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只听季玄晖扯着季明月袖子说:“今年傩戏怎换了路数?”
季明月从未见过这般阵仗。那些青面獠牙的傩面,金漆勾勒的兽纹,朱红、靛蓝的戏服上缀满铜铃,随着舞者腾挪跳跃叮当作响,既新奇又梦幻。
“好像演绎了一个故事?”季玄晖往前排又挤了挤。
季明月正要跟上,忽觉肩头一沉,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横冲直撞而来。她踉跄后退,李砚舟单手扣住她手腕,另一手稳稳托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护在臂弯里。
赤袍男子戴红龙纹半面踏雪而来,手持断裂的胡旋舞铃出现,孤身立在雪幕中如浴血朱雀。倏而笙鼓裂空,戴绿凤纹面具的胡姬飞旋而入,足系金铃跳胡旋,裙裾缀满波斯银币,和那男子舞步缠绵,又将两人头发中的一小束系在了一起。
“呦!定情了!”
季玄晖故作老练:“岂止是定情呢,头发都交缠在一起了,这还不明显嘛,说的是这男子与胡姬暗自苟且了!”
“哦……这位小相公好眼力,原来是这个意思!”
众人正看得精精有味时,又从人群里钻出来个乌木傩面的鬼姥,桃木剑如闪电劈落,裂帛厉叱,两截水袖应声断裂,胡姬又哭又笑,叫声尖锐,她凄绝欲挽,赤袍人却被十二金吾卫铸成的铁壁所隔。
季玄晖继续点评:“喏,这是家里人不同意,硬生生要将这对苦命鸳鸯分开。”
季明月和李砚舟离得那样近,整个人都被笼在李砚舟的气息里,将她与周遭的喧嚣隔开。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应和着远处的傩鼓。
这般近的距离,傩戏里的悲欢离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以至于季明月根本就没注意到底在演什么。
慈笑木面的傩公傩母上了场,胡姬又被金吾卫拉了回来。又是一阵咿咿呀呀,傩母从胡姬肚子里剖开个血色襁褓时,转手就交到别人手中。
“这是——”众人惊疑不定,等着季玄晖解说。
“悲剧啊!这些人知道胡姬怀孕了,硬生生剖开她的肚子,将婴儿取了出来,交予别人抚养。”季玄晖说。
最后,那赤袍男子换了个悲相白面,失魂落魄地在人群中四处游荡寻找,专将那惨败面孔对着街上凑热闹的人,许多妇女孩童都被这一张突然贴面的惨败面容吓到失声。这时敲响梆子声,沉沉垂死老鸦,漫天厌胜钱如铜雨倾泻。
“这大过节的,怎么演这么个生离死别的画面,可当真是晦气!”
“可不是!我们只想看判官焚疫啊!”
人们抱怨着不好看,纷纷想要往家赶。这时,西域幻人突从判官袍下钻出,口喷松脂烈焰点燃十丈绢幡,又重新将观众的注意力拉回来。
“喷火啦喷火啦!大家快来这跨火盆祛祛晦气!”高跷艺人扮的昆仑奴单足跃过火堆,瘦鬼伶人周身涂白垩独露齿白,裸足在炭火上跳跃如雀,像感受不到烫意似的。
街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季玄晖这才又从人群里钻出来,含笑道:“我倒觉得这傩戏比往年的更精彩。”
季明月踮着脚尖,扶着李砚舟,雪白的罗袜已被雪水浸透,指着自己剩下的一只鞋,哭笑不得:“哥,方才人又挤了过来,我少了一只鞋。”
季玄晖指了指旁边的胭脂铺说:“你可真是个不省心的,我去给你买双罢!砚舟兄,劳烦你把这小肥猪抬到——那家胭脂铺子里歇会。”
“……”李砚舟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我去买鞋罢。”
季玄晖摆摆手:“我去!我可抱不动这丫头,重死了,砚舟兄,我可放心你了,我妹妹就是扒光了送你床上,我知晓你也不会看她一眼的。”
季明月一拳就打到季玄晖肚子上,痛得他又龇牙咧嘴捂腹:“泼妇!”
季明月从牙缝里挤出笑来:“下次再不好好说话,我就直接踢裆了。”
“我自己走!”说完单着一只腿,蹦蹦跳跳往胭脂铺里走。
季明月掀开胭脂铺的锦缎门帘,扑面而来的是混着梅香的暖意。
“小娘子要什么颜色?”店铺老板娘堆笑迎上,她瞧季明月一身娇艳装扮,立刻拿来鲜亮的颜色:“新到的于阗紫矿胭脂,小娘子试试,抹上比雪里红梅还鲜亮哩。”
季明月掠过一排珐琅盒,说:“拿你们店里最红的胭脂来,越艳越好。”
老板娘又拿了一盒,介绍道:“这是波斯贡余的胡姬醉,卖得最好了,现在就剩这么一盒了。娘子先试试。”
季明月揭开,内里膏体艳如鸽血,细看里面掺着金箔碎末。
李砚舟斜倚在胭脂铺门框上,右足踏着门槛,左手拄着长剑,他蹙眉扫视着铺内东墙到西墙的木架,密密麻麻摆着数百个瓷盒。
他有些搞不懂,都是一个颜色的东西,有什么好挑的?
“李砚舟。”季明月踮起脚尖,趁他不备,指尖轻轻点在他唇上。
“我试试颜色,你别动。”她故作镇定,指腹在他唇峰处晕开胭脂,触感温热而细腻。
李砚舟眉头一皱,抬手便挡开了季明月继续伸来的指尖。
“玩够了没有?”李砚舟低声急问。
季明月满意点点头:“那就买这盒吧,衬得你气色不错。”
李砚舟正欲发火,突然见一只纤细胳膊掀帘进来,斜飞入鬓的眉,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转过来一张水墨画般精致的脸。
李砚舟“噌”一下站好,猛地抬袖去擦唇上胭脂,可他不知这胭脂一抹便化,便弄得满脸都是。
季照微怔住:“阿柳,你怎么来胭脂铺里?”
“嗨!姊姊也来买胭脂呀!”季明月甜甜朝季照微打招呼。
季照微近来行踪飘忽,三五日不见人影。季明月既寻她不着,也懒得再撮合她与裴云骁那档子事,反倒落得清闲。
郑临霜紧随季照微之后踏入铺子,一见季明月便蹙起眉头。季明月心知肚明,若她早知自己在此,定会绕道而行。
这郑家娘子显然是铺中常客,老板娘迎上去的殷勤劲儿,与方才待季明月时截然不同。
“她手上这盒颜色甚合我意,再取一盒来。”郑临霜淡淡吩咐道。
老板娘面露难色:“可是……”
“这已是最后一盒,方才我已买下。”季明月不紧不慢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否则店家日后还怎么做生意?”
她挑眉迎上郑临霜的目光:“郑娘子何必这般盯着我看?莫不是我脸上生了花?还是说我这副皮相已美到连女子见了都要驻足流连?”
郑临霜面色一沉:“好,这盒便让与你。只是季小娘子若有朝一日到了河湟或魏博……怕是再难寻到这般上好的胭脂了。”
“别,别搞的像是你大发慈悲让给我似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季明月拿了胭脂往袖子里一收,对李砚舟说:“我们走。”
“你现在就一只鞋。”李砚舟无情揭穿了季明月的窘迫,她那一只没穿鞋的脚早就被雪水浸透,现在冻得像冰一样。
郑临霜对季照微说,声音大得故意要让季明月听见:“幼微,都是一个阿爷生的,怎么差距如此巨大……我听王瑜相公说,有些小娘子为勾引他,跳舞引诱不成,还跟着人家去更衣,把他吓得再也不敢来了……”
王瑜这厮竟敢这么编排她!看来是上次给的教训还不够!
季明月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就把王瑜揪出来揍上一顿。“李砚舟,我就一只鞋,你不知道过来抱我啊!”
“……”李砚舟沉默一瞬,终究还是迈步上前,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稳稳抱起。季明月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还不忘回头冲季照微和郑临霜一笑。
季照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甲掐在掌心,生疼。她看着李砚舟将季明月打横抱起,那双手臂稳如磐石,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亲近。
她与他一同长大,也从未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阿柳对她,向来是最讲分寸的。
“哟,这是演哪出?”季玄晖晃了晃手中新买的鹿皮靴子,故意拖长声调,“我紧赶慢赶买鞋回来,你们倒好——”眼神往李砚舟臂弯里一溜:“小满,你这是腿断了?”
季明月趁机挣脱跳下,单脚蹦过去抢过靴子:“慢死了!”
“你可别冤枉人啊!”季玄晖突然抽出怀中油纸包:“刚才看见有卖糖渍梅子的,就给你买了,耽误了点时间。”
“姊姊也在啊!好巧好巧!”季玄晖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季照微,非常客气地行了礼。
季照微微微点头,心又凉了下来,他们仨,看起来才像是一家人。
李砚舟踢了踢季玄晖:“还买——”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上次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又喊他起来画舆图,可怜他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差点没被季玄晖的剑刺穿。
“阿姊喜欢什么颜色的胭脂?还未付账吧,我来付,阿姊回府这么久,我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季玄晖撮手笑道。
季照微淡淡一笑:“只是看看,并没挑中。你们今日是?”
“看傩戏!可热闹了!”
季照微有意无意扫过李砚舟的脸:“我记得从前柳溪镇的傩戏也是极精彩的……”
季玄晖不明所以,摆了摆手:“哎哎哎,阿姊这话就错了,柳溪镇那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傩戏可看的!面具上的漆恐怕都掉差不多了,怎么比上咱们长安城里的?”
季明月憋着笑,这大冤种兄长可太有意思了!
“走了小满,你不是吵着要喝长乐坊的羊汤?”季玄晖又嚷嚷。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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