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此事万万不可为!”
越离听完楚军欲趁势攻伐魏国之计,登时从凳上弹起,景岁少有见到他激动的时候,少见多怪,一时愣在原地,目光追随他踱来踱去。
“景将军,快修书一封速速告知太子,魏楚之约不可轻破,更不可由我楚弃盟!”
景岁也听了些关于越离与公子淮的风声,太子来信虽未明示,却不再提起越离所谋。
如今魏国大势已去,中原诸国谁不想撕咬一口,他这般回护魏国,只怕别有用心!
景岁冷哼一声,不屑道:“先生在魏国待得久了,真把这儿当成故地,殿下蓄势待发,我楚已不可同日而语。”
楚燎毕竟唤他一声先生,景岁便忍住了恶言,不冷不热地嘲讽一句。
越离如何不知楚覃野心,他有苦难言,又听景岁出言讥讽,面有愠色指着门外:“将军此言只知兵不知势,魏国虎狼在外受四国恨之不假,可我楚国远在南地,后有南越尚未服之,今朝望风而动与昔日盟主刀戈相向,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更令中原诸国恨我异族异心……”
景岁在军中没少听魏人取笑,将楚国视之为识时务懂攀附的南蛮,闻言火冒三丈“噌”地起身,声壮如雷盖过越离:“我楚本为异族,那又如何?卑躬屈膝便可求得青眼?笑话!我看你是读些中原人的书把脑子读傻、骨头读软了!”
越离心知若是无法强压过他,这盟约非破不可,当即横眉立目怒道:“将军重武轻文自可瞧不上我一介书生,我也大可由着你们毁约弃盟,是,楚军势不可挡,在魏国前后奔忙之际大可攻城略地。待魏国调转锋芒,中原诸国同宗同源,中原之民不服异邦来犯,彼时结成伐楚之盟也不过是众望所归,楚军大可贪一时之势,树敌无数,来日攻下的城池不保,以寡敌众,拿我大楚千里之地万民之灵再计较也不迟!”
院中阿三紧张地朝院外张望,不知是不是秋冬干燥,大家都容易上火。
越离见景岁眉峰稍缓,似是听进去了,歇了几息缓声道:“景将军,试想这些年我楚为北上中原做了多少努力,几年前太子率兵来助,为的不就是得魏主承认,脱我蛮夷风气,化我蛮夷污名?当今之势非我军之机,中原内斗,楚国隔岸观火自有渔翁之利,何必趟这摊浑水,惹来一身腥?须臾之利,遗患无穷啊!”
景岁深吸一口气,瞥了他一眼,仍是拉不下脸,僵硬道:“……我会将你所言呈与太子,至于其他,我做不得太子的主。”
越离俯首作揖,心下稍宽,“多谢将军救我大楚。”
景岁不接他的高帽,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阿三躬身送过景岁,回身见越离立在花圃旁,垂目思忖着。
冬日里残花枯叶都被埋在冰雪下,来年做了春泥,也算是有始有终。
“阿三。”
阿三应声上前,越离看了眼院外,轻声道:“太子不久来接公子归国,你领着楚国侍人,先一步出城往国。”
为防变数,越离早早替他们备好了盘缠,只等消息一到,将他们散入行人,既可回国归乡,也可在他国之地寻个生计,届时兵荒马乱,未必顾得上他们。
“这些年战乱不断,你们千万小心,都有信物,也可再回楚宫,你聪明伶俐,见机行事即可,切记千万小心。”
阿三自是思念故土,不想他们这些蝼蚁之人,也能得几分雨泽,当下感激不尽屈膝要跪,被越离搀住,好言相谢道:“这些年多得你费心照料,说是本分倒也不错,本分之外却也有真心,我力有不逮,只能至此,若有缘相见,你我更是过命之交。”
阿三抹了抹眼睛,再三保证要回去寻他和楚燎,越离苦笑应声。
一个月转瞬即逝,越离两手的伤拆了纱布,留下两道狰狞的褐色疤痕。
颈间的伤落了痂,肉色疤痕微微凸出。
楚燎早已生龙活虎,他不必再回军中,每日在落风院中无所事事,越离也少了走动,多是闷在房中。
阿三和几个侍人的离去自然没有惊动谁,楚燎已从景岁口中得知楚覃将亲至的消息,喜不自胜之余横生忧愁。
越离对他不冷不热,他不敢再随意凑上,每日练武后擦了身子,捧着竹卷装模作样跑去敲越离的门,他也会网开一面,替楚燎答疑解惑。
楚燎时常听着听着就跑了神,盯着他颈间的疤痕怔然,后来他索性放下几缕头发算作遮挡,楚燎知他警告之意,这才规规矩矩地低头比着两人脚尖。
魏国的朝廷上形势也稍有缓和,朝上空出一半位置,各派之间相安无事得有些凄凉,宗亲扬眉吐气,把姗姗来迟的胜利宣泄在刻碑修庙上,里出外进脑门上都刻着“祖宗之法不可废”的傲然。
外士除了殿上几个要臣,被排挤的有之,被清算的更是大有人在。
魏王一天比一天颓唐,眼不见心不烦地躲到了后宫中。
唯一算得上的喜事便是公主菱与燕太子喜结连理,念在天冻雪寒,来年三月春时再赴燕完婚。
魏闾摘下雪帽,甩了甩头掸去肩头落白,大步流星朝堂屋走去。
他一身朝服未褪,面色比雪更寒三分,自打推贤令疲软几近废弃后,他奔走在宗亲与外士之间,两头说坏话,两头进好言,混了个里外不是人,只求能暂稳朝局。
大势已去,连魏王都暂避不出,他非要螳臂当车做这个冤大头,巴巴凑上前去给他们喷一脸的唾沫星子。
“大人,快暖暖身子。”
他解下大氅接过温水漱了漱口,灌下大半碗羊汤,面色好看了不少。
“这事真不是人能干的……阿嚏!”魏闾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头感慨。
沙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杀人诛心,后者比前者还要狠毒。
候在一旁的小臣附和几句,插入正题:“大人,您说的那位幕后之人,在下查到了。”
陵庙被烧一事明面上是天干物燥失火所致,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个遮羞布,只怕揭开了不好看,魏闾却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与狼共舞,追不追究是一回事,心知肚明又是另一回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撩起眼皮,颔首道:“说说。”
“此事乃魏津大人手下的门客所谋划,买通了守陵人,偷梁换柱换上自己人,事后杀人灭口毁其面目,这才人不知鬼不觉,”小臣神色恭敬,言及此啼笑皆非道:“这门客姓许,事成后朝中局势忽变,他也跟着水涨船高,拿着赏钱到处寻欢作乐,小臣也是在无意中听他多论朝政,面有得色恍若亲历,暗中留意,与他几番酒席后,得他醺然道出谋划之人。”
魏闾年纪虽轻,但颇有手段,在朝中军中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他不敢拿乔,继续道:“原来他因魏津大人郁郁不得志而遭祸,那时公子淮正拉拢外士,他有心撒气,便寻了个空子将公子淮的男宠兜头蒙去,毒打一顿,这才有了此计。”
魏闾周身渐暖,懒懒道:“公子淮的男宠竟会出此计暗祸他主子?”
小臣连忙道:“在下也疑惑,本以为是私仇公报,便去打听公子淮的男宠是何人,方得知公子淮并未饲养男宠,但有一人模样清隽,常跟在公子淮身边,公子也对他礼让有加,这才让人误会了,此人便是楚公子的随侍先生。”
“楚公子?”魏闾困意顿消,坐直了身子。
这楚公子不过与魏明一般大,便有如此深沉心机?
魏闾今日才接到楚军异动,现下又有楚公子掺来一脚,楚人想做什么?
小臣观他神色复杂,善解人意道:“依在下看,此计虽与楚公子脱不了干系,但这楚人随侍也并非傀儡。听闻他化名戍文,几年来常在安邑城中各处游走,与原先在行人署当职的燕质子也颇有交情。”
“楚公子,随侍先生……”魏闾一拍脑袋,想起这人是谁了,“这不就是姬承的那个心头好吗!”
魏闾记起来,他因姬承之故暗中派人监视过此人,这个戍文真名为越离,既是楚公子的随侍,亦是魏淮信任的谋士,楚公子与他相依为命,两人关系匪浅。
楚公子他动不得,一个随侍他还拿不住?
魏闾不愿坐以待毙,即刻动身前往落风院,亲自去请。
他倒要看看,楚人想在他魏国翻出什么水花来。
……
魏闾带着四名侍卫出现在楚院中时,天色擦黑,絮雪绵绵。
他打量这有模有样的小院,品出几分莫名的冷清。
景岁挡在门前,拱手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前来?”
房中对烛而坐的师生纷纷起身,越离开门出来,见此人有几分面熟,魏闾已先笑礼道:“宗正魏闾,特来寻越离先生。”
楚燎取了越离的狐裘来替他披上,按在他肩头的双手并未离开,警惕地扫了魏闾一眼。
魏闾觉察出其中掩饰不住的敌意,笑得更明朗,很满意他们的难舍难分。
“不知大人寻来可有要事?请进来看茶说话。”越离不动声色,兵来将挡,侧过半边身子。
魏闾摆摆手,一团和气道:“看茶就不必了,我对先生久仰大名,姬承是我旧友,如今他不在了,听闻先生与他交情不浅,这才来相邀先生随我回府小住,一同畅叙故人之情。”
楚燎握住他的腰往身后带,还算客气道:“大人改日再来吧,先生这几日尚在病中,不宜出门,若大人实在想念故人,我与姬承也有些交情,可陪大人聊聊。”
景岁也附和道:“是啊大人,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
“原来先生病了吗?”魏闾旁若无人地打断,目光在越离和楚燎的脸上来回打转,“这天气干燥,又连日大雪,可别病出什么毛病,像东陵大火般一烧不止啊。”
“先生随我同去,我也好照顾一二。”他没错过那稍纵即逝的愕然,垂目看着越离甩开楚燎抓上来的手,含笑道:“怎么样,先生考虑好了吗?”
越离知道在劫难逃,魏闾有备而来,又屡屡试探,他几乎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颔首道:“大人盛情相邀,在下一介侍人,自当相从。”
楚燎脱口唤道:“先生!”
越离面不改色,朝魏闾笑了笑,“既是小住,容我稍作收整,片刻便来。”
言罢他也不请魏闾进门,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
魏闾目的达成,不再多言,自有一番意趣地伫在檐下看雪。
景岁虽有些不虞,好在不是楚燎,何况越离都开口答应了,他只好守在门边,与魏闾带来的侍卫各执一方。
楚燎摔上门紧跟上去,越离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可取可不取,根本没什么好拿的。
楚燎跟得紧,险些撞上突然转身的越离,稳住身形撤开两步,越离紧逼上来,在他耳边压低声道:“我走之后,你与景将军伺机出宫,不必再等太子消息,一路回楚,总能遇上他们。”
他看着楚燎欲怒的神色,拍了拍他的后颈,“遇上楚军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子攻打魏国,盟约不可破,势弱之国不可贪快,徐徐图之方得久长,你心思玲珑,定能明白我心。”
越离折身随意捡了几件衣裳,楚燎听他话中之意,是要抛下他独赴虎穴,“你非去不可吗?盟约未破,我若不许,他也不能奈我何!”
他拽住越离的袖角,这段时日两人都在竭力避开那日所言,一个是有意为之,一个是无可奈何。
“……此事没那么简单,总比撕破脸好,”越离从他手中扯出衣袖,心中涌上离别之苦,叹了口气抬手抱住他:“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依我所言,我自有脱身之计,不必担心。”
楚燎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激得眼中发热喉中发涩,将他狠狠按入怀中恨声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打算回来!”
颈间的肉疤被热气扫过,越离没呵斥他的不伦,“能教你的,我已倾囊相授,世鸣,阿兄的话你不听了吗?”
“为什么……你总是逼我走?”楚燎想起魏闾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越离在魏国不过是一个异国公子的随侍,按下他不如……
楚燎想通了其中深意,眼神黯下,俯身扣住越离,在他颈间留下一个牙印。
“世……楚世鸣!”越离的声调猛然拔高,檐下魏闾眉尖一挑,摸了摸额头,回头扫了一眼,深觉有趣。
越离抬起的手终究没落下,楚燎阴恻恻地看着他,不再装出求学好问的乖巧模样:“他知道你是我的人,就不会随意动你,是我没用,要你处处周全,但我绝不会丢下你离开!”
“我说过,我要带你回楚国!”
越离心神一震,想起这些年楚燎一次次对自己的回护,世间有那么一个人记得他……也就够了。
幸好还有景岁在他身边。
越离知他心性如此,多说无益,也不忍苛责,只哽下声道:“好了,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顾好自身便是为我打算,别让我空忙一场,明白吗?”
楚燎见他面露悲凉之色,心口一窒,越离已转身离开。
魏闾早等得不耐烦,正要催促,越离拉开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一扬下巴:“走吧,宗正大人。”
身后透来的烛光将他颈间的新鲜牙印映得分明,魏闾惊得唇齿半开,望向紧追而来如丧考妣的楚燎。
越离被他恍然大悟的神色惹得羞恼起来,对着魏闾带来的侍卫呵斥道:“还不带路?!”
侍卫以视线询问魏闾,魏闾突兀大笑不止,任越离眼刀剐了一遍又一遍,他赶忙摆手道:“快带路,快带路哈哈哈哈!”
楚燎死死抠住门框才没有飞身而去,眼睁睁目送越离的背影消失在院中寥落的烛光中。
笑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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