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赵军从四方朝城墙压上了!!”
付承一口水没喝完就呛在半道,他抹了抹下颌上泥泞的胡须,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执起放在腿边的剑,在下属的搀扶中拄起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城头赶去。
那夜突袭之后,赵王也不让他们闲着,马不停蹄转头朝城墙攻来,多了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越离见状欣慰地笑了笑,说必定有人突围。
这个消息在守城军痛失同伴的愤怒后,更加鼓舞了士气,不眠不休顽抗了两日,双方都杀红了眼。
城中已无箭矢,昨夜赵军放火箭攻来,若不是付承眼疾手快,越离烧坏的就不止头发,付承也因此右腿受伤。
他赶到城头,越离与鲁大并肩而立,两人神色皆淡,在隆隆的雷声下显得处变不惊——亦或是心如死灰。
赵王之所以想要攻下北屈,一开始是为了占领城池与物资补给,没想到碰上了难啃的骨头,将大军生生与他们困在一处。
将城池围得密不透风的大军收拢包围圈,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扛着云梯推着火罐,黑色的铠甲乌成一片,倒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付承只消看一眼,头皮就炸了起来——赵军这是要推平城池。
磨到如今,赵王也不想再空耗,宁愿逼他们鱼死网破,这座空城里什么也不剩,赵王就什么也不要了,他要的只是拿下北屈,和蒲阳连成一片,为后面的赵军南下铺出大路。
越离的头发被燎掉了一大片,他索性找来快刀一把割断,垂腰的长发断在及肩处,绾不起来,他就寻了根草绳扎好,耷在后颈上。
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他从形到心脱胎换骨,借这素未谋面的一方城池,想通了许多,也自在了许多。
“轰隆隆——”
越离仰面于天,东南风刮得烟尘四起,不知可有途经楚地?
他离开太久,已嗅不出梦里的味道。
“春雨贵如油啊。”他不合时宜地感慨道。
鲁大双手撑在城墙的凹槽里,不由笑道:“是啊,正是农忙的好时候。”
越离伸手抓住一根翻飞的稻草,“鲁地的桃花什么时候开?”
“快了,再有半月的光景,初春的花就开了。”
付承在他们胡天胡地的淡然里放过眉头,拿手背揩去下属的眼泪,低声道:“去,让兄弟们准备最后的抵抗,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
“两位先生,”他走上前去,对他们抱拳道:“仰赖二位,北屈才能撑到如今,我……对不住二位。”
越离压下他抱拳的手,目光越过他落在空空如也的城下,“这是我选的路,只是……我答应他们,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墙上,如今也要食言而肥了。”
鲁大揪着他的发尾挠了挠他的后颈,“天命如此,我们都尽力了。”
“哗——”
周旋酝酿的大雨终于砸下,饱经沧桑的城墙仿佛被砸出一个个孔洞,很快积起一层油亮的水膜。
破烂不堪的民居在淋漓中洗去纤尘,地上的火油痕迹与黑灰被冲刷殆尽,剩下的几百军民在雨中排开。
能用的武器不多,锅碗瓢盆都身在其列。
雷突雨啸,尘埃落定,所有人盯穿那两扇被撞得凹凸不平的城门,瑟瑟发抖,目露凶光。
撞门的激颤声在雷雨中时响时静,雷音渐熄,撞门的声音也微弱不可闻。
所有人的神经紧了又紧,怎么也等不来那痛快一击,不免多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焦躁。
军民中隐隐有泣音传来,付承的面色古怪,屏息在种种嘈杂中静听。
“不对……城外好像有喊杀声……”
鲁大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阶去,不消片刻,他探出头来朝下面的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什么?”
“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
“不用死了,他们都没白死……”
哭声与喊声响彻城中,付承趔趄着要去探个究竟,险些摔了个五体投地,被下属一把背起朝城墙上奔去。
越离也形象全无,提起裤腿紧跟其后,雨淋得他睁不开眼,呼吸间都是湿腥气。
他扶在城头大口喘息着,被老天灌了几口雨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的乱象……
黑水般围拢而来的赵军中间横插了一支赤袍军,一路冲杀势不可挡,将赵军杀得晕头转向。
赵王身披玄袍,反应及时,将这支军队团团围住,暂时放弃了随时可破的城池。
隔着乌泱泱的大军,在由烈转缓的雨势里只能看到赵王的玄袍与为首的赤袍激战一处,赤袍军宛如困兽,在其中左冲右突,又一点点被淹没棱角。
不知发生了什么,外围的赵军纷纷后撤,火烧屁股般往营地里赶去。
东南方与正南方涌出更多的赤袍军压上阵去,一眼望不到头,其凶悍的声势与赵军不相上下,眼神里没有广阔平原里的敦实与温厚,全然是见血后撕咬凶蛮的狠意……
赵孚丢开被一剑砍断的长矛,拔出宽面弯刀,横截住杀气腾腾的一招。
赤底墨描的楚旗在雨中招展而来,赵孚惊诧于此人的力悍,咬牙间弯刀已被压往肩头。
他从喉咙里挤出讥笑:“荆楚?你们不好好躲在山里,上赶着来给魏国当狗?”
今非昔比,楚燎已不会再被区区鄙薄之语激怒,他撤力挥剑,在半空划了个饱满的弧形,猛力上砍,在赵孚还算快的下挡中,“噌”一声铰起令人牙酸的金石之音。
“赵佺是不是你杀的?”
剑尖离赵孚的心口只有不到两寸,他全神贯注,在耳熟的名字中一时没想起来赵佺是谁。
“什么鼠辈,也配寡人记挂?”
楚燎猝然卸力,不到一息又猝然撞力,连赵孚身下的战马也震动嘶鸣起来,惶然地后退躲去。
新仇旧恨,楚燎一桩桩埋在心里。他心思不重,也不爱挂在嘴边,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早晚清算的事。
他迅速朝城头望了一眼,没敢去深思其他,再次挥剑斩上,转眼又是十来个回合。
赵佺总笑他是个空有蛮力的莽夫,那些灵巧的招式他用得不如赵佺,总被赵佺捉弄来捉弄去。景岁授他的招式又多用在军中,正是勇字当头力字作底。
想习得个“巧”字时,他往往使劲用力;等到让他全心全力,他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巧。
楚燎虚晃一招,铁剑在他手腕间转了一圈,眼看要斜刺而去,“那我就让你好好想想!”
斜刺的剑锋避过刀面直下剁去,割断缰绳砍在马背上。
“吁——”
赵孚躲开了要命的一剑,身下的战马痛得扬起前蹄,险些将他甩下马背。
“公子!”
屈彦率军突围而来,赵孚还要再战,后方报信仓中粮草被烧,楚军兵力不明,只知压在魏境时有兵力十万。
赵孚打眼一望,玄甲与赤袍不分伯仲,黄袍从外围包来,竟有夹击之势,加之后方粮草被烧,军心不稳。
屈彦不欲再战,掏出后腰的小弩对准赵孚,双箭齐发,被扑身而来的赵将挡住。
“大王,快走!”
赵孚不得不调转马头,在部将的掩护下奋力突围。
“赵孚!来日我必杀尔祭天!”楚燎并未强追,楚军见赵军败逃,士气更盛。
“屈彦,你带兵碾上二十里,不可让他们有就近扎营之力!”
“是!”
城墙上众人翘首以盼,黑压压的大军北上逃去,沦丧在即的城池恍若遗世,竟然独善其身了起来。
赤袍逐渐占据视野,宛如大片彤云燃起生机,越离的目光落在楚旗上久久不能回神。
十万楚军虎视眈眈压在魏境,他苦口婆心劝回不战,哪怕沦为弃子,他也没有后悔过这一步。
谋来算去,他连半分妄念也不曾有过……
率先来救的……竟会是楚军。
无论是于这一城军民,还是于他,都与天降神兵无异。
饶是他心性了得,在生死相逼时尚能心宽自若,此刻也不由得眼眶发热,心头氤氲。
冥冥中的乌色随着倾吐的雨滴被滤去,苍鹰疾唳而过,向着天边的熠熠金光掠去。
“楚?楚魏之盟还有这用地,楚人倒也是个有信义的……”鲁大看见楚旗就皱眉,嘴里低低念叨着。
“哎,那楚将怎么过来了?”
“这是方才与赵王对峙的那个吧?”
“嚯,打得有来有回的,我看赵王不一定打得过……”
众人围在城头,七嘴八舌地评议起了战况,都是一副死到临头又劫后余生的松快劲。
那楚将御马而来,城门下只他一人一骑,他眼珠轻轻一晃,就在人群中揪出了故人。
越离脸上冷热交加,雨和泪顺着他的眼角鼻尖胡乱淌成一气,他微微倾身,想要将楚燎的模样看得再清楚些。
淌在楚燎下颌上的血渍不在了,重逢的雨水划过少年人的轮廓,打湿了分别时彼此的鬓角。
他仰起脖颈,两颗眼珠被度日如年的别离浸得深黑而湿漉,他们之间隔着十来丈的分寸,依旧能辨出对方的痕迹。
楚燎从阵中过来时,每一步都踩着一句心声,密密麻麻地堵在喉头。
但当他的视线与经年不改的目光交汇,他的眉眼口鼻都有了熟悉的去处……
楚燎咧开嘴,唇红齿白,在有意放晴的天穹下笑得很乖。
越离一怔,眼角坠成新月的形状,与他相视而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