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滚沸的油锅里煎熬、对冲,最终彻底炸裂。
两段泾渭分明的人生记忆,如同冰与火,蛮横地交织撕扯,争夺着主导。
一边,是现代都市写字楼里彻夜不息的苍白灯火。
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总经理职位,他在最后一个关键项目上连续鏖战三昼夜,最终在心脏骤停的剧痛中,只来得及看见屏幕最后闪烁的、刺目而冰冷的蓝光。
另一边,是雕梁画栋、富贵泼天的燕王府。他是殊蒙圣眷的唯一异姓王——燕王谢伯岳的嫡长子——谢桉。
生来便继承了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眉目如画,肤白胜雪,一颦一笑皆可入画。偏偏内里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草包。
自一年前宫宴,大梁质子裴观野不慎将酒水洒在他新得的御赐雪貂斗篷上后,折辱这位沉默的质子,便成了他无聊生活中最固定、也最惬意的消遣。
原来自己不仅仅是燕世子,还是穿书过来当恶毒炮灰的打工人。
记忆融合的终点,是拳头砸在□□上的闷响,和指骨传来的清晰痛感。
谢桉猛地回神,瞳孔骤缩。
初春的宫苑一角,残雪在青石地砖缝隙间顽固存留,枯枝于料峭寒风中无声颤动。他正跨坐在一个少年身上,视野首先捕捉到的,是自己紧握的右手——
那养尊处优的冷白肤色,秀致如竹的指节,因方才的暴力而用力至微微泛粉,像上好的羊脂玉偶然沁染了一抹不合时宜的胭脂色。
视线惶然下移。身下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细棉布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边角处甚至熨烫得一丝不苟。
墨发由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此刻几缕散落额前,衬得他嘴角破裂渗出的血丝愈发刺目惊心。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纵然处境狼狈,也难掩其天生的贵气与深邃轮廓。眉骨如刀削,鼻梁似玉山,薄唇紧抿成一条隐忍的线。
他半仰着头,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过来,眸色沉如浓墨浸染的子夜,里面没有求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鲜明的恨意,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
然而,谢桉却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漠然之下,翻涌着几乎要噬人骨血的、深不见底的戾气。
裴观野!
是裴观野!
那本他猝死前无意间扫过几眼的、名为《江山谋》的著名男频争霸小说里,未来将倾覆大夏、手段酷烈的大反派!
书中清晰写着,此人回到大梁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陈兵边境,逼大夏皇帝交出所有曾欺辱过他的人。
而他自己,这个燕王世子,作为欺凌的主力,下场最为凄惨——
被做成了人彘,置于瓮中,在裴观野的殿宇里哀嚎了整整三日才气绝!到最后连尸骨都未能留存,落了个挫骨扬灰的结局!
更让他通体冰寒的是,这世界的天命之子、原著男主,竟是他那尚在稚龄、天真烂漫的同父异母弟弟谢景暄!
而按照剧情,因为父亲谢伯岳冷面拒绝太子萧珩的拉拢,并且上书直言其不务正业、结党营私后,待睚眦必报的萧珩即位,便立刻给燕王安上重罪,王府顷刻覆灭,血流成河。
待他如亲子的孟夫人为救他们父子四处奔波,最终含恨而终。
谢景暄则背负血海深仇,黑化崛起,推翻萧珩,成为摄政王,并在大梁来犯时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最终手刃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裴观野。
原来自己不仅是反派的眼中钉,更是这所谓天命轨迹中,一枚用以激励真男主成长的、注定被牺牲的棋子!
极致的恐惧带来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呼吸。
谢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裴观野身上翻滚下来,身上那件灼灼其华、用金线绣满大团繁复西府海棠的胭脂红遍地织金锦袍,
因这狼狈的动作迤逦铺散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上,如同泼洒了一地混着金粉的、尚未干涸的浓稠鲜血,衬得他煞白如纸的脸色更加惊心动魄。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小厮脸上带着疑惑,伸手想要搀扶。
谢桉猛地挥开那只手,力道之大,让那小厮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他的目光惊惧不定,死死锁住正用手肘缓缓撑起上半身的裴观野。
"何事在此喧哗?"
一个清润温和,却自带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目光淡淡扫过场中,在谢桉凌乱的衣袍和裴观野嘴角的血迹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谢桉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庞上。
这一看,却让萧珩微微一怔。
他向来知道这位燕世子生得好,可今日的谢桉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若说从前是精雕细琢的假花,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
此刻却像是被春雨浸润过的真花,那份惊惶失措反倒让他的美貌鲜活起来,眼尾那抹天生的绯红在苍白肌肤上格外动人,连微微颤抖的长睫都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萧珩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随即恢复如常。
"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慌忙跪地。
谢桉心脏又是一紧,强压着混乱的心绪,躬身行礼。他此刻心神不宁,并未察觉太子那一瞬间的异样。
这位太子殿下,表面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对他这个燕王世子更是向来青眼有加。
无论是宫宴座次的特意安排,还是狩猎时的并肩而行,甚至是得知他喜好珍玩后偶然赠予的前朝孤品......
萧珩将看重与亲近表现得恰到好处。
过去的谢桉只觉面上有光,此刻却洞若观火——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身后站着深得圣心、坐拥巨富、且在燕州根基深厚的父亲!
萧珩看重的,从来都是燕王府的财势与影响力。
他谢桉,不过是太子殿下用来笼络、乃至掌控燕王的一枚光鲜棋子,一条便捷的桥梁。
萧珩虚扶一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燕世子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受了什么惊吓?"
他话语轻柔,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掠过默然起身、垂首立于一旁的裴观野。
"劳殿下挂心,无妨。"
谢桉勉强稳住声线,扯出一个谢桉惯有的、带着几分骄纵的笑容。这一笑虽不及往日张扬,却因那份惊魂未定而别具风情:
"不过是教训个不懂规矩的东西,累了而已。"
他必须绷紧神经,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
萧珩颔首,不再追问,只温声道:
"既如此,便早些回府歇息吧。初春时节,寒气未消,莫要染恙。"
他言语间的体贴,仿佛真是位关爱臣下的储君。
"谢殿下。"
谢桉低头应下,借此掩饰眼中翻涌的情绪。
他不能在这里动手。众目睽睽,尤其还在太子眼前,谋杀质子无异于自掘坟墓。他需要更隐蔽、更意外的方式。
离开宫苑,回到奢华壮丽的燕世子府,谢桉挥退所有上前伺候的婢女小厮,将自己深深埋进书房窗边那张铺着柔软白虎皮的贵妃榻中。
他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胭脂红锦袍被烦躁地扯得凌乱,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细腻如玉、在室内光线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
萧珩的出现,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加剧了他骨髓里的危机感。
前有虎视眈眈、未来必成心腹大患的裴观野,后有心思深沉、随时可能为了清除异己而将燕王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太子。
他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前后皆是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他必须尽快除掉裴观野,这个最直接也最迫切的威胁。他冷静下来,构思一个完美的杀人方案。
下毒?制造意外?落水?火灾?
几个念头在他脑中飞速旋转,迅速凝结成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命人下在裴观野饭食中的剧毒断肠散,因送饭宫人意外滑倒,尽数喂了路边的野狗。而裴观野,恰好被管事叫走,毫发无伤。
他算准裴观野会途经那座年久失修的观景亭,提前弄松了栏杆。
不料裴观野走至亭前,被一只突然窜出的野猫惊扰停顿,前方一块松动的巨石竟抢先滚落,精准地砸毁了他精心布置的危险区段。
他趁夜宴试图制造裴观野醉酒落水的假象,却在悄然靠近时,对上一双清明冷静的眸子。
"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裴观野的声音平静无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桉秾丽的脸上血色尽褪,桃花眼里满是惊魂未定,最终只能强压心悸,悻悻作罢。
时值仲春,国子监内古柏苍翠。今日因大儒临席讲经,特许部分宗室与高官子弟听讲。
谢桉端坐于前排,目光掠过堂内,最终定格在最后排角落的那个孤影上——裴观野独自坐在特设的席位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长衫,身影几乎隐没在廊柱的阴影里。
他能在此,源于陛下一时兴起的“特恩”,以彰显天朝教化,无远弗届。但这“恩典”也明确限定:
他仅有旁听之资格,无发言议论之权,更非国子监正式生徒,地位甚至不如在座的任何一位世家仆役。
谢桉指尖无声地轻叩书案。这些时日的试探皆如石沉大海,反倒让他对这位看似温顺的质子愈发警惕。
今日,他必要试出此人的深浅。
待祭酒论及《周礼》时,谢桉从容起身,执弟子礼恭敬道:“学生近日研读‘司书掌邦中之典籍’一节,忽生疑惑。”
他语锋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角落,声音清越如玉磬,恰好能让满堂听清:
“素闻大梁亦重文教。今日在座者皆乃俊彦,想必各有高见。尤其角落那位裴公子,既蒙圣恩得以聆听教诲,想必潜心向学,或可为我等解惑?”
这一问,毒辣至极。他直接点明了裴观野“蒙恩听讲”的特殊身份,却又以请教之名将其架在火上。
若裴观野遵守规矩,闭口不言,便是当众承认自己才疏学浅,有负“圣恩”,徒惹耻笑;若他胆敢开口,便是公然僭越,违逆圣意。
满堂目光霎时如箭矢般射向那个角落。几位博士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显然也想看看这质子如何应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观野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惊慌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深潭。
他并未起身,亦未开口,只是迎着谢桉的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也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基于“规则”的、无可指摘的沉默。
他用最直接的行动表明了自身的处境——陛下许我听,未许我言。
这沉默,比任何巧言令色的反驳都更有力量。
堂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似是嘲讽那质子的懦弱与无能。
谢桉眼底的锐光却骤然凝聚。他看得分明,裴观野摇头时,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屈辱或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人并非不敢答,而是不屑于在这种规则的陷阱中与他纠缠。
他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对方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给予。
“是学生唐突了。”谢桉瞬间收敛心神,面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歉疚”,对着祭酒方向微微一礼,
“竟忘了裴公子身份特殊,不该以此打扰,还请祭酒与诸位见谅。”
他从容落座,姿态依旧矜贵,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时失言。
课后,谢桉独立于廊下。一阵暖风拂过,卷起庭前落英,粉白的花瓣在他脚边打着旋,沾惹上衣袍,平添几分秾丽,却未能柔和他半分神色。
他望着裴观野独自一人,沿着墙根的阴影默然离去。
那袭靛青,在满园灼灼春色与锦绣华服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株强行植入温室的荆棘,顽强地扎根于不属于它的土壤,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坚韧。
眸中最后一丝流于表面的玩味与试探,此刻彻底冷却、凝固,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他所有或明或暗的试探,所有精心编织的罗网,落在裴观野身上,都如同暖风拂过铁石,非但未能留下痕迹,反而被那冰冷的质地全然吸收、化解于无形。
此人就像一块沉于万丈寒潭之底的玄铁,看似静默无息,任凭水面春光明媚、波澜起伏,亦无法撼动其内里分毫,只折射出坚不可摧的冷光。
小打小闹,隔靴搔痒,毫无意义。
谢桉垂下眼眸,看着一片柔软的花瓣飘落在他肩上。
他拿下,缓缓收拢手指,再张开时,那点娇嫩的粉白已被碾作尘泥,唯余一缕残香,徒劳地证明它曾存在过。
一丝极冷的笑意,悄然爬上他的唇角。
既然如此……
那便不必再试探,不必再周旋。
此子,断不可留。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大梁。
他转身,离去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衣袂在温软的春风中划出冷硬的弧线。眼底,是所有伪装剥落后,沉淀下来的、毫无温度的杀机。
谢桉早就开始在暗中打磨一双眼,一双独属于他的眼,能于幽微缝隙中洞见秋毫,于无声处捕捉机锋;
他更需要一双手,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可在命运齿轮咬合的瞬间,将其推向未知的方向。
这一切宏图与隐谋,都必须在裴观野鹰隼般的凝视与萧亦珩织就的漫天罗网下,悄然进行。
他的棋局,自燕王府在京城那些不起眼的产业开始落子。借着整顿庶务的由头,他以温水煮蛙之势,将几个要害位置逐一换上背景干净、沉默可靠的心腹。
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墨韵斋”。这间书画铺子,不仅是他窥探清流言论、掌握朝野风声的窗口,其后院数间以机关暗门相连的雅室,更成了他处理隐秘的巢穴。
坐镇于此的,是一位曾受燕王大恩、自愿隐于市井的老账房,精于算计,更懂得如何让银钱与消息悄无声息地流动。
立足之后,便是扩张。他通过墨韵斋错综复杂的渠道,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几处商贸枢纽,悄然布下棋子。
粮行、布庄、车马行……这些产业互无统属,盈利则如涓涓细流,汇入不同名号的钱庄票号。
他志不在敛财,而在构筑一个独立、隐蔽、无法被任何人掐断的命脉。
财力初具,第三步,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步,便是招揽亡命与失意之徒。
他绝不能动用燕王府名册上的任何一人,只能依靠父王留下的几条几近枯萎的暗线,以及墨韵斋作为中转,去寻觅那些徘徊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身影。
名单上的人复杂而危险:有因触犯上官而被革职,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效力的前军中精锐;
有才华横溢却因出身寒微被权贵子弟顶替,永绝仕途的落魄文人;
亦有因过于讲究道义,而被同行排挤,在帮派中无法立足的江湖草莽。谢桉择人的标准冷酷而精准:要么身世清白,易于掌控;
要么,其人有致命的把柄,足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身怀绝技,且正处于人生最困顿潦倒的谷底,方能甘愿抓住他递出的,那根带着枷锁的稻草。
每一次吸纳,都是一次走在刀尖上的试探。谢桉从不现身,一切通过层层筛选的中间人进行。
他给予这些人新的身份、足以让他们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及一个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前景——“效命于一位贵人,换取一个挣脱泥潭、重登青云的机会。”
他分派的任务起初琐碎而看似毫无关联:记录某位官员外室居所的出入人员,摸清某个商队护卫的换防规律,在特定的茶楼酒肆散播几句真假难辨的传闻。
这些碎片化的指令,让执行者如同盲人摸象,无人能窥其全貌,更无从揣测幕后之人的真实意图。
谢桉便如一个置身于重重迷雾后的弈者,在对手浑然不觉之际,已将一枚枚承载着不同使命的暗子,布满了棋盘的各个角落。
这过程缓慢而煎熬,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他必须时刻谨记自己“恶毒炮灰”的本分,在裴观野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继续扮演那个嚣张跋扈、处处与他作对的燕王世子;
同时,更要在萧珩无孔不入的监视中,维持着对东宫那份恰到好处的、感恩戴德的谦卑。
无数个深夜,他独坐于墨韵斋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头堆积的密报与他日渐清癯却锋芒内蕴的侧脸。
他清楚地知道,这初具雏形的网络是何等脆弱,一阵微风便可能使其灰飞烟灭。
但这就是他挣脱既定命运的第一步,是从一枚任人拿捏的棋子,向幕后执棋者蜕变的开端。
他像一只在风暴将临前,于宫阙阴影下耐心织网的蜘蛛,网络悄然延伸,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广。
这股于地底奔涌的暗流,早已化作蛰伏的渊龙。它不再甘于无声汇聚,只待风云骤起,便将撕裂一切桎梏,扶摇直上。
真正的权柄,必须紧握于自己掌中。唯有如此,方能铸就无人敢犯的威严,令举世皆知——何为敬畏,何为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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