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众人翘首以盼的消息终于传来。
公子燎蛮横无礼有失本分,责令其为先王守陵,无诏不得入郢,即刻动身,发配王陵。
醒过一回的楚燎被抬上马车,在昏沉和众人的观望中驶离王宫。
这样也好,无论是何事,总能有几分喘息。
为防耳目,楚覃居然没有在他身边安插任何眼线,远远出乎越离的意料。
马车驶出都门外,在大片空荡的草野中,有一人头戴斗笠嘴叼草根,耷拉脑袋数着蚂蚁搬家。
眼见那只有寥寥数人护送的寒酸马车出来了,他呸掉草根,半点不见外地冲上前去,求主家给碗饭吃。
马车急停,楚燎险些磕了脑袋,竟也没有任何不悦。
相反,他一言不发略有所思,撩开车帘,与抬目而来的屠兴看了个对眼。
屠兴不高兴地撇撇嘴,有气无力抱拳道:“求主家赏个活计吧,要吃不起饭了。”
谁让他被先生好言“赶”了出来,好容易占到的屋子就这么让冯崛白捡了去!
“世鸣身边离不得自己人,石之武力远不如你,我鞭长莫及,力不从心,除了你,我再无可托之人。”
越离拉着他,字字恳切句句凄惨,如果没有冯崛在后面龇牙咧嘴,还真像那么回事!
罢了,屠兴老远望来,心想这小公子也真是没落了,身边只有些老弱病残。
楚燎并未束发,鬓边长发随风轻扬,他面皮青白,不知是否在车厢里的缘故,脸上蒙着一层沉疴日久的阴翳,只漏出一个苍白的下颌。
屠兴凑近一看,心里仅剩的那点怨气也散了。
先生说得不错,小公子如今这副模样,身边还真缺不了人。
只是他这目不转睛的眼神也太瘆得慌……
楚燎拿黑洞洞的眼珠照了他一会儿,扯唇一笑,平白溢出些森森凉气。
“既是我大楚子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罢了,你就留在本公子身边,”他收回手臂,声音远去:“上车,御马吧。”
屠兴打了个哆嗦,手一撑坐上车板,接过老马夫递来的鞭绳。
这小公子是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头得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
车内的楚燎捂住发烫的心口,运气半晌,那股撕扯的痛意方缓缓褪去。
他尽他的道义,我养我的伤。
只要别乱动,伤口总有一日会愈合的。
··
正极殿上,议政的百官各有所思地散去。
天空乌云缭绕,已有微雨拂面。
毕程握着板椟心事重重地离开,慢半拍回应着同僚的呼喝。
他一步一步顺阶而下,蓦然回首,仰目上视,似乎还能看到当日他手捧太子印呼风唤雨的身姿。
他不能坐视任何隐疾毁掉这一切。
“大人,马车驻在西门!”
家丁见他调转方向加快脚步,趋步跟上提醒道。
毕程将板椟扔给他,“不必跟来,你回车上等。”
家丁踉跄接住,捧着板椟愣怔目送他远去。
毕程一路风风火火,胸中斟酌着措辞,要一击必中,要亟不可待!
公子燎,定不能留!
“先生留步,王后娘娘有请。”
他身形一滞,勉强挤出笑意:“臣有要事在身,烦请娘娘稍等,臣面见……”
“娘娘知晓先生为何事而来,”王后身边的侍女毫不退让道:“王心深不可测,娘娘劝先生莫要唐突,晚不了这一时半刻。”
毕程皮笑肉不笑,眼珠稍转,侧过身子。
早知这萧瑜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她已贵为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陪萧济那老东西搅这摊浑水?
“臣受教,劳动姑娘带路。”
侍女躬身一礼,“先生言重,请随奴婢来。”
毕程心中五味杂陈,一会儿是胞弟,一会儿是王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
他在楚覃身边待的时间算不得久,却也实在不短了。
现今人人都称大王仁义,被胞弟伤透了心仍能网开一面……可他总信不踏实。
能爬到那个位面上的,有几个是真仁义?
“先生请。”
辗转间到了王后内院,他不免汗颜,垂首等候。
“可算把先生盼来了。”萧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款款转入回廊,朝亭下踱来。
毕程堆笑打揖:“娘娘诸务杂身,下官怎好随意叨扰。”
萧瑜邀他入座,那日殿上刺杀叛贼之事,除了楚覃、萧济和她,便只剩他心知肚明了。
她心惊胆战了半月有余,始终未见他向楚覃进谏。
楚覃虽有心饶她,若是有人推波助澜,她也必定痛失其位。
然而毕程迟迟未有动作,她屡次相邀,只得他官话搪塞。
毕程双手捧过她浇好的茶,见她沉沉不语,啜了口茶,总算急人所急地给了个答复。
“娘娘,我虽非楚人,这些年耳濡目染,知道有句楚谚……”
萧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带微笑。
“凤兮!凤兮!往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臣想,既已不可见,那也没有日思夜想的必要。”
萧瑜稍挑一眉,满意笑道:“难怪大王喜欢将先生带在身边,这般通透,本宫自愧不如。”
她话锋一转,直指毕程心结:“先生通透至此,可惜终究是局内人,方才险些铸成大错。”
毕程满心不屑,不知她又与她爹卖的什么葫芦,面上恭敬道:“愿得娘娘赐教。”
“先生可是为公子燎一事而来?”
“……娘娘聪慧。”
“先生可是为求公子燎一死而来?”
毕程沉默有顷,委婉道:“公子燎殿上行刺,他的身份本就敏感如斯,下官只是……替大王多虑罢了。”
萧瑜与他也兜够了圈子,洞若观火道:“先生既明白往者不可见,何必在大王定夺后再触逆鳞?若先生当真明白,便该不闻不问,任大王自行其是,何必自讨没趣?”
事关大业,怎能说是“自讨没趣”?
毕程胸中火起,不愿成为他们一家子权斗的火把,起身欲告辞间,萧瑜一句话将他钉在原地。
“疏不间亲,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毕程无奈笑叹,只是笑到一半,僵在嘴角。
他怎可能不明白?就是明白,所以楚覃问起殿上之事,他才与楚覃各论其分地当了睁眼瞎。
疏不间亲……萧瑜的话中之意是……
他几乎有些惊恐,萧瑜的笑亦淡下来,漫不经心地说出宫闱秘事:“楚燎刺杀大王,是太后以死相逼所致。楚燎宁为玉碎,在殿上举剑自戕,被大王所救。”
“本宫与公子燎相交不浅,他的心性也算了解一二,大王若对他没有几分真心,不会苦等他归国。”
萧瑜理了理袖角,“先生,现在你明白本宫所说的‘铸成大错’,是何道理了吗?”
毕程颓然而坐,愣怔了一会儿,讷讷道:“多谢娘娘出手相救……”
“你我都是大王的身边人,深知大王难逢敌手自有决断,贸然上前只会自断其臂徒惹猜疑,”萧瑜亲手为他斟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怎会袖手旁观?”
果然,天下没有白捡的好处。
他有意避开萧瑜话锋,不想掺和进去,呵呵笑道:“大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夫妻和鸣,下官会铭记这份恩情。”
这个老狐狸。
萧瑜叹了口气,以退为进,惆怅道:“我知先生不肯轻信于我,归根究底,是我爹以我为棋得寸进尺……”
她偏头举袖拭了拭眼下,“我到底是一介女儿身,前有夫君后有血亲,进退不得步步骂名,伉俪情深?时候未到罢了。夫妻?榻上君臣罢了。”
毕程听得险些给她跪下,连连擦汗不止。
萧瑜心知此事急不得,又与他一默一泣诉苦数言,着人送了出去。
她目送毕程匆匆逃去,扑哧一笑,接过侍女递来的温帕揩在脸上。
“娘娘,汀中鸟送来密信。”一名侍女从廊下疾步而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与汀中鸟一同抵达王宫的,还有镇守楚越边境的景珛亲信,正与楚覃在书房议事。
萧瑜回到屋中展开密信,取来灯油浸在帛面上,底层的帛线现出凹陷发黑的字迹——
两月后楚越必战,令尔亲往之。
“两月?因何如此之急?”楚覃端坐案后,目光直射景珛亲信。
武将抱拳将来龙去脉道出:“景将军屡次派人暗探,越王欲与中原结盟抗楚,被阻截后军心几经涣散,不料有人抱着必死之志穿越绝壁,越人密不透风,与哪国所盟尚未可知,已一扫颓势秣马厉兵,景将军估算最多两月,楚越必有一战。”
楚覃喜忧参半,扫除了后方之越,他向中原亮剑之日亦近矣。
沙场出名将,但世鸣尚在病中……
楚覃微微倾身,询问道:“景将军可有将帅人选?”
武将回想片刻,摆首道:“景将军未曾提过,只说国都不可无主君坐镇,大王不可亲往。”
“景将军思虑周全,寡人正有此意。”
窗外乌云遮日,屋中光线渺茫,楚覃取过灯盏点燃,火舌舔过萧瑜指尖。
她扬手一松,帛书落在铜盂里,霎时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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