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浓云蔽月,万籁俱寂。
裴观野如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燕世子府。他心中萦绕着一个难解的疑团——
太子萧珩近来对谢桉的拉拢之意愈发明显,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若真如此,那谢桉屡次对自己痛下杀手,恐怕就是太子在暗中授意,欲借这位燕世子之手除去自己这个隐患。
东宫戒备森严,难以靠近查探。他只能从这位燕世子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穿过几重庭院,他在一扇透着暖光的雕花木窗前驻足。氤氲的水汽从窗缝中逸出,带着淡淡花香。
他打开窗,室内是一方白玉砌就的浴池,水面上漂浮着淡粉的花瓣。
谢桉微侧对着窗,浸在温热的水中。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滑的脊背上,水珠沿着优美的背沟缓缓滑落。
裴观野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摇曳的烛光为那身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水波荡漾间,隐约可见纤细的腰线,圆润的肩头,还有没入水中的修长双腿。每一处轮廓都恰到好处,宛如上天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谢桉微微侧身,伸手去取池边的酒盏。从这个角度,裴观野清晰地看见他精致的侧脸——
长睫低垂,鼻梁秀挺,被水汽浸润的唇瓣嫣红饱满。暖黄的光影在他周身流转,将平日里的张扬化作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流过精致的锁骨,最后没入荡漾的波光中。
他仰头饮酒时,喉结轻轻滚动,这个寻常的动作竟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裴观野一时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与他针锋相对的燕世子,褪去华服后竟是这般模样。
平日里他只顾着探究这个突然由愚钝变得机敏的世子背后的缘由,竟从未留意过世子的容貌。
此刻在烛光水影的映衬下,那人美得不似凡尘俗物,仿佛月下初绽的海棠,又似水中浮动的玉莲,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裴观野才猛然回神。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浴池中那个令人心折的身影,悄然隐入沉沉的夜色。
这一夜,他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却在心上刻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艳色。
浴池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谢桉的眉眼。他指尖轻抚白玉酒盏,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蒸腾的雾气,落在更深远的地方。
裴观野此人,远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
先前的种种试探,如今想来都太过轻率。
若想真正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就该从根源处着手,斩草除根。
谢桉命心腹暗中查探与裴观野同在翰林院当值的人员底细。
很快,一个张姓小吏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有一妹,半年前曾在街上无意冲撞了某位侍郎千金,眼看就要被当街责罚,
恰逢裴观野路过,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转移了那千金的注意力,让张家小妹得以脱身。张吏对此一直感念于心。
"知恩图报?"谢桉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就看看,这份恩情值多少价码。"
他当即命人以匿名方式给张吏送去一笔足以让张家三代衣食无忧的巨款,同时附上一份精心伪造的"铁证",指认裴观野窃取翰林院机密文书,意图传递回大梁。
送信之人言语间极尽暗示:若张吏肯出面指证,不仅能得这笔横财,更能替其妹彻底洗清与敌国质子往来的嫌疑,甚至有望借此平步青云;若是不从,后果自负。
这一计可谓天衣无缝。无论张吏如何选择,裴观野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三日后的消息却让谢桉措手不及——张吏竟因收受来历不明的巨额贿赂被革职查办,投入大牢。
而那份精心伪造的"铁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
至于裴观野,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衫,每日从容地穿梭在翰林院的书架间,拂尘理卷,仿佛这场风波与他毫无干系。
谢桉抚摸着案上温润的玉镇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这看似巧合的结局,未免太过恰到好处。
细雨初停,窗外海棠沾露。谢桉立在书案前,仔细翻阅着刚刚送来的密报。
这些看似零散的记录——饮食用度、探视名录、器物损耗——在他眼中渐渐串联成一条清晰的脉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观野绝非表面上那般任人宰割。这位质子看似温顺隐忍,实则步步为营。
果然,经过仔细梳理,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络线浮出水面:一支往来于两国边境的小型商队,正以极其隐蔽的方式,为裴观野输送着来自大梁的支援。
"找到它,然后掐断。"谢桉对垂手侍立的心腹吩咐道,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他动用了燕王府在边境经营多年的暗线。不过数日,目标便锁定在那支看似寻常的商队上。
谢桉通过几层难以追溯的关系,将一笔丰厚的买路财和一份精心伪造的"证据","无意间"泄露给了盘踞在当地、以凶残著称的黑风马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计划执行得干净利落。黑风马匪如饿狼般将商队洗劫一空,现场留下的线索完美地指向了另一股与黑风素有仇怨的流寇。
消息传回时,谢桉正在窗前品茗。白玉茶盏中汤色清亮,他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唇角泛起一丝冷意。
这条暗线对如今的裴观野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他倒要看看,失了这条线,裴观野还能有什么后手。若有,他便顺藤摸瓜,一一斩断。
他耐心等待着,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在暗处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然而半月后,暗探带回的消息让谢桉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裴观野并未如预期中那般陷入困境。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竟搭上了翰林院那位年近古稀、性情古怪却痴迷金石古玩的陈老学士。
凭借某种源自大梁宫廷的独特修复技艺,裴观野将库房中几件连宫内顶尖匠人都认定无法修复的先秦青铜器,成功进行了关键部位的稳固清理。
虽未完全复原,却已显露出不凡底蕴。
此举深深打动了陈老学士。这位向来严谨的老学者竟破例允许这个敌国质子,在完成杂役后可以进入书库外围,帮忙整理、抄录那些晦涩难懂的孤本残卷,并给予微薄却稳定的酬劳。
这并非多么优渥的待遇,甚至依旧清苦。但它就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稻草,在裴观野即将溺毙之际,堪堪稳住了他下沉的趋势。
谢桉缓缓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前。暮色中的假山投下嶙峋的暗影,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
雨来得突然,细密的雨丝顷刻间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宫苑笼罩其中。青石板路上很快泛起泠泠水光。
裴观野独自立在藏书阁外的廊檐下,望着连绵的雨幕微微蹙眉。
他怀中抱着几卷刚借阅的典籍,身上依旧是身素净的靛蓝布衫,显然没有带伞。
恰在此时,谢桉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从藏书阁内踱步而出。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银竹纹的锦袍,在这阴雨天里越发显得清贵逼人。
"裴公子这是在赏雨?"谢桉停下脚步,声音清越,"还是说,连把遮雨的伞都置办不起了?"
他目光扫过裴观野怀中的书卷,语气轻佻,"若是淋湿了,这书怕是比你这个人还要精贵些。"
就在谢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忍气吞声时,裴观野却忽然抬眼,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羞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世子所言极是。”裴观野的声音混着雨声,异常清晰,“书卷之所以精贵,在于其中智慧不随时势而移。不似有些人,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罢,他竟不再看谢桉一眼,径直步入了雨幕之中。
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很快被雨帘模糊,步伐沉稳从容,仿佛这冰冷的春雨与他无关,那些刺耳的话语也与他无关。
谢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一旁的侍从见状,连忙恭敬地将素白底绘红梅的油纸伞撑开:"世子,雨大了,请移步。"
谢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深沉。他拢了拢身上干燥温暖的锦袍,在仆人的簇拥下踏着干净的青石板,从容离去。
夜色深沉,月隐星稀。裴观野所居的宫苑偏僻寂静,唯有一盏油灯在窗内摇曳,映照着他伏案抄书的侧影。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主上。谢桉近日所为,愈发逾矩。属下请命,或可令其'意外'染疾,缠绵病榻,再无暇他顾。"
室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裴观野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雨后的一幕——远远看见谢桉正要登上世子府那辆奢华马车。
许是嫌弃地上积水弄脏衣摆,那人正微微蹙着那双好看的眉,在那把绘着秾丽红梅的伞下,一手扶着小厮的手臂,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提起那身价值不菲的月白袍角,露出底下雪白的绫袜和一点点精致的鞋尖。
动作间带着浑然天成的、被娇养出来的挑剔与矜贵。凄清的雨帘笼罩着他,雨雾落在他秾丽的侧脸和微湿的长睫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与白天那个嚣张跋扈、手段频出的燕王世子,判若两人。
裴观野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声音平淡无波:"不必。"
黑衣侍从似乎有些意外,却不敢质疑:"是。那......属下是否需稍作警示,令其有所收敛?"
"暂且不必。"裴观野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他......尚不足为虑。"
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跪地的侍从心中微凛。他跟随主上多年,深知主上从不轻敌,更不会无端纵容威胁。这般态度,实属罕见。
"是,属下明白。"黑影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裴观野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灯火通明的燕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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