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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裂心

当夜,漏过三更,楚燎微弱不可闻的鼻息脉象渐渐平稳了,卜铜才敢留下两名医官在外守候,与其他闲杂一道疲惫离去。

楚覃揉着眉心松了口气,越离请人端来温水,来回拧帕替楚燎擦拭周身血迹。

屋中血腥味杳杳散去,微苦的药气和缭绕的香炉酵出岁月静好的假象。

越离在楚燎的安定与麻木的动作中神魂归位,抚了抚楚燎眼下浓重的阴影。

昏迷的楚燎似有所觉,鼻尖微微耸动,眉心不再发皱。

“大王,在下有一计,可保全世鸣,又替大王摘去心头大患。”他擦去楚燎指缝间的凝血,拢好薄被,转向楚覃。

楚覃撑着额角冷笑一声:“先生果然智计不凡,心如磐石,寡人佩服。”

适才与楚覃针锋相对,现下他气愤稍减,淡声反讥:“在下位卑身贱,这份真心既不值钱,也护不住谁,不如早做打算,好过被人弃如敝履。”

越离的本事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用,若非时过境迁,他也不舍脱手。

兜兜转转,造化弄人,楚覃倒靠在椅背上。

曾经愤懑单薄献策弑父的少年坐在榻边,出落成眼前静丽莫测的青年……楚燎自毁前的“遗言”犹然在耳,他抬了抬下颌,“说来听听。”

“世鸣在宴上张狂无忌,是为了落下一个不贤不敬蛮横无礼的名声,好让他的自戕有理有据,无论他人如何揣测,大王都有足够的底气置身事外。”

就算是大王逼死了他的亲弟弟又如何?这般狂浪之徒,杀了也是为国为民。

楚覃偏开头,喑哑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收场?”

屋内侍人早已尽数撤下,殿门紧闭,依稀能辨出门外来回走动的巡守。

越离一字一顿道:“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公子燎目无尊长,妄自尊大,命其前往王陵悌守孝道以察人情,无诏不得入都。”

楚覃阖眼沉吟,片刻方道:“嗯,他身有伤病,遣去守陵反倒免了许多眼睛,清苦了些,却也自在。”

越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大王,这只是第一步,世鸣既已入局,只要没死,便避无可避。”

烛影轻摇慢晃,彻夜不歇。

楚覃心事重重地走出殿门,萧瑜候在廊下,沾了一身夜露,不曾入内。

越离靠在床柱边,眼眸半阖。

五更之时,楚燎吐出灌下的汤药,爬起身来欲把头磕在墙上,好止住脑中无休无止的争吵。

冲进来的医官拽他不住,伤口再度崩开血色。

这是越离头一次目睹他头疾发作,素来明媚张扬的眼中透不进一丝光,墨色眼瞳甚至漫出边缘,似是要再裂出一颗瞳孔!

他吓得手脚冰凉,死死抱住痛吼挣扎的楚燎,抵在墙上,拿自己隔开楚燎与石壁,不让他伤上加伤。

“世鸣!世鸣!你看看我,我是谁?你可认得我是谁?!”楚燎崩开的血浸在他污了一夜也没个换处的月白长衫上,他的气力在楚燎面前更是螳臂当车,可他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抚平楚燎散乱的脑后青丝,在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那两名被甩开的医官奈何不了他,又跑去叫来侍卫。

楚燎耳边是母后的狂吼、父王的质问、兄长的嘲讽,就连越离,亦头也不回地奔向没有他的远方。

那么真的镜花水月,那么冷的人去楼空。

他浑身发烫,整个人被丢弃在风雪之中,冻得眉眼凝霜,心寒肝颤。

若不是你幼稚如斯,不明不白,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是的,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还是你不闻不问,不愿周全?

你放屁!先生说了人力有限,不可求全责备,你凭什么污蔑我?!

先生?哈,你自负有宠,不把你那点腌臜心思藏好了,反倒随意剖心?所以先生不要你了,楚世鸣,你回头看看,还有谁会为你驻足?

我……不对,先生只是……他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所以我说,你幼稚!真真朽木不可雕也!父母至亲尚可偏心薄待,爱恨难论。他受你王兄之命来你身边,又受魏淮之命在魏国四处周旋,你算什么东西?你只会让他血肉淋漓,还妄想他倾心相待!无耻之徒莫如是也!

不是的……不是的……

楚燎被狠狠一推,浸入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眼睁睁看着那个除了相貌无一相同的楚燎在湖面上冷目而视,拂袖而去。

“世鸣!世鸣,阿兄在呢……”

楚燎眨了眨眼,冻僵的眼眶徐徐回温,烧干了他的蛮劲。

越离架住他的双臂一同跪坐在地,见他终于沉静下来,甚至唤了一声“越离”。

他连连应声,和身后的医官递了个眼色。

侍卫们守在一边,这病发的公子疯成这样,又有伤在身,若是一个不慎伤到哪儿了,他们难辞其咎,因此都束手束脚聊胜于无。

“越离……”

一桩桩一件件,世事接踵而来,命运也没放过他。

何以至此,走到面目全非的这步?

他以为只要活着回到楚国,回到家,他就还是至亲的挚爱,大楚的来日。

大楚的来日有王兄操劳,那他呢?他的身份敏感如斯,放眼望去,满庭魑魅魍魉,昔日恩宠都已烟消云散,他两手空空,心破了天大的窟窿……

楚燎卸了力,垂头砸在越离肩上,眼皮微抬,“越离……母后不要我了。”

这比越离设想的要惨烈太多,是不是人人都有此一遭,非皮开肉绽撕心裂肺不能渡。

“我要你,”他抱住跌落凡尘的泪人,在他耳边轻而笃定道:“世鸣,越离要你,阿兄在呢,别怕。”

医官手执银针蹑手蹑脚绕到楚燎身后,越离扶抱住他的头,任他在自己颈间的疤痕处流连,微不可察地朝医官点了点头。

楚燎拿鼻尖蹭在凸出的肉疤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咸湿的汗意,咂摸两下,连咸味也消失了,只剩绵绵无绝的苦。

“呃!”

他陡然一震,被越离紧紧按在怀中,一只手不甘不愿地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拼尽全力抵抗着铺天盖地的困倦。

他总觉得这一觉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越离,我……”

终于,那只手不再需要着落,他周身一轻,彻底跌入无边无际的幽冥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侍卫们有了用武之地,将毫无知觉的楚燎抬抱到榻上,医官不得不故技重施,又替他包扎一回,施针上药。

一个侍人上前扶起如梦方醒的越离,他被吓得不轻,起身时两腿仍是发软。

“先生,擦擦吧。”侍人将自己的方帕递去,越离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此刻依旧水线不断,心口发疼。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泪可流……

他道谢接过,面朝冷壁,任心间的裂隙淌下脓血,升腾着从眼中奔泄。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半晌,他缓而又缓地倾吐出一口气,用沾湿的方帕揩了揩身上的血痕,于事无补。

窗外天光已明,鸟叫虫鸣生机勃发,他将方帕搭在盆沿,走到昏睡的楚燎身边。

他彻底睡去,面上不再有抚不平的褶皱与忧虑,眼睫投下的纤长阴影安稳而静谧。

越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吻,顾不得医官的惊诧,道了句“有劳”朝外走去。

“先生要去哪儿?”门外的侍人问道。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被敞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劳烦为我领路,我有要事告知太后。”

“这……”大王离去前留他们听命于戍文先生,宫人犹豫地打量着他的尊容:“先生可要换身衣裳前去?”

越离左胸上染了一大朵血花,襟上腰间血痕断续蜿蜒,又是月白的底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详。

“不必,带路吧。”他微微笑道。

这是他给太后带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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