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帐中的摆设简单极了,也就比寻常兵士多出来一方长案,上面放着几卷竹简,若干狼毫。
景岁离去后他继续揉着伤腿,末了又检查了另一条腿,见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大腿上可……”他话说到一半急急顿住,原地恼成个大马猴,把药盒往越离手中一放,抓了手中的狐裘就往外冲,连珠炮似的:“阿兄自己上上药,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越离正暗自逡巡帐内,没顾上他那点羞恼,只来得及见他的残影,人已逃出帐去。
手中的药盒余温尚在,若不是楚燎替他上药,他大抵是要捱到回去再作打算。
帐中只剩他一人,没什么好扭捏的,他解开裤头褪下亵裤,大腿的侧边也是一片青紫,但总归比小腿骨上多肉,不至于太疼。
来时他便注意到楚燎的军帐大致在右后方,而年轻人多在左中,途经时那片军帐笑语晏晏,不似这边冷清。
幼时越家家宴,越无烽顾着体面,也没少了他娘俩的席位。
只不过大家族声色俱全地围坐在长炉边,只有他与娘守在门后的角落里,像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鼻涕虫。
于是母亲的泪掉进碗里,门时开时合,漏进的风吹冷匀出来的几盘饭菜,他拌着母亲的眼泪与怨恨,把冷饭吃得干干净净。
个中滋味时过境迁,已不如当年难以下咽。
可楚燎不曾对他提起一星半点,令他更觉揪心。
越离草草抹了药揉了几下,整饬衣裳后往长案走去,执起竹简探看。
上面是一些涂涂抹抹的用兵之道,墨迹深浅不一,许是不同时段而作。
这些墨迹之间既有楚字亦有魏字,楚燎的楚笔写得飞扬跋扈,很有他的心性,相比之下魏笔则显得笨拙不少,虎头蛇尾。
刚来魏国时少不得要习魏字,越离想起小楚燎埋首愤书的模样,不觉失笑。
“阿兄在笑什么?”楚燎端着食盘进来,见他在看自己的随笔,眼睛亮了亮,凑过去把食盘放在案上,“怎么样,我可有进步?”
越离笑着拿竹简点了点他的头,颔首道:“温故知新,教学相长,有批有判,不错,看来景将军教了你不少。”
楚燎把手背在身后,抠着指腹上的茧子,“比之王兄如何?”
越离不以为意,竹简在手中敲了敲,发出清脆的竹音,摇头道:“何必与他人攀比,潜龙勿用,你自有燎原之时。”
“……阿兄说得对。”楚燎抽出他手中竹简,与桌上的抱作一团,挪到木凳上,又从床底寻了两张白茅编的坐垫出来,拎到帐外掸了掸灰。
“阿兄,快用膳吧。”
他把茅草垫到越离身边,坐到对面。
“哎,有劳世鸣。”
越离在他娴熟的动作中微微失神,从善如流跪坐下来。
平日楚燎都是直接拎了鹿腿或是蹄膀开啃,今日难得斯文,把野猪肉分了几块,安安静静地咀嚼起来。
越离那份是前些日子冻在雪中的羊肉,腥膻味没野猪肉那么大,楚燎在厨边捞了半天,挨了好几个白眼,撕好了肉呈在盘中才端上来。
帐外的雪还在下,风声倒小了些,没了一阵一阵的咆哮声,显得帐中有几分静谧。
楚燎很久没与他同席用膳,越离吃饭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谨小慎微,除却张口把食物塞进去,沾到油的双唇紧紧合着,腮边鼓出小小的一团,颈间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在越离静丽安详的眉目中艰难咽下口中的野猪肉,不吐不快地低声道:“如今我王兄已抱得美人归,阿兄不要倾心于他了,换、换个人吧。”
“咳咳咳!”
越离一口肉呛在喉中,好歹没喷了他满脸,偏过头去咳得满面通红,一路红透了脖颈,连撑在垫上的指尖都泛着羞意。
楚燎飞身倒来茶水,扶着他就着自己的手饮下,在他不住起伏的脊背上轻拍着,“慢些慢些……”
他喝得急了,唇边溢出水液,楚燎就伸手过去,用拇指揩掉。
越离缓了几息,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气喘,眼睑发红眸泛水意地看着楚燎,心乱如麻。
先是被楚燎撞破姬承对他的心意,又是被戳破他对楚覃的私心……左右都是些儿女情长,他这先生当的,可真是千疮百孔,为老不尊啊。
“先……”他拍了拍楚燎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先用膳吧。”
楚燎撩开眼皮,“就这么舍不得吗?”
见越离抿唇不语,他心口闷痛,起身走回自己垫上,食之无味地咀嚼着。
直到两人都吃完,越离沉思着饮茶漱口,楚燎仍恹恹垂头。
王兄是楚国太子,平定六部战功赫赫,自己只是来质的楚公子,尚需他周旋保全,文不如他,武不如王兄……
楚燎陷在生平罕见的自卑中无法自拔,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好处,可浮现处尽是越离替他善后的身影。
他拿什么去争?
这也有勤能补拙的说法吗?
可他已破绽百出,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骄矜的小子狠揍一顿,要他得体些。
“世鸣,”他在越离的唤声中回神,“情之一字,于你何如?”
楚燎在微黯的烛光中神色有些落寞,越离暗叹一声,望着烛台率先答道:“情之一字,于我如这帐中烛光,虽明亮一时,总免不了暗淡。”
烛光在他的眸中跳跃,他何尝不落寞,可这又是味苦微甘的一点茶末,缀在他的漫天风雪中,也能咂摸出一点活着的滋味。
“情起于缺,于是生出妄念,望梅止渴,在朝朝暮暮间乍起乍落,”他望向楚燎,意有所指:“可终究抵不过天长日久的消磨,大道途途,总有相忘于江湖的那一天,世鸣,我对你王兄之念,早已放下,你可放得下?”
这一番话说得楚燎心绪大起大落,险些落泪。
他竟已知晓……
原来这真是藏不住的,越离对王兄是如此,自己对他亦是如此。
可他为何要放下?天长日久又何来消磨?他念入骨髓,不就是托这天长日久的干系,如今又要来打碎他长好的骨节,取出连自己也不知究竟长在哪一节的骨头,敲骨吸髓,化干戈于玉帛,唱一出兄友弟恭君君臣臣的太平戏?
哪有这样的好事?
“放不下!”楚燎猝然变色,怒目而视恍若仇敌:“我放不下!”
“我何曾有缺?我就是想着了,念着了,放不下了,你……他就在我面前,我为何要与他相忘于江湖?”
他言辞愤慨,暗无天日得见天光,这些话早就轱辘般在他心头碾出血迹。
待他冷静下来,只见越离神情一僵,梦中之景犹在眼前,仿佛是在敲他的丧钟。
茶杯旁,那只带着小痣的无名指微微蜷起。
他只好缓了声色,搁在案上的手抬起指尖,稍稍往前,顿在寸许之外,丧气道:“越离,我放不下……”
楚燎痛心疾首的模样落在越离眼中,倒令他反思起自己的不是来。
自己这般薄情冷性的人,爱恨都不长久,怎好来劝爱憎分明的楚燎……
他与魏明有再多的情义,都是他们少年人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倚老卖老,无端作些敲锣打鼓的规劝,好似那嗅血而来的乌鸦,聒噪个不停。
一向行事有度,何以在楚燎面前失了分寸,恐怕是恃信而骄,生出了逾矩心。
“对不住,是小人不好,”越离一面冷静分析,一面又止不住地失落,转开话头:“小人来时见公子似是梦魇,可是梦到什么不详之物?”
楚燎听他突换了自称,以为他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恨得心中裂血,面上的笑意早已涤荡干净,只剩下阴沉沉的注视。
他盯着越离攥紧茶杯微微发白的指尖,只想将他每根指头都捋直,揉出盈润的色泽,再扣进掌中,不许他说什么小人在下的刺耳话。
“梦到了什么……”他喃喃重复着越离的话,眼中的阴鸷散了个光明,打了个寒噤不敢看他,偏过头去:“我……我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去,就魇住了。”
“原来如此。”越离觉得帐中闷得有些慌,扶桌起身,“小人出去走走,公子随小人去吗?”
楚燎抓了他的手,一触即放,仰头看他:“阿兄生气了吗?”
越离呼吸一滞,摇头道:“怎会……”
“那就不要一口一个公子小人,”楚燎捂住自己的心口,“这里会疼。”
越离注视他片刻,郁结之气就这么了无痕迹地逸去了。
“好。”
大军驻扎在山脚下,说是山中也不尽然。
因楚燎的营帐在大后方,紧靠山根,此时大雪渐收,两人皆披了厚厚的大氅,一前一后行在山路。
白冠覆顶的林木与脚下沙沙作响的雪渣,无形无状的寒气宛如一只冻僵的手深入肺腑,呼吸都带着冰凌凌的白雾。
玄色的身影触手可及,楚燎快上几步,与他并肩,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角。
“还记得来魏的第一个冬天,也下了很大的雪,”越离口鼻中逸出白气,面容恬淡,嘴角含笑,“我被冻得不愿出门,你一醒来见了满院的白,被阿三囫囵套上衣服就往外蹿去,直到堆了墙高的雪人方肯进屋。”
那些时日真是难捱,他旧病未愈又添新寒,每日但凡出门的时候,必痛彻心扉暗自打气一番,才肯离了炭盆。
南方不曾下过这样纷扬的大雪,往往冻极了飘洒一点动静,鸡未鸣人未醒已化作雪水,不愿现了真容。
他新奇了三五回,也就只剩怨冷恨寒的心思,但楚燎见了雪总是很高兴,他知越离怕冷,也不央他,要么拉上阿三陪他,要么就去魏明面前现眼。
偶尔越离在屋中闷久了,撑开窗板透气,窗框外拢着楚燎冬瓜似的身影,背着身拿着小铲忙个不停。
自己的窗台上则排了一溜的小雪人,怀里还插着竹筷。
“越离!”楚燎回头见他在打量那排小人,连摔带蹦地扑腾过去,与他隔着窗兴奋道:“你猜这是谁?”
越离心想总不能是我吧,他有些嫌弃那圆圆胖胖如出一辙的小人们,垂头望着楚燎眯眼笑道:“想必都是公子。”
“先生大错!”楚燎终于也考他一回,很是得意,通红的手掌挥舞过窗台,“这些都是先生!”
他孜孜不倦地为越离讲解着,不打哈欠也不这痒那痛了,“这是在屋中讲学的先生,这是在檐下听雨的先生,这是在下棋的先生,这是卧病在床的先生,这是外出晚归的先生!你看,他们手里都拿着竹简,是不是很像你?”
越离打量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人们,兴许他还画了表情,但除了两个窟窿眼什么也看不出来,楚燎冻僵的手撑在窗台上,两条腿闲不住似的晃个不停,笑弯了眼问他:“是不是很像?”
“是,像极了,公子。”越离无奈妥协,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拉起楚燎的手,被冻得一激灵,嘶着气搓了搓,往里面呵着热气,“快进来暖暖,当心凉着了。”
楚燎欲拿手冰他的脖子,想了想还是踮起脚捧住他的脸,越离果然被他冻得愣怔起来。
“哈哈哈,先生也有呆头鹅的时候!”楚燎欣赏完他的傻样,又怕他生气勒令自己今日背完国史,手撑在窗台上探进身子,越离往后一退,窗牍便在他面前“啪”地合上。
回过神来的越离哑然失笑,揉了揉脸摇摇头回到桌前,随他去了。
严冬里花草凋零万籁俱寂,两人无言走了片刻,越离偏离山路,拍了拍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楚燎嘴上应着,亦步亦趋地守在他身后。
不远处有几颗黑皮矮树,在灰褐的林木间很有些华贵的气度。
越离上前观察了一会儿,此时天光大亮,只能看出它们色泽奕奕……不过是古书而作,真假难辨,自己倒较真起来了。
楚燎见他抬手折断几根枝丫,此树长在斜坡上,他略略下行几步,手扶在另一边的树干上,仰头看着越离认真的神色。
方才还大起大落欲生欲死,现在他只觉得能这般陪在他身边,就很好。
何必争那一时的意气,他们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
越离手里攥了一小把乌黑油亮的枝丫,转身往路上走去。
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根最像样的,徒手磨了磨,示意楚燎蹲下些。
楚燎依言在他身前弓下腰,随意挽起的发间簪了乌木,越离悠悠的声音传来:“山中有一种黑色纹理的树木,形如构树,光耀四华,名为迷榖。”
他拍了拍楚燎的肩膀,楚燎直起身,他拂去楚燎肩上的落雪,“把这种树开的花结的枝佩戴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今后不论你去哪儿,都能找到出路。”
越离满头雪色苍苍,楚燎的手伸到一半,调转方向执起他的两只手往里呵热气。
你看,他总是愿意哄着我的。
他想说“有你在,我不会迷路”,可这话中尽显依赖无能之意,如今他已不愿再说。
回到帐中,景岁果然寻了张宽大的兽皮与枕被来。
三人寒暄片刻,外头天阴雪急,看不出天色,景岁也就打着哈欠告辞了。
两人稍作洗漱,楚燎又寻了一床棉絮来,将床上收拾停当,把兽皮铺在地上,先一步脱衣入被。
越离解衣旋踵,和席地而眠裹在被中的楚燎面面相觑,楚燎眨了眨眼,先发制人道:“阿兄不会还要说些什么公子小人的锥心话,来抢我的暖被吧?”
越离:“……”
他如何不知这是楚燎顾忌着他这破烂身子,腾出位来尊老呢。
“不会,世鸣有心了。”他自然无可推辞,挑了灯芯,帐中暗下,将他的身形镀上一道暗边。
那道身影款款朝床边步去,取下肩头外衫搭在床头,床尾早已烧好炭盆,他解开发簪散下长发,拨弄两下未免压到,把身子钻进被中……楚燎面色痛苦地埋脸入被,呜咽着抽了口气。
炭盆把冷床暖过,越离阖眼喟叹,这一日的疲乏都在此刻现了形,洪水猛兽般扑上他的神智。
楚燎不知何时已侧过身子,枕着左手,目光流连在他看不真切的颜色上,目不转睛。
“世鸣。”床上的人轻声唤道。
楚燎“嗯”了一声,“我在。”
越离努力撕开眼皮,看着发黑的帐顶,歉声道:“覆水难收,今日之语是我僭越,世事如何,岂由人言,是我失言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秋收之时,太甜或太酸的果子会率先坠地,“啪嗒”一声溅起满地的汁水。
一颗心酸胀到极致,连细水流长的甜回味起来,也苦得泛酸,没个死期。
既不敢奢望甜,也不愿舍弃苦。
不上不下的楚燎在手臂上蹭了蹭,仍旧睁着一只眼看他。
我不要你道歉。
“好,我明白。”
覆水难收,你进退有度,那我呢?
“天色不早了,阿兄莫要踢被。”
我就是想着了,念着了,放不下了。
楚燎深深吐出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扯着疼。
他逼自己闭上眼:“阿兄,睡吧。”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计较。
越离偏头看了看地上的人,已安然闭目睡去。
他莞尔一笑,拉过棉絮盖住下巴,“睡吧,世鸣,阿兄在这里,不会再梦魇了。”
好容易闭眼的楚燎长睫一颤,把另一只眼睛也遮了起来。
帐外风啸雪吟,帐内残芯燃夜。
一盏相思,两处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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