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会合,孟崇没再摆谱,若有所思地候在营前,眼风刮过楚燎,大步迎向魏将。
将帅间相谈甚欢,共邀入帐。
魏闾被副将打发去后营忙活,途经路上与越离擦肩几步后堪堪停住。
愣怔回望时,同样是皮包骨头的越离早一步认出他,两人都没了王公大院里的体面,一个风尘一个落魄,却看不出丝毫相似之处。
那方不见天日的暗室里,非此即彼,总有人咎由自取,不肯离开。
“戍文先生,”魏闾牵动唇舌,依稀有几分昔日模样,“多谢你……幸亏你家公子,否则北屈真要折在我手里。”
在兵荒马乱里他忙得旋不开身,偶然听得楚公子趁乱逃脱,本以为他奔逃出城,谁知闹了半晌竟在自家府上。
越离见了旧人,旧事涌上心头,恍然不过三两月的工夫,当真如隔世。
他们各据一方,他守着人间的城,魏闾守着心里的城,他险伶伶得胜,而魏闾一溃千里,泯灭生志。
“不是戍文,也会是他人前来,”越离目光悲悯,魏闾再也关不住他,也关不住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你做不了千古罪人,也成不了千秋功业,到头来皆是赎己而已。”
“先生似乎颇有所得?”
“我本就两手空空,大路朝天,怎么走都有所得。”
“难怪,”魏闾望向他身后,空茫道:“我若是他,也不肯轻易放手。”
“阿兄,要我杀了他吗?”
越离肩膀一耸,连忙挡住魏闾:“不必了,将死之人,何必动手。”
楚燎手臂上的肌肉一松,放开剑柄,朝他伸出手,“我们回去吧,夜深露重,当心着凉了。”
“好,”越离莫名有些羞恼,踌躇片刻搭出手去,扭头对魏闾道:“你……自当保重。”
营中的火光明一程暗一程,相携而去的两人与魏闾背道,渐行渐远。
入帐前越离抬眼寻去,营中行来踏去,早已辨不清人迹鬼影。
帐中连行床也未搭上,一席草篾铺在角落,楚燎唤人取来热水,打湿帕子贴在越离颊上。
越离自觉接过,见他甲胄未褪,边抹脸边道:“将头盔肩甲都取了吧,我观军中行止,明日或许还要奔忙,快趁早歇了。”
湿帕上沾尘染灰,白布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曾几何时,他再忙乱也有个仪容在,想到自己顶着这张脸在楚燎面前晃了一天,他有些讪讪,又觉得好笑。
半晌没听到答复,越离捧着帕子仰起残存笑意的脸,楚燎猛把头拧到一边,犹豫片刻,还是将头上的护胄解下。
这一卸甲,额角狰狞的疤痕就再无遮挡,血痂从左额向鬓角延伸,没入鬓发之中。
越离的笑意僵在脸上,楚燎目光闪烁,身子不自在地向左偏过,抬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帕子啪嗒一声扔回水盆中,楚燎的脸被扳过来,他半弓着背,感受着熟悉的抚摸划过额角鬓发,颤抖的指尖流连至面中那几条细痕,带起轻微的痒意。
楚燎双手背在身后,拇指抠进掌心,堪堪拽住涣散的神思。
“楚覃竟然……这么对你……”他以为楚覃千里迢迢赶来,还是对楚燎有些不离不弃的情义在,楚燎随他回去,至少能性命无虞。
“可是因我而迁怒于你?”
越离无法想象因他而起的自残,也不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挽留,他理解不了楚燎的执因何而来,甚至连这份不知所起的痴也觉察不出。
他知道楚燎重情,是天地间无二的心性,正因无二,所以他真见真闻,却难以真知。
在迄今为止的漫长年月中,他践习着冷暖别离,以己度人,将心比心,情深似海,于他而言也不过风过荷塘,留痕而已。
楚燎心知自己大抵是疯了,本该为王兄辩驳,又怕将自己的疯状坦白开来,惹人生厌……他看着越离近在咫尺的心疼与迁怒,喜不自胜,心思一转思及前情,竟替楚覃认了。
“嗯。”他的眼睫投下一层阴翳,越离微怔,只能看清他眸中的暗影。
楚燎抬掌覆上脸侧的手,淡声道:“王兄嫌我误事,小惩大诫,左右我身侧无人替我说话,落得这番下场,也是我活该。”
“我既无军功在身,又平白在异国蹉跎多年,军中将士皆不服我,”他的语气染上几分失落,颇有垂头丧气之意,“与王兄相比,我不过一支飘萍,何足挂齿,今后只怕……举步维艰。”
在魏国受一群竖子欺辱时,年幼的楚燎尚能昂首挺胸,但求一胜。哪怕败后痛哭流涕,也多是不甘而泣,何曾似这般颓丧过?
可他脸上的伤证据确凿,又拜他自小仰赖的兄长所赐,一落千丈,难免不堪重负。
楚燎观他面色深沉,松开他的手跪在他脚边,攥着他破败不成形状的衣摆恳求道:“先生,你回来吧,今后你只是我的先生,与王兄再无关联,我……我身边除了你,并无可信可用之人,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免我茕茕孑立之困。你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这话说得凄怆不已,越离怎么也拽不起他,忽闻帐外有人通报:“公子,守城名士鲁大来寻戍文先生。”
楚燎见他脚尖挪了方向,额角尖锐地突突跳动起来,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不放。
越离顺势俯身下去,楚燎眸中干涩,抿唇一言不发地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情将他拽回别离的那夜。
鲁大寻他应是有要事相商,今日楚燎黏得紧,白日里也不过几句插科打诨……鲁大那般缥缈的人物,见一面当真少一面。
可楚燎这副模样,随意甩手离去,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越离急中生智,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眼灼耳热起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贴在楚燎的额心上。
楚燎浑身一震,那软意又顺着鼻峰滑下,在他面上的细痕啄吻着。
钳在小臂上的手失了力道垂在地上,越离松了口气,轻声哄道:“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去去就回,你若不嫌挤就给我空出半边席来,你先行休息,不必等我,其余的我们大可明日再议。”
楚燎脑中嗡鸣,翻来覆去浮现的都是尚在楚院中自己逾矩后他深感耻辱的怒容,半点插不进时过境迁的温声软语。
牢狱中人,犯了死罪的,死前会吃上此生最后一顿丰盛。
自己颠倒黑白地求他,终于求来他施舍的同情……
越离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好先行离开,叫来帐外两名兵士看顾。
直到越离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帐帘后,楚燎才抱头倒地,被脑中的锥子凿得痛不欲生。
两名兵士本不以为意,打着哈欠站在火架旁,被醺然火光暖得困意丛生。
一刻钟后,一名兵士搡了搡身边的同伴,“军医来了,醒醒!”
两人努力睁大双眼,军医身后跟着端药的炊夫,不紧不慢地掀帘进去。
“来人!快来人!”军医素来悠闲的嗓音高亢起来,两名兵士连忙冲进去,愣了片刻,在军医的吼叫里扶起奄奄一息的楚燎。
楚燎披头散发,下唇被咬出丝丝缕缕的血渍,两名兵士手忙脚乱替他卸下衣甲,周身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军医在他人中狠掐两下,朝兵士和炊夫示意道:“把他架起来,你掰开他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楚燎鼻尖萦绕着腥酸药气,胃水先一步闹腾起来,他扭头欲呕,炊夫顺势掐开他的牙关,军医把药倒进去,同时大喊:“让他闭气!快捏住他的鼻子!”
炊夫白日里还见过这小公子丰神俊朗立在马上的形状,没成想得了顽疾,连药也喝得比常人惨淡,心中不忍,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少。
楚燎被憋得面色发紫,好歹是开喉放药了,两个兵士按得满头大汗,见军医擦了把汗摆摆手,四人不约而同卸力后退,俱是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把他……把他挪到草席上,”军医拍着胸脯,吓得不轻,“不过迟来些,闹成这样,哎!”
这些日子医患之间相安无事,有时他忙得忘了,楚燎还会自行去寻。
楚燎被背到草席上,席下不过垫些干草,难免颠簸。
他咳呛两声,半睁着眼寻了一圈,黯然昏睡过去。
灌药时洒出些药汤,汤水沾在他衣襟上,脸上脖间都凝着干涸的药末,炊夫见架上放着水盆冷帕,取来替他揩去狼狈。
两名兵士心有余悸地不住望向昏睡的楚燎,军医挥了挥手,他们喏喏捡起摔在地上的戈矛,离开帐中。
楚燎昏睡间也紧着眉峰,散发遮住他骇人的额角,灯影下轮廓深邃,丽色难掩病容,罕见地显出些脆弱来。
他一个贵族公子,不愁吃喝,不必为生计奔波,有什么好憔悴的?
炊夫放下帕子,走过去收捡药盘药碗,问道:“这小公子是得了什么病?害得这样厉害?”
军医哼了一声,每日照料许多缺胳膊少腿的已是目不暇接,还要来个缺心少肺的疑难杂症,医者仁心,平生最恨不惜命。
“脑子有病,想不通,就要害病。”
说完他拂袖而去,炊夫叹了口气,提步跟上。
终于……终于……要回去了(?ノ???益???)?ノ(后空翻咻咻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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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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