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通州同知官署后院的书房里,还透出一豆孤灯的光晕。
安比槐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腹轻轻摩挲着账册的纸页。
上面清晰罗列着改良耐烧无烟煤炭数月以来,所带来的巨额收入。
这项他凭借现代知识捣鼓出的副业,成效远超预期,银钱如暗流般悄然汇聚,成了他此刻手中最隐秘的一张牌。
他的目光越过账册上令人心安的数额,落在旁边一张素笺写就的清单上,上面只有三个词:信息、人手、证据。
远处传来隐约的笙箫声,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望出去,运河对岸的扬州城灯火通明,那是任伯安的府邸在宴饮。
他拿起棋盒里那枚最普通的榆木棋子,将棋子轻轻按在了舆图上,被密密麻麻漕运路线围绕着的通州。
翌日午后,日头正好。
安比槐抱着一摞旧档走进库房,轻轻放在门边的架子上。
此处远不如前堂光鲜,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与潮湿木料混合的气味。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刚忙完的样子,朝角落里,埋在成堆账册间的瘦削身影打了个招呼。
“韩大使还在忙呢?”
正埋头整理账册的韩承闻声抬头,见是安比槐,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安大人。”
他习惯性地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有些局促。
“别紧张,我又不吃人。”安比槐踱步过去,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漕运记录。
“正好要找一下去年的漕粮清册,问了刘通判,说是都收在你这了,你要是有空,不如给我指指。”
“都在西边那个架子上,”韩承指了指后,又很快转了头风,“还是下官帮您去取吧。”
“不急,本官自己来就好。”安比槐摆摆手,目光却落在摊开的账本上,“这是今年的新账?”
“是,正在核对入库数目。”韩承局促的抠了抠手指,木愣愣的站着,就像是一条被按了绑在柱子的猫。
安比槐俯身细看,手指点在一处:“这折耗数倒是比往年少。我记得去年这时候,光是漕船渗漏就报了半成?”
韩承迟疑了一下:“今年……漕船都检修过了。”
“是吗?”安比槐抬眼看他,“可我前日见着几条旧船,船板都开裂了。”
韩承抿了抿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安比槐又往前翻了几页:“这勾稽的法子倒是巧妙,是你想的?”
“都是下官随手记的。”
“随手能记出这样的明细,难得。”安比槐直起身,目光却仍停留在账册上,语气平和自然。
“去年漕粮入库时,为着折耗的事,前后核对了七八日。若是早有人用这个法子,倒能省去不少工夫。”
韩承先是一怔,浑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遇到知音的光彩,但随即又被谨慎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衣袖口边缘,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些笨办法,记清楚些,日后查证也便宜。”
他斟酌着词语,试图说得漂亮些,最后也只是笨言笨语的答了一句,说不上漂亮的恭维话。
安比槐却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听着,眼神里没有丝毫上官的倨傲,反而流露出纯粹的倾听之意。
安比槐的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滑动,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批注旁:“这个记号,我见你在好几处都用了,可是有什么讲究?”
韩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原本拘谨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回大人,这是下官自创的简记。三角代表需三日内核销,圆圈意指存疑待查……”
他说着说着,语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妙啊。”安比槐适时赞道,又往前翻了几页,“那这些用朱笔勾连的数字?”
“这是为了追踪同一批漕粮的流向。”
韩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伸手在账册上比划着。
“大人请看,从漕船到仓廪,再到分发各处,只要顺着这些记号,这些盐粮都是怎么入库的,又是什么时候销售完的,便一目了然了。”
安比槐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上月那批陈粮,你就是靠这个发现问题的?”
“正是!”韩承的声音不觉提高了些,“那批粮食在仓廪间转了三道,每次折耗都合规矩,可放在一起看就露了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猛地收住话头,不安地看向安比槐。
安比槐却只是含笑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欣赏:“继续说,我正听得入神。”
韩承犹豫片刻,见安比槐确实在认真倾听,便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这些年总结的查账心得。
他从漕粮说到盐课,从仓储谈到税银,越说越投入,连比带划,竟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日影西斜,库房渐渐暗下来,韩承才惊觉自己失态,慌忙告罪。
“下官一时忘形,耽误大人这么久……”
安比槐摆手打断他:“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轻轻合上账册,语气恳切,“这些心得,该让更多同僚知晓才是。”
韩承怔在原地,望着安比槐离去的身影,许久才缓缓坐下。
他伸手轻抚那本被翻得微卷的账册,眼中泛起复杂的光。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安大人今日这番偶遇,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心坎上。
从漕粮折耗到记账技法,再到不经意间提起他母亲的病情。
这哪里是闲谈,分明是早已将他摸透了。
他韩承年过四旬,依旧是个未入流的微末小吏,只因性情耿直,屡次坚持账实相符,得罪了上官,在此处坐了多年的冷板凳。
但正因他坐着冷板凳,才能隔岸观火,在整个通州运漕司待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的官吏来来又走走。
在官场沉浮二十载的韩承,见过太多上官。
有的倨傲,有的敷衍,有的只想找条听话的狗。
可这位安大人不一样。
韩承想起刚才安比槐俯身看账时的神情,那种专注,那种虔诚,仿佛在看什么至宝。
这是一个对数据有着极极敏锐,又倚重信赖的人,他是真的相信这些数字,而不是随便找个话题拉拢他。
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
韩承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木匣。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这些年来记下的笔记,漕运的漏洞,盐课的猫腻,各级官吏盘根错节的关系。
每一条都能要人命,也每一条都可能换来前程。
他曾以为这些心血终将随他一起埋进黄土。
现在,有人看见了这些字里行间的价值。既使是有些利用之心,也是真心觉得这些笨办法该让更多人知晓。
韩承轻轻合上木匣。
他知道选择安比槐意味着什么。
他从此再不能是明哲保身的库房大使,而是要蹚进最凶险的浑水。
可若是一生谨小慎微,最后像张主事那样被随便安个罪名赶出衙门,他甘心吗?
他起身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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