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围城后的三日,每日都派人来不痛不痒地骚扰一番,付承掰着手指头数家当,能不耗材就不耗材,宁愿与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斗嘴皮子。
后来赵王听说城中凿有深井,水源无缺,又屯有五万兵马粮草,更有高士不齿不义之战,在城中指点守城,只等着援军一到杀出城去,好让赵军走投无路……
种种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十万大军日费万金,赵王也坐不住了,战火再次炸响,城门外已是寸草不生。
赵王兵多将广,不分日夜地强碾,火箭在皮盾的推进下划过夜色射进城中,燃起一片片以茅草铺顶的民房。
城中确有深井,但有这么多人要供养,又要救火,水源日益紧张。
付承与越离守在后门,鲁大看守前门,连轴转得不曾碰面。
付承看着城中的哭叫与伤员,手攥成拳狠捶城墙,心有余而力不足。
越离背靠城墙盘腿坐在地上,上一波攻势将将退去,他把烧了一半的草人重新裹扎,还能再用用。
“大人若心有不忍,那就往城外看吧,”他的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土,鼻头被熏黑,嘴唇泛起几片带血的死皮,再看不出半分文雅,“赵王要的就是我们撑不住,忍不了,悲悯多了,怒恨就少了。”
付承脸上有两道清痕,他搓了搓脸躬身坐在越离身边,后脑抵在墙上阖眼道:“我明白……”
“多亏得二位先生相助,”付承睁开眼,这个比他小得多的后生的侧脸,在城头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文先生与鲁先生,可是同门师兄弟?”
越离摇摇头,焦黑的部分他也无能为力,举着木棍将草人撑起来,远远看去像个瘦骨嶙峋的残兵,“我与他半途相识,同道而来。”
付承惊愕半晌,苦笑道:“那为何要来北屈?哪一处都比如今的北屈有盼头。”
城墙上共有守卫八百人,六个时辰一轮换。大多数守卫趁着须臾的消停,抱着草人的撑棍睡了过去。
城中的火终于被扑灭,折腾了大半夜的喧嚣掩入夜色,越离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城外的营帐火把也陷入静谧。
轮换的人披坚执锐从城下登阶而来,越离呼出一口气,“我也不知。”
“但这几日我觉得,就这样什么也不需想,只尽力守好一座城,也很心安理得。”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天地只剩下那么一隅,不再有被放逐的余地,心安处即是埋骨地,他落地生根,所向披靡。
所以此心不可抛。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与轮换的士兵打了个照面,回头对愣怔的付承笑道:“说来是北屈收留了我,大人不妨与我一同看看,这座人心筑起的城池,究竟能撑到何时。”
灰扑扑的身影消失在墙下,付承接过下属递来的干粮,嚼巴着品出了一点甜。
休息的地方离值守处不远,离城门只有几步路,越离没径直回去,他绕到伤员处看了看,顺手拿起药膏给伤员上药。
一个被射中大腿的士兵听着他低低的安抚声,黯淡的目光落在烧没了一半的房顶上,嘶哑问道:“先生,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
屋中躺了三十多人,挨着挤着,伤处的腐烂味和草药味混杂,酝酿出难以忍受的酸苦气。
所有痛苦的低吟都断掉了,屏息凝神等着这位看起来什么都知道的先生,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尽头。
万事都要有个结果。
越离把纱布缠在半大孩子烧伤的手臂上,半蹲下去吹了吹,看着孩子哭肿的眼皮温声道:“等天亮了,北屈就又守住了一天,孩子们又多长高了一点。”
“睡吧,天很快就亮了。”
“天亮了,我们就又赢了一天。”
喟叹的笑音此起彼伏,更接近于解脱的唉声。
随着他话音的沉寂,由低到高的鼾声渐渐响起。
屋顶还来不及修整,他拉过一边的草席搭在孩子身上,在已经浑浊的水盆里清了手。
走出房门时,鲁大正在对面的马棚理出一个窝来,看样子是要在那儿将就一晚。
“哎?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鲁大还是那个鲁大,惊喜地拍了拍自己身边,“正好,咱俩凑合一晚,还能挡挡风。”
正门伤员多,他索性让出自己的地方,省得把伤员挪来挪去,这才来马棚找个地方眯上一觉。
越离与他说了些状况,盖着稻草席躺下,身边萦绕着马粪和草垛的气息。
“我早年在家读书时,听闻有一门师生,禁欲苦行,以天下为己任,止战伐交游说四方,其下门人大多守城而死,”越离想起先生说起这一段时,面上悲怆的动容与惋惜,语气也不由敬重:“你跋山涉水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其下传人?”
鲁大双手垫在脑后,闭着眼睛想也不想答道:“非也,我与墨家之壮烈相去甚远,也没那份心气。”
越离应了一声,本以为就此揭过,不想却打开了他的话匣。
“天下大势,岂是区区肉身可阻?‘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不过是扬了一把历史的烟尘,战火绵延九州,何必拿死去的道义来逞强?依我看还是李耳聪明,骑驴出走不闻不问,落了个百年清静身。”
越离眨了眨眼,字斟句酌道:“独善其身,总还是能做到的……”
鲁大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哼了一声:“我也是被骗去的,离家游学时碰上了墨家徒,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路……”
他的话音突兀断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喑哑续上:“等我回过神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太深太重的悲哀,往往令人无言以对,越离知他无须安慰,暗暗叹了一声,轻声问:“家中可还有人在?”
他风牛马不相及地比划起来:“我家中靠山,后山处种有一片桃树,暮春时桃花已开遍,总有王公贵族要去那儿饮酒对棋,聊些皮毛大事。”
“我家中有一个二弟,一个小妹,二弟参军去了,我离家时小妹还不及我腰高,总爱去后山摘桃花,我离家前她还缠着我陪她去。”
越离不声不响地听着,听他说鲁国人的车马礼仪,说后山结桃时的盛况,说多有伪造的圣人先迹……
他比划的手搭在肚皮上,哽在嗓子里的那句话还是吐了出来:“没有了,灭国时都殉了国。”
两人一同静默下来,越离张了张口,没问那句毋庸置疑的恨。
乱世中,又有多少人被连根拔起?
天底下那么多人,那么多恨,翻来搅去,成了一锅不分你我的粥。
有人大权在握,一手遮天,要这恨绵绵无绝,有人跌跌撞撞,剔骨剜心,要这恨再无天日……
风雨飘摇,踽踽独行,不妨有人顶天立地,血肉铸墙。
蝼蚁躲在巨人身后,才有了片刻喘息之地。
鲁大枕着一只手侧过身去,气呼呼道:“我守城可不是继承谁的衣钵,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们说的那个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以祭奠之心来守城,身后是旧友们的喋喋不休与沾沾自喜,这份思念山高路远,会折在某个他也未可知的终点。
越离被他的嘴硬逗笑,拍了拍他垂在身侧的手,“嗯”了一声。
高天之上群星闪耀,长冬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夜里的寒气总算不那么渗人了。
脚步声与各种窸窣声成了宁静的一部分,越离的呼吸渐沉,堪堪要滑入梦乡,被身侧梦呓般的低语拽住。
“那日……我应该陪她去摘花的。”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冒了个尖,便无人再言语。
越离晕乎乎地承上启下,喉头一梗,既为鲁大,也为自己。
脑海中声声泣血的面容清晰起来,睡意哄然而散。
他曲起手指,咬着指节侧过身去。
这一次分别,不会再有帛书寄来,他应是恨透了自己,也不知那伤重不重……
早知今日……他也奈何不了当初。
若有缘再见,他一定好好听他道来,什么伦理道义,都先放在一边,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总该明白。
不过……
远处火坑里的炭灰星火尚存,经不住风一吹,无声扑散,辗转着下落不明。
再深重的情义,也会被时间的风刃剔薄。
实在是难得……恰如其分。
他生出几分难见的钝痛,挡住酸胀的双目,催促着自己快快入眠。
兴许冬去春来,这腔爱恨也融成昔日的一摊泥,无人在意了吧。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by辛弃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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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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