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国子监学堂的青石地面上铺开细碎的光斑。谢桉踩着这片光影步入,步履已恢复往日的轻捷。
他今日穿着一袭青玉色常服,衣料是上好的杭绸,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温润光泽,更衬得他肤色如玉,墨发如瀑。
眉宇间少了刻意伪装的骄纵,那份沉静的淡漠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与这身清雅的装束相得益彰。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学堂,不出意外地在那个熟悉的角落看到了裴观野的身影。
对方依旧穿着半旧的靛青衣袍,独自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
若是往常,谢桉或许会遵循着那该死的“剧情”或内心的冲动,上前寻衅几句。
但今日,他的视线只在裴观野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飞快地移开,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自那夜发现裴观野为他换药后,再见到这人,谢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甚至不敢深想那夜的情形——这人是不是中了邪?举止为何如此反常?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裴观野竟不计前嫌救了他。
这份突如其来的“恩情”,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满是恨意的心湖,搅得他连怒火都不知该从何发起。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以往任何一次针锋相对都更让裴观野难以忍受。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
抬起眼,深沉的眸光落在谢桉故作平静的侧脸上——那里寻不到半分往日的鲜活气,无论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这份刻意保持的疏离,与先前他那些虚与委蛇的示弱截然不同。
那时的隐忍里尚能窥见暗藏的锋芒,如同薄冰下的激流;而此刻他这般平静如水的姿态,却比任何淬毒的利刃都更让人心头发沉。
仿佛所有生机与情绪都被彻底抽离,只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道明朗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今绥!”
身着墨色锦袍的沈昭珏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很自然地伸手拉住谢桉的手腕,
“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快走,今日博士要抽考《礼记》,我们得赶紧去温习一下,我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呢!”他的动作熟稔而亲昵,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谢桉正觉着室内因那人的存在而空气凝滞,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更让他如坐针毡。
此刻沈昭珏的邀约恰似一道打破僵局的暖风,他顺势起身,任由对方拉着手腕往外走。
目光不经意掠过那人端坐的身影时,心头莫名一紧,当即借着沈昭珏的话头轻嗤:“就你整日临阵磨枪。”
话音未落,自己倒先被这熟稔的埋怨逗得唇角微扬。
两人并肩朝学堂外走去,沈昭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日学里的趣事。裴观野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过去。
秋阳正好,将两人并排走的身影拉长,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裴观野看见,沈昭珏几乎一直偏着头在对谢桉说话。
那只原本虚虚扶在谢桉背后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指关节先是紧紧攥起,显露出内心的某种挣扎,随即又缓缓松开,最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搭在了谢桉的肩头。
而谢桉,只是微微侧耳听着他说话,并未避开这个过于亲近的触碰。
沈昭珏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调侃的话,谢桉侧过头,对着他莞尔一笑。
那笑容轻松而自然,卸下了所有防备与尖刺,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刺眼。
“咔嚓——”
一声轻微的、几乎无人察觉的脆响。裴观野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声响,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抹他曾以为只属于仇恨与对抗的秾丽笑颜,此刻却对着另一个人,展露出他从未得见的温软。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如同暗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让他周身的空气都骤然冷了下去。
他死死盯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亲密背影,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暗潮。
自那日学堂分别后,谢桉对裴观野的回避日渐彻底,仿佛两人素不相识。
裴观野几经试探,甚至暗中动了几步明眼人都看得出属于燕世子府的人——
若在从前,这足以激起谢桉的雷霆之怒。他耐心等待着,等待那看似平静的水面被打破,等待冰层下再度燃起熟悉的火焰。
可消息传回时,谢桉那边竟毫无反应。如同石子沉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这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报复都更让裴观野感到失控的焦躁。
终于在一个午后,回廊转角处,裴观野拦住了谢桉的去路。
“世子近日倒是悠闲。”裴观野刻意逼近一步,身影几乎将谢桉完全笼罩。
他语气里带着往日那种令人不适的狎昵,指尖轻佻地欲要拂过谢桉垂落颊边的发丝,“连自家棋子被人动了,都无心理会了?”
他期待着看到闪躲,看到恼怒,哪怕是丝毫的厌恶也好。
谢桉却只是静静伫立,不躲不闪。他缓缓抬眼望向裴观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一片沉寂,如同枯竭的深井,再不见半分波澜。
他凝视着裴观野,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裴观野,”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疲惫,“不必如此了。”
他微微侧身,避开那即将触碰到发丝的手指,动作自然而疏离。
“我不杀你了。至于你要如何反击,尽管来吧,就当是我欠你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径直从裴观野身侧走过,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裴观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指还悬在半空。那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胸膛,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钝痛。
他所有刻意的挑衅,所有蓄意的撩拨,在谢桉那彻底熄灭的眼神和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都成了荒唐的笑话。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谢桉,是真的不要这场纠缠了。
而他,竟未从中感到半分快意。
裴观野独自立在空荡的回廊里,许久未动。初秋的风穿过廊柱,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口那股莫名的滞涩。
谢桉最后那句话,不是气话,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正的……放手。
连“欠你的”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像是要彻底了断前尘,将过往所有恩怨都折算清楚。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凭什么?这场由他先开始的纠缠,凭什么由他来喊停?
那些针锋相对,那些不死不休,那些暗夜里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辨明的隐秘心思,难道就这般轻飘飘地一句“算了”就揭过了?
他不准。
接下来的几日,裴观野的举动几乎称得上“变本加厉”。
他不再只是动那些无关痛痒的棋子,而是精准地截断了燕王府暗中经营的一条重要商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他甚至“无意间”让太子萧珩知晓了谢桉曾与三皇子萧瑾有过秘密接触——这本是谢桉极力隐藏的线。
他在赌。赌谢桉的平静是伪装,赌那沉寂的冰面下仍有熔岩。
他要用更狠的方式,逼他露出破绽,逼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自己,哪怕是恨意滔天。
然而,消息一次次传回,依旧是风平浪静。燕王府对商路被截似乎早有准备,迅速启用了备用路线,损失被控制在最小范围。
而太子那边,谢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也轻易化解,未起半点波澜。
裴观野感觉自己每一拳都打在了空处,那种失控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次宫宴散后,于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上,再次拦住了谢桉。
这一次,他不再掩饰周身翻涌的戾气,直接将谢桉逼至朱红宫墙的阴影下,手臂撑在墙上,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世子如今,倒是真成了修身养性的菩萨了?”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嘲弄,目光如钩子般锁住谢桉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毁了你的商路,泄了你的密,你竟还能无动于衷?”
他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在谢桉额前:“还是说,你如今……就只剩下这点能耐了?”
谢桉微微蹙眉,并非因为他的靠近或言语,更像是因为被挡住了去路而感到不耐。
他抬起眼,平静地迎上裴观野近乎逼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疲倦。
“裴观野,”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说过了,你不必如此。”
他看着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与戾气,沉默一瞬,忽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唇边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弧度,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悯。
“你做的这些,若觉得痛快,便继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只是,别再特意来告诉我了。”
说完,他抬手,并非推开,只是轻轻格开裴观野挡在身前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然后,他侧身从那个被制造的狭小空间里走了出去,步履从容,未曾回头。
裴观野僵在原地,手臂上被格开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
宫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看着谢桉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他所有的举动,在谢桉眼中,已与跳梁小丑无异。
那个人,是真的,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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