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离被魏闾软禁在府中已逾半月,魏闾偶尔来他房中小坐,问些有关姬承与他和楚燎的私事,至于东陵之火,他似乎半点不关心。
午时,魏闾兴师动众率领大批侍卫撞开房门,面色严肃目光深沉,大怒道:“你家主子招呼也不打,拍拍屁股就跑没影了,我魏国待你们楚人不薄,还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想到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大步走到越离面前,居高临下冷冷道:“还以为你对他有多重要,到头来还是弃如敝履,白白浪费我这些日子的好食好水!”
越离被拘禁在此,每日除了读书写字无事可做,魏闾撞门前他还在四海八荒里抄山纵海,砰然一下,还真将他吓得心如擂鼓。
他看了看连假笑也奉欠的魏闾和他身后乌压压的甲卫,躬身捡起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魏闾脚边的笔,拢卷理袖立起身来,拱手谢道:“早知宗正大人府上有如此藏书,我该早来拜访,不至有未尽遗恨。”
不过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魏闾神色有异,其余人皆无愤慨之色,看来楚覃并未攻打魏国。
他心下稍安,念及楚燎已离开,更是了无牵挂。
魏闾脸色微变,眉头愈加蹙拢,听他声平气和道:“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此乃中原义士所为,大人错算,我不过侍谋下臣,这步敲打之棋,终成我节烈之名,而不得大人所谋。”
他自觉走到甲士身边,束手就擒。
魏闾捻着剑柄上的纹路,邺城危急,陈修枚派人前来求援,边境八万兵马调动,难免薄弱。
方才又得消息,公子淮在韩民暴动中陨身,魏军群情激奋,遏住了韩王一往无前的气势。
公子明上书陈情韩地取之不难,难在韩民不驯,暴动不息来去扰乱,不若就此与韩王议和,将韩魏之渠完善,两国之民移风易俗,来日可一举图之,何况有赵人燃眉在急,不宜分头作战,恐有豺狼窥伺……
更有楚军驻扎在边地之外,意向动静皆不明晰,魏闾只知那楚公子与魏明关系颇深,近乎竹马之谊,楚军之帅楚覃又是楚公子的胞兄,楚军此意究竟是敌是友?其中可有更大的图谋?
他嗤笑一声,出言讥讽道:“你与楚公子共苦多年,养条狗也该有点感情,他不闻不问丢下你离开,若我是你,教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早就悔不当初了。”
他见越离毫无所动,甚至恋恋不舍地望向桌上的书卷,换言道:“如今他不顾旧情弃你而去,你该做的事也做完了,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越离这段时日与他相处下来,大致知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现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忍俊不禁地听他激将,引先圣之言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人又怎会是我?”
魏闾见他油盐不进,不禁动了真火,磨牙道:“越离,你可不是干干净净的楚公子,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刑具,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固有一死,一死了之是必死之人最好的下场,越离自小习得疼痛的辛辣,对此颇有心得,却仍做不到面不改色慷慨赴之,身上的疤痕温故知新,先一步麻痒起来。
他打了个冷颤,魏闾暗喜,终于等到他露怯,早知直接上家伙,哪用白费口舌?
“我旧疾在身,怕是挨不到大人的刑具用尽,便神志已失,大人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了。”
魏闾:“……”
他几乎要气笑了,皮笑肉不笑道:“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诓我?”
越离诚恳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没说真话?”
他觑着魏闾阴云密布的脸,叹了口气:“大人既然非得屈打成招,何苦疑我真心?”
“来人!”
魏闾一时半会儿还真奈何他不得,觉出他强装无畏的细抖,默然片刻,道:“把他关进暗室,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暗室里有一铺干草,角落里放着沤桶,发出腥臊臭气。
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越离被搡进去,借着铁门外的微弱光线,看清墙边依偎在一起的两只死老鼠。
铁门“哐”地在身后关上,他稍微松了口气。
比起幽禁,还是各种刑罚更令他难以招架。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不知多久之后,他放弃了估算时辰,摸索着爬到干草堆上,靠墙闭目。
铁门打开的声音在暗室里堪称是开天辟地的响动,他在干草堆上打了个抖,食盒被推进来,铁门重新关上。
他摸着墙走到食盒旁,盘腿坐下,一口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口中,借着咀嚼的动作恢复神经。
饱腹后他扶墙站起,贴着墙一寸一寸挪过,猜想暗室应该不会太大,却觉得又有楚院的方圆。
在感官的过度敏感中,他无法得知这间暗室究竟有多大,也拿不准饭食是一日一送还是三日一送。
一开始,他尝试将脑中的思绪一点点匀出来,还能镇定且分明地条理着。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熬了很久,他的所思所想与角落里的沤桶一样恶心得不忍直视,晕眩与幻听敲打着混沌。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才闭上眼困意就烟消云散,他的思绪塞满了这里的每一处,到处都罗列着他的年岁。
他时而听到先生因失真而嘶哑的声音在讲学,时而听到先生训斥他不遵师训,货与王侯阴弄权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听到楚覃问他王霸中原需多少日月,听到他急欲摆脱越无烽脱口而出的违心之计,听到他在楚覃的夸赞与重用中日渐沉浮的真心,听到……
听到楚燎与他愤慨相对,耳鬓厮磨,枉顾世俗的那句“我绝不放下”。
“啪。”
巴掌声在室内微微回荡,越离甩了甩脑袋,楚燎的稚嫩面容犹在眼前,他是他教养长大的孩子,他怎能不知廉耻,监守自盗?
可在黑暗中流淌的惊惧与没完没了的孤寂催促着他,要他去抓住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火光。
他越是抗拒,就越发眷恋。
在这无生无死的地狱里,他不是谁的兄长,不是什么先生,只是天地间一缕无依无着的轻烟……他浮肿而翕张的眼皮下,瞳孔渐渐涣散,似乎在凝望某一处角落,又似乎从没睁眼过。
楚燎转过脸来,在黑暗中露出嘲弄神色,“阿兄对我尽心尽力,先是觊觎我王兄而不得,后来又对我存了这般亵/弄的心思……”
他的脸猛然放大,越离一时分不清他是楚覃,还是楚燎。
“越离,楚燎来到你身边时才八岁,你就如此下作,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没有……”
他在混沌中陷落太久,这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连记忆也不甚明了,他分明记得自己推开了楚燎,但那只推开的手在极寒中打了个旋,攀上楚燎的脖颈,将他勾向自己……
他太渴望有人能与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世道义利,爱恨情仇,什么都好,别把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唯独……
唯独那个人不能是楚燎。
他咬破指尖,十指早已冰凉透骨,连吮下的血都能冻伤喉咙。
“哐!”
“哐哐——”
地陷般的巨响令他歪倒在草堆上,抱头缩成一团,巨响仍在继续,他唇齿间溢出低回而痛苦的呻/吟。
“嘣!”
烛光随着砸烂的门洞透进黑暗,将草堆上颤抖蜷缩的人映出濒死的轮廓。
“阿兄!”
越离双手捂在耳朵上,脑中仍回荡着巨响,鼻尖传来楚燎练武后的汗渍气息。
他的脸被扶着贴在热得过分的颈窝里,在楚燎一遍又一遍的呼唤里本能地抱住面前之人,迫不及待要逃开这方难以承受的千诘百问。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火光映在越离的瞳孔中,他依旧没认出眼前之人,眼珠木然地转动着,显出几分畏光的呆滞。
“公子!我们快走!有人在府外接应!”景岁捧着烛台不住地朝出口看去,连声催促。
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找钥匙到底在谁身上,残铁丧眉耷眼地挂在边角上,楚燎破门时的强悍连景岁都吓了一跳。
他摘掉扎在越离发间的草枝,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越离仍在不住发抖,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楚燎将人打横抱起,心想:魏闾,我要你的狗命。
这是一条地下甬道,他步伐极快,几息之间便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景岁打头,月光洒在越离红肿的侧脸上。
越离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把脸埋在楚燎肩上。
在平稳与颠簸的轮换中,他试探着摊开掌心,接了满手的皎洁,耳边的鬼哭狼嚎见光而散,连风中的凛冽都像是柔软的抚摸。
他眨了眨眼,引颈望去,青云端上明镜高悬,涤荡他一身不明不白的前尘。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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