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
越离拄着底部已经分叉的竹枝跨过一道深坑,从衣襟里掏出半张米饼递过去,“先垫垫吧,山上应该有不少吃的。”
鲁大也不推脱,接过米饼揭开包布,没几口就啃完了。
从安邑到孟门山脚,他们走了整整十二日,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必说,有时遇上好心的人家,也愿意分铺草席给点干粮。
两人一路道听途说,魏国新王登基,魏九公子如今已是魏王明,先王谥号为武,魏王继先王之遗志,止戈为武。
魏武王在位时四处征战,国库年年往外掏,若不是后继无力,恐怕连那几年的太平也没想头,魏王明倒好,竟弄了个“止戈为武”的遗志来堵悠悠之口。
那晚越离和鲁大共枕一席,鲁大已在身后打响酣战,他却想起魏明与楚燎。
末了他宽心一笑,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这小半个月下来,他的尊容实在很有高士风范,鲁大吃完在身上抹了抹手,瞥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越发不一样了。”
越离的背后衣衫被桦树枝剌了个大洞,裙摆被他从中割开,衣袖和裙裾找来芒草与藤条纷纷束好。
途经一片竹林时,他不仅给自己和鲁大都寻了拐杖,又折了些几尺长的竹枝把搭在背后的长发簪好。
以前他便常常给楚燎挽发,自己来更是得心应手——他五指插入两鬓嘴里横叼着竹簪,腾出一只手来取下簪子架在发上,发丝围着竹簪缠绕几圈,反手一推,满头青丝就定了型。
鲁大在那之前一直怀疑他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少爷,直到越离拖过他把他的满头乱发招呼了,一脸嫌弃地顺手掐死几只慌不择路的虱子,他才相信这人确实不是什么王公贵族。
一开始越离还会注重仪容形态,肩膀总是端着,腰背宁折不弯,每日步行几十里后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学会了鲁大那一套席地而坐卧石而眠。
两人时常背靠背打个午盹,怕躺着一睡,这一日就过去了。等鲁大睡得熟了,头一仰砸在他肩膀上,午盹就结束了。
后来他找了石片搭在肩膀上,鲁大再砸下来,往往先醒来嗷一声,不至于回回痛醒他。
孟门山下有马道,两人合算了一下,还是翻山越岭来得快些。
越离气喘吁吁,把拄拐往树下一扔,满头是汗地倒在杂草堆里,“我……我这些日子走的路,比我长这么大……加在一起,都多得多……”
鲁大也倒在他身边,听他气息不稳地笑着:“我要还和与你初见时……那般,岂不是……呼,冥顽不化?”
北上后冬愈寒春愈晚,越离却只觉累不觉冷,四肢暖烘烘的,眼皮怎么也抬不完全,翕张着眼,看高大而光秃的天空冻得发蓝。
“别睡别睡,趁着时候还早,我们下山去,说不定还能搭上牛车。”鲁大拍拍他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合上了眼,撑着千钧重的身子拄拐爬起。
鲁大本想打点山鸡兔子来饱腹,谁知连耗子影都没看到一只,饶是越离也饿得有点头晕眼花了。
好在下山后人家多了起来,还真给他们搭上了牛车,老乡一听他们是要去北屈守城的士人,众筹着给他们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义不容辞地架着驴车送他们过去。
“惨呐,赵军残暴不仁,蒲阳失守,听说人都被活埋了,哎……”
架着驴车的老乡六十有七,有两个侄子就守在蒲阳,自赵军一路打来,再无音讯。
鲁大面色如常,坐在摇摇晃晃的车板上和老乡打听着,越离嚼着口中的面食,想起年少时见过的尸横遍野骨穿肉烂,空空如也的胃部激荡起来。
“老伯,你送我们去上饶吧,那儿近些。”
上饶距北屈有百里之遥,老伯疑惑道:“为何?你们不守北屈?”
“我们去上饶借兵,方有守城之本。”越离解惑道。
鲁大拍了拍越离的背,大笑道:“正是,正是!”
天快要黑尽时,他们终于抵达上饶城。
两人与老伯挥手作别后,鲁大一马当先,负手在已关的城门下大喊:“赵军将至,上饶不保,还不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守城大人!”
守城的甲士举着火把扬声道:“哪里来的流民乱我军心!上饶城墙风雨不侵,就算赵军来了又有何惧?”
鲁大哼了一声,大骂道:“尔等蠢货!蒲阳建城不比上饶坚乎?不比上饶富乎?不比上饶得天独厚乎?赵军有备而来,又得了蒲阳,岂可与你区区上饶同日而语乎?!”
甲士似是上前一步,很快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未着铠甲的官样人士:“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士?可是我魏国人士?”
名士守城在纷乱之世并不少见,随着战火越发频繁,尔虞我诈,多有用间之计,后来更是不敢随意放人。
鲁大正要说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越离挡在他身前用安邑的土话问候道:“无名士人,在安邑求学多年,惭愧惭愧,望大人可怜我报国之心,莫要误了军时。”
箭楼上的人瞭望片刻,火把快速移动到城头上,不多时,城门开了。
鲁大头一次慢他半步,“哎”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有人同行是这番滋味……”
越离笑眼看来,步履不停,“滋味好吗?”
“好……”鲁大跑上去揽着他,亲昵地拿胡茬蹭他的脸,“好极了!”
两人一进城门就被拽开搜身,鲁大怕痒,咯咯笑个不停。
守城将领见他两个破衣烂衫,皆是一副有上顿没下顿的凄惨样,对他们的说辞更信了几分。
“两位义士,我乃上饶守将莫寅,请随我来。”
魏赵之战愈演愈烈,事关一城一国生死,上饶之后数座城池皆无险可凭,若上饶被攻破,那赵军一路南下可谓顺风顺水,后果不堪设想。
莫寅这段时日不断派人打听前线战况,勤加练兵,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魏国的罪人。
他四十上下的年纪,眼袋垂在脸上,眼白发黄,越离扫了一眼城内通明的火把,不难猜测他的惊弓之状。
两人被带到一处还算宽敞的室内,有士兵摆上吃食与茶水,虽是些家常便饭,对半月来颠沛流离的他们已算丰厚。
“二位先吃些饭食饱腹,军情紧急,不能以酒飨之,二位莫怪。”
鲁大学着越离的手礼与他客套了几句,不算文雅地捧起碗筷,大快朵颐。
越离用完一碗羹汤,试探道:“莫城尉可是安邑中人?”
莫寅食不知味地放下食著,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他们沿途历经几座城池,不是没有见过城中守将,少有守将如莫寅这般礼贤下士,见他们衣衫褴褛还不加摒弃,反而奉为上宾,置案添席。
常人多以目见耳闻为心判,超出其外的眼界与耐性,多为阅历与思辨所养。
“城尉有肚量容我二人形容狼狈,必不为常人,安邑虽为国都,却可见贱民与公侯共处一室,在下由此猜度,城尉莫怪。”
莫寅放空的眼神落到他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道:“义士高见,在下非安邑之人,但早年在安邑待过几年,至今仍仰慕安邑学风,只是守城日久,终不得见。”
“我观义士仪表不凡,敢问在安邑可有高就?”分明入城时已告知与他,他观越离神色,又问一遭。
鲁大也好奇地望过来,嘴里还嚼着肉条。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此人与莫寅皆着长衫,文气更重。
“这是我城中城管许鹭,负责后勤事宜。”莫寅介绍道。
许鹭身量不高,长脸长髯,神情有些漠然,朝他们一礼。
“不知二位有何方法护我上饶?”
越离迅速以茶漱口起身回礼,先回答了莫寅的问题:“许城管稍等,可否劳烦取地图来?城尉,实不相瞒,我在安邑乃公子淮帐下幕僚,如今……自然是另谋生路。”
莫寅愕然片刻,怪不得他入城时那般搪塞,公子淮身死,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
他心下又信几分,既是慨叹又是宽慰:“公子淮为国捐躯,义士既是在他帐下,想必很有些本事。”
许鹭取来羊皮地图,越离道谢接过摊在莫寅案上,端起烛台笑道:“城尉谬赞,只是这本事能不能用上,就要看城尉的本事了。”
鲁大这时也吃了个半饱,饶有兴趣地凑在他身后,并不插嘴。
他慢条斯理地列举完上饶城的后方之利,借兵之言堪堪出口,便被许鹭严词拒绝。
“不可!上饶之后便是长驱直入的民城,无险可据无将可依,若借兵北屈,赵军一旦绕过北屈直奔上饶而来,我上饶中空,如何守得住?!”
北屈与上饶隔着百里,许鹭之忧并非空穴来风,他怒目而视,看在莫寅的面上才没有出言斥责。
越离颔首道:“许城管所言极是,上饶乃兵家必争之地,不可轻失,”他话锋一转,对上许鹭熊熊燃烧的目光,问:“北屈如今已是孤城一座,从蒲阳到北屈,路上皆无可掠大城,赵军深入腹地,十多万大军每日所耗几何,许城管比在下明白,依你们看,赵军绕过北屈的城粮,直奔有备有粮有补给的上饶而来,有几分胜算?赵王会如何选?”
莫寅盯着他略显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绕道,许鹭怔了怔,默然不语。
身后传来鲁大喝汤的呼噜声。
烛光一闪,莫寅不无痛惜道:“不是我见死不救,只是……上饶和身后的子民赌不起,若赵王孤注一掷,看准了我上饶城空,奋而攻来,我莫寅万死难辞。”
“你有多少兵力?”
众人望向鲁大,他擦擦嘴,挤进包围圈。
莫寅犹豫道:“满打满算五千,若后方支援迟迟不到,最多两月,上饶迟早……”
鲁大道:“满打满算我要两千五。”
许鹭道:“不行!这不是要空我上饶?!”
鲁大再道:“两千,北屈孤城一座,不能再少了。”
许鹭咬牙:“一千!我上饶……”
鲁大拍掌:“成交!”
越离:“……”
许鹭与莫寅表情空白地对视一眼,许鹭拍案而起,“荒唐!加上北屈城兵,三千兵力对赵军十万,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越离被他的手指戳歪了脑袋,正要解释,鲁大火上浇油道:“那你给两千啊。”
许鹭被气得火冒三丈,莫寅半拖半抱着他,连日来的愁云被这么不知所谓地一搅,反倒笑出声来。
越离抚着地图的卷边,也吃吃笑起来。
最后是莫寅拍板,定了拨出一千兵力兵粮,加上北屈城中原有的军民,鲁大掰着手指算了算,满意地冲许鹭抱了抱拳。
许鹭木着张脸,跟在莫寅身后躬身,莫寅体贴道:“我给二位写一封投名状,免去你们入城之繁琐,北屈与上饶遥遥相望,若非力有不逮身负重任,不敢轻弃,援兵不知何时能至,若二位能力保北屈,这城尉我大可拱手相让,望义士怜我生民无辜。”
越离叹了口气,与他对拜:“上饶有莫城尉,可无恙矣,在下不才,愿力竭而死。”
鲁大笑了笑,粗犷的面容上显出宽厚的慈悲,语调也不再轻浮:“赵军不仁不义,毫无苍生之德,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既是人和,更是天罚,诸位放心吧。”
他周身无贵气,也不通繁礼,口音南来北往地杂糅着,不时听出几分滑稽。
可他举手投足都是世俗外风尘里磨砺出的自在,无须矫饰,便有令人信服的气度。
莫寅深以为然,许鹭则深深看他一眼,拨兵调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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