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魏军朝宜阳进发,冬日里雪没马蹄,夜间寒气深重,十二日方抵达宜阳关。
韩军连下四城,正来势汹汹向宜阳赶来,宜阳守将见到魏字大纛与陈字帅旗,激动得手舞足蹈,身后士兵也一片欢呼,放下栈桥开门去迎。
韩王溪复国血热,杀得一路酣畅,陈修枚接下宜阳,无论是败是胜,都不必与前头的同僚那般,落得要么死要么降的凄惨下场。
陈修枚进城后安顿大军布置城防,等待韩王军的到来。
这已是她数不清多少次领兵上阵,来路上她看着半途而废的魏韩漕路,沙土堆成一个个枯草堆,既看不出成全,亦辨不清原貌。
百战声名,图的是千秋霸业,现如今,她也有些厌倦了没完没了地打补丁。
出发前陈氏宗伯请来卦师替她卜了一卦,火风鼎卦,九四爻,离上巽下,火在风上,燃木烹食,鼎折足,覆公餗,是大凶之卦。
陈修枚执戈用兵,本就是一把行走的凶器,以凶峙凶,她不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可朝中形势如此,政事无小事,两位公子更是同入军中,暗流涌动。
她审时度势,除了自己带出来的亲信,又亲去请来谢老将军。
谢老将军年过花甲,大半辈子都在为魏国南征北战,在军中积威甚重。陈修枚初出茅庐之时还曾得他指点,也算得半个老师。
她欲让出帅印,身列裨将,谢老将军不耐朝中哭哭啼啼,也不愿再费心力,只与她分列左右二帅,共统大军当个随军的样子,好避开朝中风波。
宜阳城中多为韩民,就算再怎么封锁消息,韩王复国的风声也还是传了进来,短短两日,已发生了三次暴乱。
陈修枚虽不必出面,但在城头上看着群情激奋的场面,心头一沉再沉。
她回到房中,离开时公主菱送给她的鹤纹玉帛腰带就放在她的随行囊中。
太贵重了,她本该放在家中,思及魏菱前呼后拥地替她围上,还是随身带上,层层包裹。
“大帅。”
“进。”
魏淮身上的肩甲稍显凌乱,脸上也有几道抓痕,他在军中处处身先士卒,半点没有公子的架子。
“大帅,民乱已息,暂且相安无事,韩王不日将至……”魏淮踌躇不语,陈修枚抬手道:“但说无妨。”
“属下请送民退往羽津关,以避后顾之忧。”
“报——”
魏淮话音将落,马蹄声由远及近,八百里加急的信官风尘仆仆被架入房中,长时间驭马令他两股战战,连单跪也跪不住,“报大帅!赵王孚御驾亲征,从代地到邯郸连下十五城,一路往邺城直下而来,扬言所经魏地必屠城血耻……”
陈修枚拍案而起,“赵王好大的口气!欺我大魏无人否?!”
谢老将军披甲而来,显然也听到了消息,他老当益壮,对大魏各境布防都有心得,当即与陈修枚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大帅,邺城有精兵无良将,是个撑不过三更天的纸老虎,大帅速拨兵于我,前去救急。”
陈修枚不置可否地一点头,扭头朝魏淮嘱咐道:“安民定乱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疏民离城并非易事,你小心操办,切忌因小失大。”
魏淮抱拳领命,退出房门。
韩民暴乱不成,便在街上泼洒污水,雪被清至两边,地面上仍有一层冰面,若行走不慎,轻易就摔个五体投地。
每条街衢两头都有兵士把守,他巡逻一番,在街角处看到魏明正与兵士低声交谈,随后士兵离去,他守在原地,仰头看漫天飞雪。
说来韩地与魏地相隔不算太远,却比安邑暖和得多,雪花飘得也自得其乐,不易被朔风吹成雪粒。
魏明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形状姣好的六瓣晶莹顷刻融化在掌中,留下一团小小的水渍。
“二哥,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他出声唤住擦身而过的魏淮,魏淮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也不愿伪饰,既被叫住,他也不躲不避,偏头看了魏明单薄的缟衣,想了又想,还是道:“宜阳虽比安邑暖和,隆冬之际,还是小心为上。”
魏明眉眼覆霜,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他脸上的抓痕,“二哥万事争先,也该以已身为重。”
魏淮有些恍惚,魏明从小就与他生分些,总爱粘着魏珩,一见他来,就躲到魏珩身后,怯怯地探头看他,犹犹豫豫地喊一句“二哥”……他这个玉团似的九弟,如今也长成了冷漠孤傲的模样。
他莫名有些心塞,这无关交情,而是一个身在其中的看客的惋惜。
魏淮转身正对他,身上的铠甲发出颤巍巍的动静,“长清,你母亲那天唤我去小坐,我并未与她说过任何诛心之语,你我之争,不涉外人。”
他明知自己必遭猜疑,但见魏明面露讶异,仍忍不住有些气恼:“信与不信都由你,此事我问心无愧,你……自当保重。”
脚下的坚冰咔嚓作响,魏淮收声离去。
魏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一抖,喃喃道:“你我想要的,都太多了……”
圆满才是最不可求的镜花水月。
街衢复归平静,偶有檐角冰条砸下,碎成块块冰晶,没来得及融化成水,便被大军纷纷踏过,污成了一滩滩脚印,朝城外延伸而去。
陈修枚领四万兵马北上救邺,由谢老将军坐镇宜阳,除了自己的亲信,魏淮与魏明皆留在原地,同时传信王都,奏请魏王调兵来助。
魏淮在撤民一事上做足了功夫,走街串巷打探消息,连着三日宿在当地的申氏望族家中,恩威并施,申氏长老只好出面召民,魏淮守在边上,补充着安抚民心。
城外韩王兵至,战鼓雷鸣杀声震天,谢老将军派兵遣将,少攻多守,防着后院火起。
魏淮整肃军队,进城后与韩民秋毫无犯,几次暴动多以魏军重伤,宣称兵以兵论,不伤平民。
三番两次下来,韩民以申氏为首,同意迁出宜阳,退守不战之地。
魏淮领着韩民从后城门退走那日,阳光从阴云间洒下,晴雪泛着刀锋般的寒光,背井离乡的人们潸然泪下。
牛车上摔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背满包袱的妇人急得满头大汗,逆着人流往哭声处赶去。
魏淮驻马下鞍,疾步走到啼哭不止的孩子身边将他抱起,见他额头被磕出一个青色大包,转身嘱咐兵士取来跌打油,全军放慢脚程。
妇人见状不住抹泪,常年劳作的腰不住地往下驼去,她又努力直起身来,看着面前颇为娴熟哄着孩子的年轻将军,埋怨道:“孩子他爹就是前几年你们打来,参军没的,现在俺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你抱俺孩,俺也不谢你。”
魏淮给孩子揉着额头的手滞了滞,手上的油没抹完,妇人已经重新接过孩子,把半哭不哭盯着他看的孩子放回牛车上,继续伛偻着身子,跟着人流往前拖沓。
他茫然地在乌泱泱的人流中转动身子,不少人瞥他一眼,又嘟囔着移开视线。
这里不是恢弘华美的魏宫,不是来去潇洒的安邑,异国他乡里的生民,说着他能听懂但有些别扭的方言,默不作声地谴责着他们的伪善。
魏淮努力在身不由己的身世中求生,可当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时运裹挟,他的身不由己便显得游刃有余。
可他不认为自己错了,先谈立场,方论对错,异地处之,韩王军未必会对他们手软。
雄兵砌强国,强国养烈民,他不过这大争之世中的一点涟漪,只要站得高望得远,这些具体的痛意就会杳杳而去。
魏淮紧握佩剑,重新翻身上马,朝前方进发。
整个队伍扶老携幼,挪了半天连城门也没蹭出去,魏淮也不催,始终不紧不慢缀在队伍之后。
光亮洒在暗巷一角,另一角在光明的衬托下愈发昏暗,箭簇的寒芒略过土墙,弦音微颤。
寒芒对准了马上的魏淮,凝在他的后心处。
风流云散,魏淮在有些刺眼的盛阳里眯起眼睛,白光猝然而至,他扭身躲开,下一箭紧逼而来。
“啊!杀人了杀人了——”
魏淮从马上摔下,周围窸窸窣窣有箭光划过,负责护送的军队忙不开身,韩民惊叫着四处逃窜。
魏淮撑起的身子连马蹬都拽不住,捂着胸口软倒在地上,意识在疼痛中涣散,隐约看到一双金线虎纹军靴踱到他面前。
他挣扎着偏过头,那人的面容在氤氲雾气里看不真切,下颌与领口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烈日灼心,冬天的太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蓝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攀到那双鞋面上,衬得他愈发狼狈,他不敢闭眼,怕再也没有睁开的力气。
周遭的一切嘈杂都远去,他耳中嗡鸣,几乎也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俯身下来,凑到他的唇边,听他说:“长……信……”
魏淮忆起离去前魏珩的不依不饶,两人不欢而散……
他不该跟他吵架的。
那人接住他了无生气的垂落,在荒唐又喧嚣的寂静中,有种残忍的平静。
“好。”
“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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