燎将散下的发撩到耳后,低头笑了笑,捧起越离摔伤的那只腿替他除去靴袜,解开脚腕上的绑带,把裤脚往上堆去。
“世鸣,你这是……快起来!”越离半天抽不出自己的脚,低斥一声,楚燎头也不抬,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我之前就发现,阿兄的肢体似是不大协调,那回骑马出城险些从马上掉下去,平白摔了一身的伤。”
楚燎说的是几年前楚魏在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越离身为随侍自然不能与他同乘,楚燎怕他辛劳,特意讨来了一匹代步,谁知倒让他骑虎难下,不得不爬上去试试,好歹也有个交待。
幸好当时楚燎就在不远处与王兄谈话,见他上马的姿势心有所感,几个箭步蹿上堪堪晚了一步,还是让他摔得不轻。
越离被成年陈年旧事窘住,也忘了挣扎,忽听楚燎叹了一声,打眼一看,惊觉腿上的青紫还真有几分唬人,尤其是膝盖骨的地方,走两步也少不得痛意侵扰。
“……终是舞文弄墨的纸架子,比不得你们武将利落。”他讷讷地辩解了一句。
楚燎眼角微弯,沉吟道:“等回了楚国,我就把你放在铺满兽毯的宫中,哪也别奔波了。”
他不敢碰这片姹紫嫣红,起身去翻找什么。
越离听了这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见他还打着赤脚到处跑,忙道:“山中寒气重,快些把鞋穿上。”
楚燎回头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又挑了两盏灯,映得帐中惶亮,这才倒转回来穿鞋,手中还拿着一个漆皮小盒。
他很快穿好鞋袜,越离在床头寻了外衫替他搭在肩头,楚燎没管,盯着那条伤腿往手中呵气,拧开小盒挖了一块油腻腻的膏药捂在掌心,抬眼看他,“可能会有些疼,阿兄忍耐片刻。”
越离弯下腰去,“我自己来就好。”
楚燎避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扶起他的脚踩在自己膝头:“坐好,当心摔了。”
“嘶……”
越离青白的一张脸纠结皱起,牙缝里发出痛呼,楚燎的动作一顿,手上放轻了力度,在他膝头摩擦打旋,声音也放轻了,“得把淤血活开,很快就好……阿兄怎么来的?”
“……骑驴来的,跟在松柴的牛车后面,雪路湿滑,不大好走。”他的话音随着楚燎的动作断断续续,少年已非昔日的少年,却和从前一般重情重义,那几分久别的怪异也渐渐散去。
这一散,就有许多话要惊忧。
楚燎手下不停,眼神发飘,想他孤身一人骑驴涉雪而来,在茫茫天地间离自己愈来愈近,心中涌起别样壮阔的波澜。
宛如惊石投井,闻得猝然水声,涟漪漫漫。
“这几年在军中可好?”越离替他挽去鬓边落发,“你送来的信越发简练,我也不知你军中境况。”
若非有魏明给他行个方便,依越离的身份,是万万没有资格劳费人力送得家书。
刚入军中的半年,楚燎的家书总是写得又臭又长,恨不得把他与魏明吵架的点滴都呈与越离,好叫他站在自己这边行个公道。
可惜帛书总也不是什么寻常物件,魏明常骂他败家,骂完又只好替他将那鼓鼓的一包转递出去。
因此越离每次收到军中来信,总是哭笑不得两手捧过,夜间诸事待毕,再展开读来,捧卷而笑。
不知从何时起,帛书越来越薄,到后来,也只有寥寥几字,叮咛他天冷加衣,除此之外再不可见心绪。
好在他身边有景岁与魏明护着,越离倒也不大担心,只觉少年心性,日后见面了再叙不迟。
小腿上的肌肤发烫,底下的筋骨也不似开始疼痛,泛起丝丝缕缕的熨帖来。
脚踝处有一小片未见青紫,楚燎伸了两指摁下,手下的皮肉微微发颤,他了然取了些药膏,在那处揉摁着。
“嗯……在军中自然比不得在落风院中自在,每日要行军习武,若遇上战事,还需帮着打点后事,”楚燎敛去刚来军中,与一些世家子弟私斗之事,挑些中规中矩的日常道:“但好在魏军粮草充足,还能上山打猎,吃的用的都足量,阿兄看我是不是长高了不少?若是赵佺还在,那眼高于顶的家伙也不能再叫我小矮子了。”
对于赵佺的离去,他从不避讳,甚至愿意常常提起,不恭不敬地奚落一番。
越离知他心性向来是个磊落的,却又不免多想,问道:“落风院中如今空空荡荡……世鸣怕吗?”
腿上的掌心凝滞片刻,又徐徐推开来。
楚燎扬唇对他笑道:“不怕,有越离陪着我,我很安心。”
如此活色飞花、毫无保留的一个笑,引得越离也不禁随着他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啊……”
帐外有铿锵的踏雪声响起,越离忙不迭要收回踩在他膝头的脚,楚燎毕竟是公子,伺候他一介随侍,成何体统?若让景岁看了去,未免生疑……
他这一挣,楚燎下意识抓得更紧,越离失了重心从床边摔下,被楚燎一把接住。
景岁大喇喇地掀开帐帘:“小公子还没醒吗?越先生来看你……”
越先生:“……”
楚燎不紧不慢回过头道:“先生来时受了伤,正在擦药。”
越离从楚燎怀中扶起,瘸着一条腿站起,朝他勉强笑道:“让公子和景将军见笑了。”
“哟,怎么还伤了?”景岁本就是不拘小节的军人,经他们这么一说朝越离莹白的腿间看去,果然花红柳绿连成一片。
景岁熟门熟路走到一个竹篮筐边翻出一个小盒,“没事,我们在军中也时常磕磕碰碰,有时都顾不上,养两日就好了。”
他拖了个木凳走过去,楚燎皱了眉头,挡在越离身前。
“这种伤啊就得活血化瘀,揉两下好得快。”
他面前竖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楚燎,便往左稍了一步,楚燎也跟着稍了一步,景岁就笑,“公子,你坐一会儿,我给先生上了药,他一会儿回去也舒坦些。”
越离还没来得及谢绝,楚燎先道:“无妨,一会儿他不回去,先生要在军中待两日,我替他上药就好。”
景岁愣了愣,“不回去?”
楚燎:“嗯,不回去。”
小公子毕竟跟在越离身边有好些年的光景,确实不是匆匆一面就别过的情谊。
景岁通情达理地歪过身子,和如芒在背的越离对视笑道:“也好,我这就去招呼几个人来撑帐。”
楚燎转身扶着动弹不能的越离坐下,“不必劳动,先生与我同帐便好。”
越离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大费周章弄得人尽皆知,有个草席凑合两晚就行。
景岁觑了觑那张床,楚燎长手长脚一个人睡还行,再加一个人就有些局促了。
他挠挠头应道:“哎,也行,我前两日还在管事帐中看到收起来的兽毯,我去借一借。”
随即他转向越离颔首道:“那就辛苦先生将就将就。”
越离自是感激,摇摇晃晃站起来作揖,逗得景岁大笑,把药膏塞他手里阔步去了。
“……景将军真是个豪爽性子。”越离慨叹道。
所以总觉得这大老粗烦人,又烦不到点子上……楚燎忍了忍,还是将这话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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