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舟的指尖沿着舆图上的山脉走势缓缓移动,季明月则盯着他的手指,忽然发现他指节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痕,还有些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碰了碰。
李砚舟话音一顿,抬眸看她。
“你这里……”季明月故作镇定,“是练剑伤的?”
他低低“嗯”了一声,却没收回手。她的指尖还搭在他的指节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舆图,呼吸可闻。
气氛好像有点不对。
季明月又默默将手又收了回来,重新点在舆图上:“那你跟我说说这个,十四年前那场大战,朝廷派吐突承璀讨伐魏博,史书上只用惨败寥寥数笔带过,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李砚舟划过太行山脉,细细解释:“魏博牙兵据守井陉关,我方才跟你说过,这个地方地形特殊,你看这里,这是典型的山脉隘口,两侧悬崖如刀削,通道仅容五马并行,正是易守难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守株待兔,慢慢把牙兵耗到弹尽粮绝。可阉人愚蠢至极,好大喜功!逼着神策军顶着箭雨强攻三日,尸骸堆得比城墙还高,终于够到城墙,结果魏博浇下滚油,八千神策军惨死,而魏博伤亡不过两千。”
李砚舟说完冷笑:“阉人监军,外行指挥内行,不败才怪。当年兵分两路,山路一条,水路一条,皆是惨败。”
季明月倒吸一口凉气,八千条性命,竟只换来一道关隘的短暂易手。
“此战之后,朝廷锐气重挫。再然后,就是截漕运了。魏博牙兵假扮水匪,在永济渠凿沉粮船,断了我们的粮。你知道饿极了的军队会怎样?”
季明月摇头:“我不知道。”
“哗变。当年范阳节度使的部队,就这样被逼反了。此战之后,我朝进行招抚,赐钱百万,加封节度使检校司空、同平章事等虚衔,调昭义、成德二镇陈兵边界,魏博又献上誓忠表,双方休整了整整十四年。如你所见,魏博现在蠢蠢欲动,前段时间称我军偷杀其战马,要讨个说法。这时候,街上孩童都传唱‘圣人白头,魏博封侯’的童谣。所以,这仗是不想打也得打了。”
季明月犹豫着开口:“难道朝廷真的无人可用吗?为何要将裴云骁调去,虽说少年出英雄,可他终究年轻了些……”
李砚舟道:“非是不能,实乃不为。李发要培植党羽,裴云骁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活子,若是能拿下一城半池,是他李发慧眼识珠,要是无功而返,便可拿缺少历练作为借口。”
“阉人坐镇,李发的地位竟是比当今太子还高些,我听说太子如今在殿中议事,还要觑着李发几分脸色,毕竟谁也不敢得罪他。”季明月说。
“东宫那位自幼不得圣心,快不惑之年才立储,立储后谨小慎微,不敢亲近大臣,严守东宫界限。膝下只有一位郡主,也无子嗣保障,地位岌岌可危,所以更不敢得罪小人。”李砚舟解释。
夜深了,书房烛火渐暗。季明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不肯休息:“你再讲一遍魏博的兵力部署。”
李砚舟看着她的侧脸,忽然道:“你为什么突然对政事这么上心?哦——你的裴郎要上战场,你替他烦忧这许多是不是——”
季明月气得双颊红彤彤,“李砚舟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嘴巴撕烂!”
继而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仗是一定要打,我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准备呢,就算逃难,也得知道往哪里躲最安全吧?”
李砚舟又道:“原来是贪生怕死,想为自己尽早找后路。”
季明月不服气:“什么贪生怕死?我就这小命一条,我不珍惜谁珍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我小命在,我就有机会翻盘。”
李砚舟颇有兴致地望着她,挑着眉笑道:“若真有那么一日,要收拾细软逃命,你怕是别的都顾不上,只抱着一罐梅煎就跑吧。”
季明月酷爱蜜饯,这是全府都知道的,也因此经常牙疼。
“呵呵,你一天不怼我你心里难受是吧。”季明月感觉后槽牙又疼了起来,牙龈红肿,估计又发炎了。
“上次阿姊不是给你配了细辛散,怎么,没效果吗?”李砚舟拿毛笔杆挑起季明月的下巴。
季明月想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颈,动弹不得。
“别动。”李砚舟嗓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微微红肿的脸颊上,仔细一看,“果然肿了。”
不过,李砚舟早该想到的,季明月既如此嗜甜,那一定是对苦味避之不及。
季明月皱着一张脸,眼神飘忽,舌尖悄悄抵了抵发疼的牙龈:“没,苦死了,谁爱用谁用。”
“药呢?”李砚舟环顾四周。
季明月准备撤谎,见李砚舟轻哼一声,从一堆书里翻出来一个白色瓷瓶。
“张嘴。”
“干嘛?”季明月格外警惕。
李砚舟则是一副“你不张嘴我明天就去你阿娘那把你的春宫图还有麻将烤串商业版图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的表情。
季明月瞪他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张开嘴。
李砚舟拿了支干净的毛笔,沾了药粉,轻轻按在她疼痛的牙龈上。
“苦吗?”他问。
那可真是钻心的疼啊,季明月眼里泛着水光,含糊道:“……苦。”
“别动。”李砚舟放下毛笔,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季明月屏住了呼吸。他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目光从她红肿的牙龈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
正当她以为要发生点什么甚至主动闭上了眼睛时,只听李砚舟扫了扫身上余粉,徐徐道:“你闭眼做什么?”
季明月大窘,她也不知道啊,就这么不自觉地闭上了呗!
“李砚舟,那天在大慈恩寺,你为什么……”季明月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终究是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因为你吵。”
“啊?真的就只是这样?”
“那你以为什么?”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李砚舟挑眉:“那我换一个,我没试过,所以想试一下是什么感觉。”
季明月拿起案上镇尺,笑眯眯道:“李砚舟,麻烦你现在滚出去,否则,我的镇尺可不长眼。我也没试过砸到别人头上是什么感觉。雁回!!!雁回!!!送客!!!”
雁回在心里骂得厉害,送什么客?李砚舟算哪门子客?他自己不认得路啊!就知道折腾她这命苦的小侍婢。
雪又连着下了两场,一夜之间便将季府的飞檐斗拱裹成琼瑶世界。太湖石冻成了雪馒头,松树上挂满冰琉璃,连灯笼都裹了一层冰壳。
湖面结的冰层一日厚过一日,这一年,就这样快要过去……
季明月畏寒,连去西市喝羊汤的心思都没有了,阁里的地龙让她渐渐逃避起来,如果系统一直没有升级好,她是不是一直可以在这温暖的角落苟活着?
腊月十八,兵部的红翎信使踏碎满街积雪,将武试提前的邸报贴在城门口。
武试便这样改至年关。放榜那日,长安城的积雪还未化尽,兵部的报喜铜锣便打破季府的宁静。李砚舟不出所料拿了省试甲榜第二,连季玄晖也相当争气,在州试考进了乙榜末尾,因其力拔山兮气盖世——实际因季宸官阶走了荫补的特殊通道而破格录取,只待来年春天和李砚舟一同入伍。
原本这是件天大的喜事,是苏氏日日夜夜盼望着的,可谁都知道战事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入伍……
全府上下,也只有季玄晖一人是真心实意高兴。他日日擦拭那柄横刀,连睡觉都要压在枕下,梦里都是沙场点兵的豪情。苏氏忧心忡忡,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强撑着笑脸张罗庆功宴。
春节前后,季府虽装扮得喜气洋洋,然而终究笼罩着一层乌云。连往来拜年的宾客都察觉到,季府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今年开得格外凌乱,像是预感到风雪将至,急着把血色花瓣都挥霍殆尽。
季照微也并不高兴,她心里终究是希望李砚舟考个进士出来。
唯有季明月还能笑得出来,“哥,你说这次武试也太放水了罢,考官有把柄握你手上啦?”
“去去去,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们去看傩戏去?”州考前,季玄晖日日关在房内苦读,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少不得要快活一番。
“那我再去换个手炉,这个不暖了。”季明月兴冲冲道。
“那我去把砚舟兄叫上!”
“喊他干什么!我见着他就烦。”季明月嘟囔。
季玄晖说:“有他在,你还稍微收敛些,不然我可被你欺负死——”
到了朱雀大街,两侧果然挤满了人。十二个戴着青面獠牙傩面的金吾卫,手持火把开道。
每队二十四名侲子,皆戴魌头兽口面具,玄衣朱裳缀满铜铃。为首方相氏高逾七尺,黄金四目在熊皮面具后灼灼生光,执戈扬盾踏二尺木屐,每步皆在雪地夯出深坑。
“哇!好威风啊!”季明月瞪大了眼,由衷赞叹。
太卜令击柷为号,百面画皮鼓轰然齐鸣。侲子们忽如鬼魅散开,赤衣旋成火轮。方相氏厉吼:“甲作食凶!”
少年们应声唱和:“腾简食不祥!穷奇、腾根共食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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