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里能看到虎牙山和凤泉!”
小越离爬到离地三丈高的树杈上,一手紧抱着漆树的树干,一手指着远方缭绕的雾气,惊讶连连。
越家祖地在无锡,妻妾多安置在祖宅中,是当地有名的望族。虎牙山据说是无锡之中最陡峭的山,凤泉则是远近闻名的灵泉,高门大户多取凤泉水来煮饭烹茶。
楚地十里不同音,无锡山水俱柔,乡音也婉转多情,越离小小年纪便拿腔拿调地学井伯的沉稳,可他尚未变声,耳濡目染,仍遮不住话音里的软糯。
井伯时常借着牵马的空隙,将闷在屋中的小越离带出来放风。
“依驰之看,虎牙山与凤泉,哪处更远些?”井伯将马拴在树干上,见树脚长了熟悉的草叶,边问边凑身过去,小心地刨出根茎。
“唔,”小越离欲下树帮忙,闻言又停住动作,将从此地到两处胜景的距离比对一番,斩钉截铁道:“凤泉!先生,凤泉在虎牙山的东北向,中间还隔了一指宽呢!”
“你看,”井伯挖出了那紫色根茎、枫叶形状的紫边绿绒草,“这种草能清热消肿,明目静心,你以后看到了大可收些晒干了放在身上,已备不时之需。”
小越离摸了摸那草叶,井伯又指着远处的景色摇头:“目力所及,终有所障,从虎牙走至醴县需要三日,可取凤泉水的人家两日便可归。”
“这……”小越离诧异望去,不解地嘟囔着:“这是为何,明明凤泉就更远些……”
井伯拍了拍他的脑袋,“眼见为执,心念有限,匪石不转,上善若水,凤泉的泉眼在虎牙山之后,却有泉流径下,亲近人家。”
小越离恍然大悟,良久,他还是瘪了瘪嘴,小声道:“先生诈我。”
井伯笑答:“那你为何不问明白?”
“我……”小越离嚅喏的声音更小:“我又不是先生,怎会明白这些不明不白?”
他在吃穿用度上习惯了被人忽视,但在学问上却很有争心,许多被井伯一略而过的说辞,他不肯不求甚解,久而久之,难免自诩聪明,倒先入为主,不肯细问了。
此番他得了教训,不声不响把先生的话咂摸几遍,了然于心了,才笨手笨脚地爬下树来,牵着井伯的衣角问:“先生无所不知,来时走的是哪条路?来日我也去走走,好学个脚踏实地。”
井伯宽慰地笑了笑,手抚在他柔软的发顶,那笑意几经辗转,成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寥落,“先生从那边的山峦而来,渡过长江与汉水,途经繁华的郢都,一路南下,才栖在了醴泉。”
他枯枝般的手指向西北之地,这只手年轻时也有坚韧的骨节与平整的肌肤,掌心总有未净的墨色,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朽成这般模样的。
“山峦之外,有百年屹立的风华大国,曾名为‘晋’,再往西去,是艰涩难养的风沙之地,其民为秦,再往西去,其音无可解。”
小越离对楚国之外的世界并无太多念想,郢都是楚国风物聚集之地,越无烽每每从郢都回来,都会带回好些缤纷绚丽的织物与陶器,虽没有越离母子的份,可他看在眼里,不免对国都生出几分风华绝代的向往。
他踮了踮脚,迫切道:“郢都是怎样的?郢都人生得可美?”
井伯收回百般眷恋,顺着他的话头回忆着郢都的景象:“郢都……千乘之国,城墙自然高大巍峨,郢水环城而绕,水汽充沛,聚云成雨,往往三日一场雨,来往服饰无不以花汁树根浸染丝线,发间或簪艳丽兽羽,或衔新发之芽。”
伫在原地的马儿嚼完了那处的草,慢悠悠地踱步走到小越离身后,在他后颈打了个响鼻,继续埋头啃草。
小越离听得认真,后颈一阵热痒传来,他缩着脖子脆生生地笑了两声。
井伯伸手挠了挠马头,继续道:“你母亲是醴县首屈一指的美人,郢都自有郢都的美人,无锡话音总似低吟浅唱,郢都乡民则气定神闲。”
“唔,到底是国都,做什么都更气派些呢。”小越离在脑中想象着郢都的城墙与美人,想来想去,不过是醴县的翻版。
他想,等他长大了,就离越无烽远远的,离整个越家远远的,去看看郢都到底是什么样子。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井伯解了马绳,越离拍打着衣摆紧跟上去,“先生,以后我们一起去郢都看看吧,等我长大了,我就去给人卜卦画符,写字编文,你就不必整日劳累了。”
“哦?你何时见我劳累了?”
越离看着他微微伛偻的背部,踢踏着脚边的枯枝败叶:“反正,等我长大了,就带上先生走南闯北去。”
井伯很愉悦地笑了片刻,没提那些败兴的现实。
下山的路脚步轻快,两人一马徐行山中,偶尔遇到打樵而归的乡民,会与井伯寒暄几句,唤越离一声“越小公子”。
樵夫们弓腰塌背,身形被层叠的木材挡住,复又掩入山林。
仿佛除了整日哀戚的母亲与来去不详的越无烽,这世间没人可以不劳累。
其实越无烽也劳累,劳累着折磨他的笨骨和母亲旁若无人的真心……这么说来,母亲也劳累,劳累着感受越无烽的一举一动,将之解读成不可忤逆的天意。
他脸上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不甘地体味着“众生皆苦”的真谛。
井伯不时弯腰捡着路边的枝棍,掰成与掌心宽度差不离的十数根,放到越离久经风霜依旧柔和的掌心。
“这是筭子,随处可见随处可得,哪一日你找不到路了,就低头看一看。”
越离握着那把粗糙的木棍,莫名顿住步伐,井伯牵着马自顾自朝前走去:“心劳则形逸,形劳则神定,他们扛着一家的生计,亦担着各自的道义,多亏了天地不仁,万物才能各生其道。郢都有多美,你自己去看,莫要道听途说……”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呀!”
井伯牵马拐入山路,山空鸟静,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那把筭子未经修饰,倒刺硌在他手心,变成了一根血迹未干的短箭。
“先生,别走,求求你……”
越离打了个寒噤,咔嚓的断裂声传来,他枕着一只手,迷蒙地看着手中的木枝。
这是他昨夜与楚燎分别后,一路往西北徒步,沿路拾捡的小木棍。
他尚未从陈年的梦境中醒来,稍稍松手,断裂的枝节伴着细碎木屑跌下。
郢都他只去了一次,粗略一扫,并未有闲情细细察看,骄矜而华贵的楚燎,是他对郢都最鲜明的印象。
楚燎……
他与自己不一样,他是王族公子,楚覃待他不可谓不真心,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他也舍命护了自己……君臣本分,他年少不明超过太多,今后自有人教他。
至于那些可堪荒唐的情意,不过是舐犊情深,错把痴心付。
事到如今,他无心无力,只好先入为主地下了判词,把别离的分量放轻。
人生如逆旅,天地一沙鸥,越离自诩深谙此理,对每段萍水之谊都珍而重之,举重若轻,因此连自己也没意识到——
他唯独对楚燎不公平。
越离鬼使神差想起那双盈泪盛情的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楚燎望向他的眼中,总是盛满了含情泪?
他一次哭得比一次伤心,连笑里也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越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多想已无益,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被身后闭目养神的人影吓掉了一手的枯枝。
昨夜依仗着月光行路,他心思混沌,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才寻到一处茅草搭就的木屋。
孤零零一座木屋,门口还有一道木桩,门板早已脱落哀哀搭在门边,履霜覆雪,破败得很有典故。
他无知无觉走了太久,乍见一处可堪遮挡的落脚处,腿脚肿胀地恢复知觉,筋络争先恐后地痛了起来。
满地寻了几块石头往黑压压的屋中掷去,没听到任何人声与兽吟,越离如释重负地将门板挪开,再挪得靠边些,好让月光透进。
虽然灌风,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他观月影西斜,应该没多久天便要亮了。
而他还不知何去何从。
屋中几乎什么也不剩,只有几块茅草皮垫在墙下,令他想起那方暗室。
他再无力思考,走到那茅草皮上面墙蜷缩,沉沉睡去。
火堆发出噼啪的炸音,盘腿靠墙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他两道眉毛粗极,几乎要连在一起,宽大的眼皮下鼻翼也宽,黑剌剌的胡茬糊了一下巴,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敦实厚重。
他身着褐麻,以牛皮包裹草鞋,“咦”了一声,“竟是个男子,我观你身形还以为是个女儿家,若不是风寒路远,我也不会进来。”
他与越离各据一角,一拍膝盖很是惋惜:“早知你是个男子,我便过去与你一道了,还能互相挡挡风,这屋中四面漏风,你竟能睡得这么死,连我捡柴烧火也没个动静,嘿,要不是看你呼吸起伏,我还真以为又是个冻死的……”
越离一言未发,他已抒了好一会儿的情,末了他咂咂嘴,居然徒手伸进火堆深处,捞出两个火气蒸腾的芋头来。
“喏,分你一个?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跑这儿风餐露宿来了?”
越离也不知自己多久未进粮了,听他将自己认成什么“少爷”,心下不悦,但他絮絮叨叨又分粮与他,想来也不是什么凶恶之辈。
“多谢,我并非哪家的少爷,一介草民罢了。”他饥肠辘辘地软腿走去,被芋头烫得缩回手。
“游学之士?”这人捡起掉在地上的芋头,三两下替他剥了靠放在墙边,“等它凉会儿。”
越离见他手脚麻利,整个人有种落拓的风尘气,话音不似魏人,“敢问兄台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他呼哧呼哧地啃咬完一个,把越离的递给他,摆摆手道:“哎,什么兄台,你叫我鲁大就好。”
芋头果然不怎么烫了,饿得狠了,他也难免狼吞虎咽,闻言惊道:“你是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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