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桉驱着踏雪,先缓步行至沈昭珏身侧。
沈昭珏正牵着微微喘息的“追随”,额发被汗水濡湿,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不甘与钦佩的神情。
“可有伤着?”谢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语气虽淡,那份不易察觉的关切却让沈昭珏心头那点失落瞬间散去。
“没有!”沈昭珏立刻挺直腰板,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就是这楚将军,实在厉害,是我技不如人。”他语气坦荡,输得心服口服。
谢桉微一颔首,随即勒转马头,面向刚刚赢得赛马、正接受着侍从递上水囊的楚叙之。
楚叙之接过水囊,仰头饮了几口,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没入玄色衣领。
他气息虽已刻意平复,但剧烈运动后的疲惫仍从一些细微处泄露出来——握着水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呼吸的深度异于平常。
谢桉将他这强自支撑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驱马靠近。
“楚将军果然好骑术。”他开口,声音清越,足以让周围尚未散去的人都听清。
楚叙之放下水囊,抬眸看他,目光深邃,带着一丝询问。
谢桉指尖轻轻敲着马鞍,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然将军兴致正浓,体力如此充沛……不如,也参加接下来这场击鞠赛如何?”
他微微停顿,看着楚叙之骤然幽深的目光,继续道,“若将军能在此赛中也拔得头筹,成为当之无愧的胜者……本世子便允你请求。”
他将“请求”二字说得轻飘飘,范围模糊,带着明显的试探与刁难。
刚结束如此消耗的赛马,紧接着参加对抗更为激烈、极其考验体力与瞬间爆发的马球赛,还要力压群雄,这几乎是强人所难,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就等着力竭出丑。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沈昭珏都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楚叙之,觉得他不会答应。
楚叙之静立原地,玄色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毫不掩饰的刁难,以及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然而,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马背上那张清冷绝尘的脸,那双桃花眼里映着日光,也映着他此刻略显狼狈却依旧挺拔的身影。
片刻的沉默后,楚叙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一种对自身极限的悍然挑战。
“世子金口玉言。”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叙之,定不负所望。”
击鞠赛开始,场面顿时沸腾。
楚叙之手持球杖,策动“乌雎”驰骋球场。
起初,他明显受制于赛马消耗的体力,动作比平日慢了半拍,几次抢断都失了先机,甚至有两次挥杖击球时,手臂显出微不可查的颤抖,被对手轻易截走马球,引得场边阵阵嘘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滑落,玄色骑装背后洇开深色水迹。
沈昭珏在场边看得分明,眉头紧锁,低声道:“他快到极限了。”
谢桉端坐上位,面无表情,只有搭在缰绳上微微用力的指尖泄露了一丝心绪。
然而,楚叙之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他无视了肌肉的酸胀与肺部的灼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颗跳跃的马球上,以及看台上那道清冷的身影。
一次激烈的争球后,他被对手的马匹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身形猛地一晃,几乎坠马,引得场边一阵惊呼。
他却凭借强悍的腰力硬生生稳住,甚至借着这股冲击力顺势一带,球杖诡异地一勾,竟从对手杖下将球夺了回来!
“好!”这次喝彩带着惊异。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楚叙之,如同彻底挣脱了枷锁的猛兽,不再保留丝毫体力。
他驾驭着“乌雎”在人群中灵活穿梭,球杖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或挑或抽,或传或射,动作精准而狠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汗水挥洒如雨,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但他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攻势越来越猛。
他接连突破数人拦截,抓住一个空档,猛地挥臂!
球杖精准地击中马球,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鸣!
那球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白影,穿过混乱的场地,精准无误地——射入了球门!
“进了——!”
锣声敲响,比赛结束!
全场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所有人都在为这绝地反击、这强悍的意志与实力惊叹。
楚叙之勒住“乌雎”,马匹浑身湿透,喷着粗重的白气。
他坐在马背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脖颈淌下,玄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疲惫的线条。
他甚至需要微微俯身,用手臂支撑了一下马颈才能稳住身形。
但他抬起头,隔着喧嚣的人群,目光穿透距离,直直地望向看台上的谢桉。
那双深邃的眼眸因剧烈的消耗而泛着血丝,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胜利的火焰和毫不掩饰的、执拗的期待。
他做到了。
在力竭的边缘,他硬是撕开了局面,拿下了这场胜利。
现在,他等着他的“彩头”。
楚叙之利落地翻身下马,脚步因虚脱而略显滞重,却仍一步步坚定地踏上台阶,走向看台之上的谢桉。
他周身蒸腾着热汗与尘土混合的气息,玄色骑装湿透,紧贴着他宽厚的肩背和手臂,清晰地勾勒出因力竭而微微颤抖的肌肉线条。
谢桉见他走来,只当他迫不及待要来索取汗巾,心中那点因他拼尽全力而生出的异样情绪,很快被一丝了然的淡漠覆盖。
他甚至未等楚叙之开口,便已从侍从手中取过一方洁净的素白棉帕,随意地递了过去,语气清冷:“拿去。”
楚叙之在距他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他没有去接那方汗巾,目光掠过那抹素白,最终深深看进谢桉眼底。
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呼吸尚未平复,声音因过度消耗而沙哑低沉:
“世子厚意,心领。”他微微摇头,眼神执着,“但叙之所求,非此。”
谢桉递出汗巾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哦?那你要什么?”
楚叙之向前踏近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谢桉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灼人热意,能看到他颈间脉搏剧烈的跳动。
随后,在谢桉略带错愕的注视下,楚叙之微微倾身,将干燥的唇凑近他耳畔。
一股混合着汗水、尘土与强烈男性气息的热流瞬间将谢桉包裹。
下一刻,一句极轻、却字字清晰如惊雷的话语,带着滚烫的气息,钻入谢桉耳中:
“只是听闻,世子府上的汉白玉浴池有解乏奇效。不知叙之今日……可否有幸,能在世子……浴后,就浴一番?”
浴后就浴?这绝非简单的借用浴池!这分明是……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谢桉耳边。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瞳孔微缩,握着缰绳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万万没想到,楚叙之胆大包天,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如此……如此僭越且暧昧的要求!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冰寒的苍白,随即又涌上被极致冒犯的薄怒。
他猛地向后撤开半步,拉开距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燃起冰冷的火焰,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得寸进尺的男人。
楚叙之直起身,尽管脸色因脱力而苍白,唇色也有些发干,但他看向谢桉的目光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他清晰地看到了谢桉眼中的震惊与怒火,却只是微微扯动嘴角,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世子,”他缓缓问道,每个字都敲在谢桉的心上,“是要毁约吗?”
谢桉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怒火。
他看着楚叙之那双因期待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那强撑着重伤初愈般疲惫的身体,以及那份不顾一切、甚至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
一直密切关注着这边动向的沈昭珏,虽然没听清楚叙之具体说了什么,但眼见谢桉脸色骤变,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桃花眼里瞬间卷起冰冷的风暴,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意识到楚叙之定然提出了极其过分的要求!
“楚叙之!”沈昭珏怒喝一声,下意识就要上前,握紧了拳头,脸上满是维护之色,绝不能让人如此折辱今绥!
“——介游。”
谢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制止。
他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眼前那个汗水淋漓、却目光执拗的男人身上。
沈昭珏生生止住了动作,焦灼地看着谢桉,又狠狠瞪向楚叙之。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喧嚣都远去,只剩下看台上这对峙的两人。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桉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如此,”
谢桉盯着楚叙之,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不怕死你便来。”
楚叙之立刻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颤抖:“谢世子恩准!”
沈昭珏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一股无名业火直冲天灵盖,却又无法违背谢桉的意思,只能狠狠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楚叙之那张因得逞而难掩狂喜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浓烈的、带着酸涩与愤怒的危机感将他牢牢攫住。
这个楚叙之……怎地与那裴观野一个德行!又是这般不管不顾地争,不择手段地抢!
记忆中那个敌国质子深沉而偏执的眼神,与眼前这位楚将军势在必得的灼热目光,在这一刻竟离奇地重叠起来。
他们都用着不同的方式,却同样蛮横地想要在谢桉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将他沈昭珏小心翼翼守护在旁边、连触碰都怕唐突的明月,不由分说地拽入他们的领地。
凭什么?!
沈昭珏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他看着谢桉冷然离去的背影,又瞥向虽疲惫不堪却意气风发的楚叙之,牙关紧咬。
一种清晰的认知划过心头:麻烦,一个巨大且棘手的麻烦,已经缠上来了。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更加警惕地守在谢桉身边,防止这头新来的“饿狼”,做出任何伤害到谢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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