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被付之一炬的北屈城散了乌云停了大雨,悲喜交加的幸存者们收殓残尸,修葺残城。
楚军在北屈城外安营扎寨,将赵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物尽其用。
如此一来,赵军粮草不足元气大伤,与楚国正式结下了梁子,赵孚虽又气又恼,却也不与楚军缠斗,径直退回蒲阳先作补充。
孟崇肩甲未褪,端碗嚼着口中食物,立在帐前看破破烂烂的板车上装满了自家军粮,一车车往城中拖去。
楚燎亦趋亦步跟在一名青年身后,青年作势要扶粮袋,他长臂一伸凑上前去接过重物,稳稳搭在板车上。
青年的手便转弯落在他汗湿的额上。
“哼。”
孟崇心中不屑,他不信两人是什么兄弟情义,要论兄弟,哪有比一母同胞的兄长还亲的?
这不知好歹的小公子抱了楚覃的大腿,胳膊肘尽往外拐,那青年除了有几分姿色,肩不能挑手不能抬,不是养在身边的姘头是什么?
为了一个姘头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孟崇想不通,也不需要想通。楚覃将他留下来,只是为了看住楚燎,他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回去复命即可,其余的,不归他管。
“孟将军怎吃得如此草率?”屈彦安顿好后军,一路寻来帅帐。
屈彦也是楚覃带来的人,却屡屡偏向楚燎。
孟崇不知他与楚燎的年少情谊,加之他不过身任司射,没有昭彰的战功,孟崇只当他是别有心机的趋炎附势之辈,他不喜楚燎,连带着看屈彦也不大顺眼。
“都拿去贴补外人讨人欢心了,我有得吃就不错了。”
屈彦低头一笑,走到他身边望着粮草处前后忙活的两人,幽幽道:“将军是真不知小公子此举何为?”
楚将中少有似楚覃那般精文通武的政才,孟崇尚算粗中有细,闻言顿道:“哦?何为?”
屈彦见勾起他兴趣,也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我们一路行军而来,所过之处皆闻守城高士之名,我楚雪中送炭,那守城的高士正是我楚人,公子大张旗鼓接回,天下贤才皆知我大楚惜才,有识之士必定来投,且楚才楚用,也免长他人智势。”
他知晓那士人名唤越离,是越家庶子,他亦为庶子,因此而得楚燎照拂。
儿时种种今日点滴,屈彦虽觉出楚燎对他们的态度不一,仍与越离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是故他借人喻己,平静道:“于公子而言,他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心性与所为一以贯之,谁又不肯为他死心塌地?”
孟崇本就食之无味,听他一番注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楚燎,想从他紧绷的神色中辨出些深不可测来。
城中所剩的人口不多,拉了几车粮草也够些时日。
越离如芒在背,除了身后紧跟不舍的楚燎,还有些意味不明的视线来回扫荡。
他心思灵敏,从兵士可有可无的态度中品出楚燎地位的尴尬。
楚国与中原不同,历代楚君皆以军功立身,无一例外,军权即是国政,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的真相不过是不加掩饰地流血弑君,因此也保证了王位上始终坐着年富力强开拓进取的年轻新君。
楚燎幼时去国离乡,自然身无战功,又端得年少执拗,那主帅始终不曾露面,想来对楚燎颇有微词……
他失神回身,一脚踩在楚燎的军靴上,楚燎一声不吭,他倒痛吟起来。
“没事,不必惊惶。”楚燎牵着他的手臂,瞳色有些异样的深邃。
自从越离与他说了那些话,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其后,魂不守舍地时时放空。
越离有些无奈,又不好驱赶他,只定定地看着他,温声道:“我不会再走了,你大可去忙你的事。”
楚燎思绪一悠,兀然问:“你答应那人什么了?”
他理直气壮又不加掩饰的语气令越离稍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话语间总是盘山绕水处处纠结,后来自己说了那番话,他更是……
越离在他熟悉的讨要里莫名宽心,“你问的可是屠兴?我尚且不知,等闲出手来我便去问他。”
楚燎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郁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他了?”
“我与他共患难一场,他活着回来,岂有不应之理?”越离好笑地敲了敲他的额胄,“我一介白身,他能讨要的也不多,你不必忧心。”
楚燎抓住他的手咄咄道:“我与你何尝不是共患难?他……”
“魏军将至!十里之外有魏旗踪迹!”
斥候快马回营传回消息,另有一支信使直入帅帐。
魏军救急不成,殿后绰绰有余。不少兵士喜逐颜开,好歹不必将烂摊子收拾到底。
楚燎身为副将理应前去接洽,他抚着越离掌心中早已愈合的剑痕,阴晴不定的神色消退。
“先生等我回来,我去去就回,”他捏了捏越离的指尖,笑得有些苍白:“你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以往他们是主仆,是师生,是兄弟,楚燎无知无觉时大可朝他撒泼卖痴,只因笃定他不会弃己而去。
那夜的月色太薄凉,令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他停留,王公贵胄,众星捧月,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原来他毫无胜算。
越离对黯淡无光的楚燎陌生至极,心中揪痛起来,“世鸣,你不该这般……我不走,就等在营中,你速去速回。”
楚燎这才明媚些许,唤人将他带入自己帐中,加快步伐朝驻马桩奔去。
雨净天尘,向晚的暮色久久徘徊,现出玫红霞光。
屈彦策马与他齐驱,孟崇仍旧没个人影,“我们与魏军交接后,明日就得班师回楚。”
楚燎满腹心事,眉头不曾舒展,“为何如此急切?”
屈彦知瞒他不住,沉声道:“先王病逝,你兄长已为新君。”
“先王”二字在他耳边一荡而过,远不如呼啸风声来得醒神。
待整支精锐越过营帐前的大纛,他回头看了一眼猎猎作响的“楚”字,有些陌生地重复道:“先王?你是说我父王?”
屈彦扭头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楚燎握紧缰绳,两眼发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八年前他离开楚国,便是他和父王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什么是最后一面?是等他回了楚国,也见不到了吗?
他尚且在“生离”中蹒跚学步,“死别”便不问西东,闷头撞上了他。
“公子,你……”
屈彦在楚燎如常的面色中忐忑起来,若是光阴磋磨了父子情倒还省心些……所谓的“病逝”只怕大有文章,楚燎自小得先王娇宠,又与新君亲为手足……
他不由叹在风中,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
“知道了,一切回国再议吧。”楚燎如是说道。
他摸不着天够不着地,脑海中张冠李戴着魏武王的猝然离世与宫中景象,可那又不是他父王,楚宫也不是那番景象。
前方的魏军在视野里越发清晰,从他们眼前密密麻麻延伸到看不见的拐角后,楚燎麻木的神情不知被什么触动,燎燎间生动起来。
屈彦只觉眼角有银光掠过,看清后失声拦道:“公子不可!!”
羽箭势不可当呼啸而去,直奔嘴角有伤颧骨高耸的魏闾钉去。
最终那支羽箭钉在魏军的大纛上,裂纹须臾可见。
魏闾未着甲胄,贯发的笄子断成两截。他髻发尽散,一张皮包骨的脱相之容掩在迎风乱舞的乌发里,唯有那双眼睛还算有神,一瞬不瞬地凝着楚燎。
魏将“刷”地拔剑,“大胆!来者何人?!”
楚军未料到楚燎的惊动,一时滞在对面,两厢僵持不下。
屈彦看向楚燎的目光难掩失望,正欲开口缓和,楚燎暴喝一声:“魏闾!魏王命你将功赎罪,调兵救急,你枉顾王命,置一城之民于水火,若非我军及时来救,还有你收尸的地方?!”
“乱臣贼子,我今日必要为民除害,杀了你这玩忽职守的鼠辈!”
魏将见他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不似有假,又听他三言两语将误军之过皆归于魏闾头上,乐得作壁上观,只把头一撇,沉痛长叹。
屈彦将心放下,眼疾手快夺过他的箭囊,低声道:“公子,魏国内政不宜过多插手。”
楚燎自然明白,但他就是要借题发挥,让魏闾也尝尝无立锥之地的绝望,好偿他不能手刃之恨。
魏闾形容枯槁翻下马去,北屈围困之时,他亦在周旋赌命。
一朝作泥尘,他早该死了,至于究竟是哪一步错了,于他而言都已无可置喙,只是不该……不该再拉上更多人垫背。
他散尽少年气,膝下无黄金,在两军之间跪向楚燎,“多谢小将军救民于危难……罪民愿以死谢罪。”
他实在求之不得。
楚燎傲然端坐马上,在暮光里发现他发间银丝,心中生出些扭曲的快意。
闹到这个地步,魏闾若真死了,魏将也不好交待,毕竟后头需要拿他交待的事情还多得是。
“这位小将军,”魏将道:“他的罪名暂且按下不表,请领我前去见过楚帅,魏楚两国交好,可别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和气。”
楚燎垂眼看着抬不起头的魏闾冷笑一声,从善如流道:“将军说的是,魏闾,你且好好活着吧。”
屈彦本能觉察出两人间的公私之怨,并不似明面上这般冠冕堂皇。
魏闾默不作声步行在后,颇得行尸走肉的真传……他收回目光,楚燎已神色如常,与魏将交流无阻。
楚燎觉出他眼神中的探寻,抬眼回望过来。
屈彦头一次回避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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