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越离出来时,冯崛与屠兴已备好马车守在门前。
“都用过早膳了?”他打量抖擞的二人,问道。
屠兴挠头干笑,“我昨夜兴奋得整夜没睡,天不见亮就起来自己下厨了。”他一指身边面有菜色的冯崛,“恰好遇到他趴在窗边发愣,就给他也喂了一碗。”
晨寒未褪,露珠滑至叶巅,啪嗒溅散。
越离系好披风,笑问冯崛:“石之又因何不眠?”
冯崛见他脸上的伤已结了痂,垂首盯着脚尖,“我在想……今后我们就有地方可去了,真好。”
流落街头的某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想念过东苑。
越离取出他手上的马鞭放在车辕上,“既如此,我们便步行前去吧,不过五里之地。”
屠兴:“这五里地倒是不难……先生身体恢复了不曾?”
他哼笑一声,率先朝街头步去:“比这更远的路我都走过。”
冯崛与屠兴相视片刻,纷纷应声跟上。
官家之地行人不多,街道两边徐徐淌过丈许宽的沟渠,清水卷过底下青苔,细听可闻潺潺水音。
几家高门大户的仆从打着哈欠拉开大门,在街边架起马车恭候主人,他们一行三人不疾不徐漫步而过,还有个傻大个好奇地四处张望,嘴里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
长日无聊,仆从们不禁侧目,交头接耳嘀咕不休。
途经一道阔绰门楣,阶上仆从匆匆赶来,朝越离点头哈腰道:“先生留步,我家大人得知先生今日开府,特意吩咐小人驾车送先生前去。”
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路过家门口才“特意吩咐”?
屠兴满脸不信地盯着那仆从,仆从笑得无懈可击,只看向越离。
越离浅笑躬身,颧骨的伤乍看有些狼狈,多看上几眼,那血痂就与他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相宜。
“在下初来乍到,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仆从回过神来,笑得真切几分,“我家大人是左尹毕程毕大人,先生可有耳闻?”
毕程的府邸与馆舍居然如此之近,微微讶异后,越离笑意渐深:“自然如雷贯耳,有劳毕大人费心,今日便不劳动贵府车马了,待开府之后,在下定来登门拜谢。”
仆从本就是奉命前来试探客套,越离言尽于此,他也躬身目送,不再叨扰。
待走出了这条街,冯崛方问:“这毕程什么来头?是在向我们示好?”
越离睨他一眼,欣然道:“我在大王身边时并未听过他,我离楚后,他渐至大王心腹之谋。示好?未必,朝中新贵,总要赏个笑脸。”
“原来我们是朝中新贵,”屠兴得意地一扬脑袋,“那我可要横行霸道了。”
冯崛纠正道:“是先生是新贵,不是你。”
屠兴兴致不减,“那我就狐假虎威!”
二人的呛声很快被闹市盖过,越离面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睛扫视着拖运的货车与鱼摊上新鲜的荷叶,肉的腥气混在饱满的水气中,能嗅出颇为另类的沁人心脾。
景象全然不同,沸腾的生动却是如出一辙。
记忆中的气味被取代,留下一点无伤大雅的怅惘。
半个时辰后,三人到了东街的空户。
此处离水门还有不少距离,一路走来,东街算得上闹中取静,左邻右舍也不见官阶,马车辚辚,多为商贾之家。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宫人便领着官印地契府节隆隆而至。
五名侍卫开道而来,仆从们下车后碎步赶上渐次排开,将一头雾水的三人围在中间。
打头的官样马车这才撩起车帘探了一眼,见越离已候在门前,忙堆笑下车迎来。
“小人该死,让先生好等。”来的宫人竟是大王身边的蒲内侍。
越离趋前两步,“蒲内侍亲自前来,倒令在下惶恐了。”
“先生此言差矣,大王爱重先生,小人也前来沾光,”蒲内侍看了看他身边二人,朝他笑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授印开府吧。”
越离撩起下摆面朝楚宫而跪,冯崛拽了屠兴一把,三人前后跪成两行。
蒲内侍从侍从手中捧过官印,朗声道:“先生越离,才高德荣,舍生取义拯邦民于危难,宣大楚之威名,名士之风,贤于万象。今安身归国,寡人不敢薄待,请先生佩谏印,为大楚除疾开新,历久无衰。”
“臣自当勉励,不负此命。”
越离抬手接过紧闭的漆匣,被蒲内侍搀扶起身。
“这就开府了,谏尹大人。”
“有劳诸位。”
蒲内侍一挥袖袍,侍卫们上前撕去官封拧开铁锁,伴随着一声质感沉重的叹息,大门缓缓向两边收去,露出院中稍显冷清的光景。
“这原是一位王大人的府邸,两年前告老还乡,府上也就空了下来收归库中,”蒲内侍跟在他身边稍后半步,絮絮道:“这府邸前接水门后抵宫道,左右皆是行商多年的贾人。前院面门,两边分置耳房,绕过拱门,就是大人的下榻处,僻静通幽,议事也方便。”
区区谏尹,竟有两院三出的府邸,另有十名仆从自宫中调来,供他差遣。在郢都虽算不上特例,但也少之又少,足见恩宠。
后院房前有一棵高大樟树,将半个屋房都纳入荫中,夏日里放一把摇椅在门前,可享尽俗世光阴。
莫说冯崛和屠兴两双眼睛四处打转,就连越离也不禁意动,将那棵数丈高的香樟看了又看。
“大人可要随小人进屋中细看?”
越离颔首,转身对他二人道:“你们看看府中需要添置些什么,记在账上着人去采办。蒲内侍,请。”
“大人请。”
屠兴听他们请来请去,吐了吐舌头,跟在冯崛身后。
冯崛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面色严肃道:“屠兴,我有话跟你说。”
屠兴观他神色,不由学他低声下气,“怎么了?可有不妥?”
冯崛指了指越离与蒲内侍紧闭的房门,“先生今后住在那间,我住在他对面,你住在外院,也好有个照应,你可明白?”
“哦……这样啊。”屠兴挠挠头不懂装懂,他还蛮中意先生对面的厢房,既然冯崛这么说了,一定有……
他不求甚解地回过头去,冯崛的窃笑没来得及收,被抓个正着。
“你!冯、石、之!”
冯崛撒腿跳开,两人一前一后追打出去。
半个时辰后,蒲内侍与越离有说有笑地推门而出,神色热络仿佛亲如一家。
越离将他送到门外,他点了点其中两个女侍,嘱咐道:“沄,津,你们在大人府上可都机灵点,大人,她二人是宫里出挑的侍从,您有事吩咐,别累着自个儿。”
名唤沄、津的侍女齐声应和,利索拊掌单膝而跪,一看就有武学底子在身,也不似其他侍人那般宽袖长裳。
越离也不看她二人,只对蒲内侍挽笑:“诚惶诚恐,多谢蒲内侍挂记。”
蒲内侍也笑:“宫中挂念大人的,大有人在,大人莫负王恩,小人这就不叨扰了。”
他拱手相送,“今日初开府邸,无心怠慢,蒲内侍慢去。”
“大人言重,这就回吧。”
两人客客气气相送而别,车马缓缓驶出静谧的东街,将越离与十数名仆从落在身后。
蒲内侍坐在质朴车中,来时乘坐的官车已留在越离府中,今后他进宫皆乘官车。
坐在车板上的小内侍忍不住掀帘而入,“义父,今日怎么进去这么久?”
蒲内侍阖着眼皮,不疾不徐道:“我奉命而来,敢不周全?”
“我看这新上任的大人文文弱弱的,”小内侍想起那两个眉眼含剑的侍女,撇了撇嘴,“未必值得义父花大心思……哎哟!”
蒲内侍两个鼻孔出气,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你个颈上顶尿壶的东西,不懂就多看多琢磨!把嘴闭上!”
“文文弱弱?呵,”蒲内侍冷笑一声,“能在王上面前失仪冲撞还开府上殿的人,莫说宫中,就是整个楚国,都没有第二个!”
他可忘不了这位文弱先生,是如何两手沾血地掐在楚覃颈间!
小内侍也被他的话震住,讷讷不言了。
“笃笃”
车壁传来叩音,车夫恭敬道:“大人,左尹大人的家仆来请。”
蒲内侍眉间一紧,随即振袖而出,笑脸相迎。
左尹毕程府上的侍人连忙前趋躬身:“蒲大人,我家先生在府上备了热茶,邀您小坐歇息片刻。”
“小人今日奉公前来,”蒲内侍打眼一扫,见毕程那厮没有亲自前来,否则他还真不好推脱,当即松下一口气,“还需尽快回宫向大王述职,左尹大人一番美意,小人今日怕是无福消受,来日定向大人赔罪。”
他搬出楚覃这座大山,毕家的仆从面面相觑,只好讪讪让道。
小内侍倒是坐得安稳,替他堪堪坐定的义父理着衣摆,嘟囔道:“这一路可真不容易,三拦四阻的……”
蒲内侍显然早已习惯,他毕竟是楚覃身边之人,谁都想从他身上探听点风声雨声。
唯独这位毕程大人,总是不知进退地拦住他,屡屡暗劝他识大局……
毕程莫不是以为他是大王的幕僚,姓蒲的就非与他同流不可?
且不说到底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是了,那绳上的蚂蚱也各有各的爬法。
蒲内侍重重哼出一声,踹了小内侍一脚,“你义父都下车应和去了,你这屁股倒是稳当!”
小内侍讨好地捶在他腿上,“嘿嘿,义父疼我嘛。”
蒲内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去了。
另一头,仆从们灰溜溜地回府复命。
毕程在府上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听他们截人未果,也顾不上生气,只是踱得越发起劲了。
这蒲内侍是个死脑筋的,他早有所料。
但那越离分明与殿上行刺的公子燎是一伙儿的,公子燎重伤不明,越离却已经封官开府了。
他万万没想到,杀伐果断的楚覃会在公子燎的事上拎不清!
公子燎一回来,萧济那群老狐狸迟早按捺不住,斩草不除根,等着火大了就迟了。
他猛地顿住脚步,怔怔看着门外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砖。
常言道,君心难测,弑父都毫不手软的楚覃,不会对他这胞弟真有几分不忍吧……
大老远亲往去魏把楚燎接回来,此事本就令毕程多有不安。
如今都已殿上行刺了,大王还在犹豫什么?!
“来人!更衣!”
他火烧眉毛地回到寝室,吩咐道:“备车,本官要立刻进宫,面见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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