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两人各有安寝,越离要了盆热水擦了擦身子,换上莫寅差人送来的葛衣,沾在枕上连怎么合的眼都不知道。
曙色一缕缕攀上窗棂,他盯着发白的窗纸怔然片刻,一跃而起,披上那件看不出原样的外衫冲出门去,鲁大已端着碗在和许鹭笑谈。
鲁大在笑,许鹭在谈。
“着急忙慌的做什么?”鲁大见他一脸惭愧,晃了晃手里的热碗,“不碍事,去把早饭吃了,咱们上路。”
越离朝他二人颔首,走到水井边洗了把脸。
清晨的寒气未消,他打了个哆嗦,抚去脸上的水珠。
鸟鸣鸡啼,行甲铿锵,满载的车轮毂毂轧过路面,这一头那一边,哪哪都和落风院的朝霞不一样。
每一日途经的人间都不尽相同,越离半跪在地上,捏了捏自己的腿骨,竟发现有薄而坚实的肌肉,仿佛在告诉他,此路非虚。
待角声传入风里,一千兵马朝北屈进发。
鲁大与越离依旧是坐在板车上,只是这板车宽敞得多,他双手抱头便躺了下去,招呼道:“快歇歇,进城可有得忙了。”
一千人马里半数着铠甲半数着葛衣,鲁大把战车皮盾全换成了火油和弓弩,又多要了草药和纱布,摆足了只守不攻的架势。
“这样……能挡住十万赵兵吗?”
鲁大睁开一只眼,“现在才问?不怕给北屈殉葬?”
越离躺下去,两人摊成两张饺皮:“你是行家,我跟着你走,有什么好怕的?”
鲁大哼哼笑道:“那依你看,守城靠的是什么?”
东方的赤色朝霞浮向八方,吐出白软棉丝,轻悠悠地四散留痕。
越离看着头顶上细瘦伶仃的白纱,慢声道:“攻城以攻心为上,赵王暴戾嗜杀,又扬言天下,此心已失,此消彼长,长的是守城的人心。”
“不错不错,守城靠的就是万众一心,非绝境不能守,”鲁大偏过头,戳穿道:“不过,你并不信吧?”
十万豺狼来势汹汹,北屈既无护城河也无山川险,一座城池孤零零地伫立着……
越离没说信与不信,左右他人已在此地,尽力而为竭力而死,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北屈的城守名唤付承,比莫寅还要长几岁,瘦长的高个儿与黧黑的脸孔下,是如出一辙的紧绷。
一千兵马说多不多,在草木皆兵的北屈守将看来也很有威慑,幸好一路举着魏旗而来,才不至误伤。
鲁大将莫寅的手书呈上,北屈城下杂草遍生,很久无人顾得上城门的面目了。
城门发出刺耳的拉锯声,付承匆匆走下城头,迎上二人,听到只有一千兵力,脸色明显黯淡不少。
鲁大没时间宽慰他,要他将城中老幼妇孺都召在一处。
几人交谈间一名挑夫正矮着身子贴墙而过,鲁大眼尖,哎哎地唤住了人。
“老伯,你这桶里装的是什么?”鲁大边问边大步走去,付承与越离皆一头雾水,紧跟在后。
被唤住的老人看到付承,歪身卸下扁担,不等他解释,三人已从熏人的臭气中明白了答案。
鲁大倒是面色如常,甚至揭开桶盖看了看,那臭气更是浓郁,飞出几只绿头苍蝇。
“这东西好啊,”鲁大赞不绝口,转身对付承道:“大人,不管是人的粪便还是牲畜的,全城收集好了,要派上大用场的!”
付承死马当活马医,有主意总比没有好,当下命人按鲁大说的一一做了。
一名小兵上前道:“付大人,能走动的百姓都召在御马台了。”
付承看向鲁大和越离,等着他们的后文。
鲁大不满地“啧”了一声,越离温声解释道:“我们初来乍到,民望不足,还请大人前去安抚民心,众志成城,北屈未必是必陷之城。”
付承不如莫寅灵巧,好在是个指哪打哪的,当即一拍脑袋赶到御马台。
越离见他身边并无书礼官,便口头述了几句激动人心之语交待与他,付承投来感激一瞥,他赞许地一颔首,目送付承登高。
自十日前蒲阳陷落,活埋一城的骇人消息传来后,北屈军民便不得安生,时刻担惊受怕。
援军迟迟没有消息,付承也不是没有传信借兵,可来来去去都是自身难保的搪塞之词,久而久之,他索性关闭城门,等待命运的降临。
五十而知天命,本以为天命如此……他看着御马台下困兽般的军民,鲁大的身影和号令在远处墙头上乍起乍落,给了他一种还有所为的不甘与愤怒。
若天命果真如此,那就和它拼了命去!
“我付承,庸碌半生,十年前来到北屈城……”千言万语,他从本心讲起,脸上的皱纹漾成颧骨上的两弯泥塘,“那时的北屈还只是一座小城,南来北往的商贩和行客,都要绕道来歇歇脚,方圆百里就那么一座城,我来时想着,多荒啊,听着就可怜,也开始可怜自己。”
他抬臂往西面的城堞一指,“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那里曾经豁了一块大口,是风吹雨淋后不知哪家的牛发了狠,牛角往上连撞十来下,塌了一块窟窿。我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接风洗尘,不是认脸识路,而是卸下铁甲挽起袖角,和草生二公一起和石灰干草,把泥浆填到大窟窿里去。那是我在北屈留下的第一年。”
“后来我又和大家伙儿一块儿,挖井引渠,修城阔路,咱们北屈新添了许多新面孔,也掩埋了许多老面孔,草生二公前年没的,就埋在城外五里坡,前两年大旱,水渠也干了,天公不肯作美,咱们北屈总是这么孤零零的……”
台下隐隐传来啜泣声,付承想起那么些年,那么些人,他在这里不比在其他地方有官架子可搭,久而久之,他也就和这片土、这些人血溶于水,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杂草了。
“蒲阳里有将近万数的人口,都是人呐,全都没了,全都死了,去探查的士兵没能混入城,成片成片的乌鸦和秃鹫落在蒲阳城里,实在是……不是人啊!”
他没用越离授与他的那些话,那些话太好听、太漂亮了,愁云惨淡里都透着几分贵气,和灰头土脸的北屈城格格不入。
他振臂一呼,肩上本就开裂的铠甲簌簌而颤,“赵人欺我太甚,我付承,绝不会让北屈变成下一个蒲阳,我生是北屈的人,死是北屈的鬼,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把北屈拱手相让!”
一个扛着菜筐的汉子把筐子往地上一剁,“赵人杀我魏民,毁我家国,我与赵人势不两立!”
“对!我儿子就是去蒲阳进货,再没回来,早知我就不馋那一口……”老妇人把眼泪一抹,“我这把老骨头,哪也不去,和他们拼了!”
“赵人该死!魏赵不两立!”
“……”
群情激奋,越离在每张不同的脸上都看到同一种愤怒,他没去过蒲阳,没见过蒲阳人,想来大概和这些血气生民一般,别无二致,却已愤懑而亡。
漫天的恨意自蒲阳而来,扎根在魏民的心土里,虬结盘旋,此后还将绵延而去。
没有无缘的爱,亦没有无故的恨,越离身为楚人,在魏赵的仇视中,咂摸出了中原对“楚蛮”并非全是鄙夷,还有深埋其下的忌惮与恨意。
几百年的旧账算也不清,千乘之国,又有哪个是不沾荤腥?
越离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蹲在城头上测量箭距的鲁大身边,“可有我能做的?”
鲁大抬起头来,从下至上地看过去,想了想道:“你去把两个月内所需的粮草和兵戈都算一算。”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需要各方统筹去粗取细,更何况能不能匀出两个月的粮食也还未可知……
“好。”越离斩钉截铁地应下,走下城头,消失在人群之中。
付承的一番话钉在了北屈军民的心里,他领着一队人在城中翻仓倒窖,任何可堪一用的陈年老疙瘩都面了世,等待着换个地方入土。
工匠们身上吊了麻绳,在墙面上左摸右触,依照鲁大的吩咐凿出箭洞;牛车拖运着稻草,守城的士兵们就地扎起了草人;城门打开,鲁大扛着锄头领着数百人在门口开挖深沟;卸甲落剑的二十人小队驰马而去,在身后的哭送中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城东的兵力负责将滚木裹钉,城西的兵力负责礌石与检验投石器,城南则飘起了令人欲生欲死的粪便气息,每个士兵都以粗布裹面,将粪便混合到沸油之中,与毒无异……
城北架起大锅,老弱妇孺自觉担起伙食大计,制作箭矢与绷带。
越离在塔楼中随意一瞥,满城风雨都井然有序,他捏着略带腐气的算筹,在催促声中回过神,继续庞大繁杂的算术。
幸也不幸,赵国大军第二日便南下而来,在傍晚时分杀至北屈城下。
赵王孚双腿一夹马腹,与城头上的鲁大与付承遥遥相望,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尔等速速投降,孤不杀降民,”他的脸上满是餍足的快意,带着几分不屑扫视城门下丛生的杂草:“负隅顽抗,你们就是下一个蒲阳!”
北屈的守城军一听他提蒲阳,当下血气上涌气红了眼,鲁大抬起手中长弩:“上天有好生之德,宵小鼠辈,怎敢来犯?!”
付承紧跟着一挥手:“放箭!”
赵王没想到他们竟敢放冷箭,若非他躲避及时,那长弩就该钉在他脑门上了!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边回身避过箭雨,一边挥剑:“给我杀!一个不留!”
“杀——”
“杀——”
“轰轰轰!”
“嘣——”
震天的喊杀声由下至上,不分伯仲地混在一处,火油与礌石一齐投出,炸得遍地开花人仰马翻,血腥气与臭气熏得人和马都辨不清方向……
深沟中垫了不少人马,赵军依旧在往城门冲锋,踩踏的惨叫混在各种声响里,别有一种凄绝。
城门离无坚不摧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城头上一**的攻势令赵军后继无力,这几寸门板也够用了。
赵军被城中的攻势压倒,赵王不料这点城池还能顽抗至此,咬着牙想一气拿下,险些被一阵毒气熏翻。
“大王——”
赵孚被拖到阵后,狠狠剐了眼城头上岿然不动的身影。
夺回邯郸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迅速地撤退,他心有不甘,但对方显然是以逸待劳。
“收兵!”他咬牙切齿道:“四面都给孤堵死,孤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得住几时!”
“是!”
收兵的擂鼓声响起,城头上的守军默不作声,一个个弯弓搭箭瞪圆了眼睛。
直到赵军缩回了二十里地后,欢呼的浪头才层层漫灌下去。
“退兵了!他们退了!”
“赵军被我们打跑了!”
“这一仗,我们无伤无亡,赢了!!”
“我们守住北屈了!”
“快来!这是我们的大功臣!”
“哎哎哎你们做什么?!!”
越离听闻喜讯从另一道城门过来时,鲁大已经被众人颠得眼冒金星声嘶力竭了,他在上上下下中看到越离幸灾乐祸的笑脸,扯着嗓子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功臣!!”
众人的目光转向那温润清俊的账房先生,只见他掩唇嗽了两声,盈盈笑道:“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既不如鲁先生统筹全局,更不如付将军用兵如神,北屈得守,在座都是功臣。”
他身着葛衣,脚上的皮靴破了两个洞,面色泛黄,整个人显出操劳过度的憔悴,眼神却很明亮。
跃跃欲试要上前的小兵被他笑眼扫过,讷讷地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憨笑着低下头去。
于是众人也就不闹他了,只一声声“先生”地唤他。
鲁大终于被放下,摇摇晃晃地朝他醉过来,扑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背。
“这一路辛苦了,小先生。”
越离早知他是个心思玲珑的,了然一笑,也在他背上拍了拍。
“这一路多谢指教,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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