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倒回半月前。
暮霭沉坠，整座莫城似一头匍匐假寐的巨兽，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出森然轮廓。沐蕉踏着青石板路徐行，足音在空荡长街激起回响，沿途商铺正慌慌张张掩门闭户，吱呀声此起彼伏，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穗。
三日前谢鸢在客栈凭空消失，唯独这枚剑穗在她推门而入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脚边，留下一句传音：“师姐开门，若不见我，不必担心，师弟无事，寻人之事更重要”。
丝线间还残留着极淡的冷香，与祝师伯平日佩剑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公子可是奔着城主婚宴来的？"卖花婆子佝偻着背凑近，竹篮里海棠花艳得瘆人，"城主府最近婚事人手不够，现在还寻下人，若想进城主府，倒可以试试做短工，那工钱够买十斗红海珠呢。"
沐蕉接过对方硬塞来的海棠，指尖触到花瓣瞬间，一丝肉眼难以发觉的灵气顺势缠上她的手，剑穗忽然发烫。
她不由得眯眼打量老婆子蹒跚的背影，青色裙摆下露出一点由灵力所组成的细微红线。
是傀儡术。
她微不可察的勾了下嘴角，若有所思的嗤笑一声，走向城主府。
莫城的天色始终阴沉如铁，浓浊雾霭压得人喘不过气。
城主府门前，沐蕉并未掩饰身份，反倒是张扬的说明来意。守卫匆忙通传。她垂首把玩剑穗，她试着将自己的灵气提纯后注入，穗子泛起一阵幽微光泽，又转瞬即逝。
在沐蕉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城主宜太甲才匆匆赶来。
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侧身做出“请”的手势，语气带着试探性的疑惑：“下官宜太甲，不知沐仙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方才说……人族太子殿下在莫城地界失踪了？这……是想让下官协助寻人？”
沐蕉甫踏进府门便觉心烦意乱，冥冥中似有无形之力缠绕周身，细细探查时却又空空如也。
她当即蹙紧眉头。这府邸定然藏着蹊跷。思及此，她声线骤冷，周身威压不动声色弥漫开：“城主大人若知情不报……”
“岂敢岂敢！”宜太甲慌忙辩解，神色惶恐眼底却静如死水，眼珠微转间心思难测，“下官岂会知情不报？实在是近日为筹备婚事，城内事务全权交由副城主陈汐打理，下官当真毫不知情啊。”
他不待沐蕉接话，又热切道：“沐仙长若不嫌弃，下官这就命人收拾厢房，您先在府中歇下，养足精神再细细查访？但凡有用得着下官之处，定当竭力相助。”
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倒像个忠心耿耿的好官儿。
沐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又抓不住把柄，只得笑着客套两句，转身离去。
时间一晃便是五日。
沐蕉在莫城四处查探失踪案，魔气的痕迹如影随形，却总在关键时刻断线。这里的住户要么三缄其口，要么语焉不详，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扼住了喉咙。
这是第三处浮现魔纹的民宅。斑驳的墙面上，暗红色的纹路如活物般蜿蜒，最终无一例外，皆指向城中央那座森严的府邸。
腰间传讯玉简骤然发烫，祝卿岚清冷的嗓音穿透风雪，灌入耳中：“是否遇险？阿鸢的‘予生莲’碎了几颗。再等两日，待本尊处理好这些琐事，便亲自到场。”
沐蕉指尖微顿，摸了摸鼻尖，终究没敢直言弄丢了师弟，只含糊应道：“师伯，我...我们一切安好......”
她正欲寻个借口，“莫城之行恐怕与魔族......”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骤起的车轮声打断。
辘辘声响由远及近，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华盖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稳稳停在她身侧。车帘掀起，露出宜太甲那张儒雅含笑的脸。
“仙长又在巡查？”他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您上次提及的人口失踪案，下官不敢怠慢，日夜追查，总算有些眉目。死者遗体皆暂存义庄，仙长可愿随本官前往一观？”
这已是她表明身份后的第三次“偶遇”了。
沐蕉垂眸，长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前日她刚循着魔气追至西市，这位城主便“恰巧”带着衙役端了一处地下赌坊；昨夜她潜入城南荒宅，对方又“正好”率兵清剿了一个“贼窝”。
每一次，眼看就要触及核心，线索便会戛然而止，变成一桩桩寻常案件。
马车在义庄前停下时，暮色已浓，天际残阳如血，将云层染得一片凄艳。
宜太甲姿态从容，掀开草席的动作优雅如执棋，露出下方几张青白僵硬的尸脸。“经查，这些人皆是被流窜的魔修所害，下官已加派人手，定当……”
话音未落，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从地窖方向飘来。沐蕉眸光一凛，不及听他多言，剑尖已挑开角落堆积的稻草。
斑驳的墙面上，几个用鲜血写就的扭曲字迹赫然入目。那字形怪异至极，难以辨认。
她下意识伸手触碰那暗沉的血渍。
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顺着指尖窜入体内。那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消失无踪，仿佛只是错觉。
宜太甲在她身后含笑开口，声音依旧温润：“仙长莫要心急，查案需循序渐进。夜色已深，不如先在府中歇下，养精蓄锐再查不迟？”
沐蕉脚步不停，只冷冷甩袖，径直离去。
然而，刚出府门不远，沐蕉便迅速掐诀，一道隐身符箓无声贴上身躯。她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再次折返，潜入这森严的府邸之中。
城主府内，一处精致的绣阁药香浓烈到呛人，雕花窗棂内隐隐飘出缠绵悱恻的丝竹之音。即便隐去身形，那股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依旧如附骨之疽，缠绕周身。
她屏息凝神，候至子时。
“梆——梆——梆——”
梆声惊起檐上寒鸦，扑棱棱飞入沉沉夜色。廊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宜太甲那熟悉的、温润的嗓音。
“夫人体弱畏寒，地龙再添三成火。”他细心叮嘱着侍女。
“夫君……”一道娇柔婉转的女声随之响起，带着几分依赖，“妾身不觉冷，倒是你连日操劳，清减了许多，让妾身心中难安。”
“有夫人在侧，便是千般劳碌，我也甘之如饴。”宜太甲语带笑意，温情脉脉。
紧接着，屋内便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窸窣声响与低语。
沐蕉眉心紧蹙，正欲悄然后撤，远离这是非之地，脸色却猛地一变。
她周身灵力，竟如同凝固的潭水，无法调动分毫。
就在这时，身旁的阴影一阵扭曲，宜太甲缓缓踱步而出。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儒雅的面容此刻不见半分血色，惨白如同糊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想不到，”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仙长夜半三更，竟有如此雅兴，在此听人墙角？”
他顿了顿，目光如毒蛇般锁定沐蕉所在的方位，尽管她依旧隐身。
“既然听到了，”宜太甲缓缓抬手，四周阴影里，数道动作僵硬、眼神空洞的傀儡无声围拢上来，“那便请仙长留下，好好歇息一会吧。”
灵力停滞，身陷重围。沐蕉脸色瞬间阴沉如水。这城主府的秘密可真不少。
她心念电转，索性散去隐匿法术，身形显现出来。
她面上不见慌乱，反而微微挑眉，顺着对方的话，唇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从容退向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厢房。
“城主盛情难却，”她语气平淡，仿佛真是受邀前来做客，“那便叨扰了。”
厢房内，沐蕉安然坐于桌前，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透的茶水。
她心中思绪却如急弦般飞转。
那方才屋内，与宜太甲温存软语、被他称作“夫人”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些傀儡又是怎么炼制的？自己的灵力又为何运转不了？
若是魔族在背后搅动风云，两界之战怕是不久了。
待门外脚步声远去，沐蕉立即无声靠近墙边，侧耳贴上冰冷墙面。
隔壁隐约传来交谈声，一个是她未曾听过的、带着几分怯意的女声，另一个便是宜太甲。
“城主，方才沐仙人面色似有愠怒……我们如此行事，是否有些不妥？”
“不妥？”宜太甲的声音依旧温润，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冷意，“青云宗弟子于本城主婚宴前失踪。本城主精力有限，既要娶妾，又要操办盛宴，过度操劳，一时无心细查，也是情有可原。待宴席过后，其弟子身受重伤，‘自行’回归宗门，案件自然了结，有何不妥？”
“可万一……”
“没有万一。”宜太甲打断她，语气笃定，“无人能打扰这场宴席。城主府内的上古阵法，且不论他根本打破不了这个法阵，就算打破了阵法，也会招到诅咒。”
他冷冷的笑着，“便是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太玄天命修——花无涧，亲临此地亦无法堪破此地阵法。他当年何等风光，最后还不是为了那个背负魔名的师弟，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城主...当年之事难道不是......？”
“若事实当真如那般简单，他又何须那般决绝……”宜太甲冷哼一声，袖袍拂动带起细微风声，“罢了，旧事休提。你稍后去重启西院的副阵，锁定沐凌所在厢房。届时，即便他真有通天之能，查出了什么，也休想轻易脱身。若他胆敢强行破阵，以他如今的修为，不死，也得脱层皮！”
后续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浓雾笼罩，沐蕉凝神去听，也只捕捉到“花无涧”三字后再无清晰信息。显然，屋内的声息已被彻底屏蔽。
她缓缓退开，背靠冰冷墙壁，指尖微微发凉。
花无涧。
这名字如一道电光划过脑海，耳熟，却一时难以捕捉确切的来源。她蹙紧眉头，在狭小的厢房内来回踱步，步履间带着难以言喻的焦躁。
忽然，她脚步一顿。
想起来了！
是宗门早课上，那位总爱絮絮叨叨怀念往昔的长老，时常挂在嘴边的名字。那位长老总是一面讲学，一面感慨今不如昔，念叨着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却最终身死道消的太玄天才——花无涧。
当时只觉得是陈年旧事，枯燥无味，恨不能逃课。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庆幸自己当年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否则此刻当真是两眼一抹黑，连这唯一的线索都无从追寻。
思绪不由飘远。哪家亲传弟子像她这般？名义上是师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实则比内门弟子还要散漫。非是师尊不管，而是每每授课不到片刻，她那舅舅便会不请自来。一旦那人出现，师尊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她丢去大堂，与内门弟子一同听讲。
她不是没有抗议过。
可那舅舅只会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她，语带威胁：“小蕉儿，安心去上课，莫要扰你师尊清静。否则，你干过的那些‘好事’，舅舅可不保证能一直替你瞒着。”
思及此，沐蕉不由得磨了磨后槽牙。虽是憋闷，但大堂课上所闻的诸多修仙界旧闻轶事，倒也确实投了她所好。为此，她还特地翻阅过有关太玄的记载。
印象中，太玄虽不及青云宗势大，却世代交好，堪称青云宗在修仙界最稳固的盟友之一。只可惜，百年前失去了花无涧后，太玄便如失了擎天玉柱，日渐衰落，到如今，竟已沦落为三流小派，实在令人唏嘘。
而这“上古阵法”，竟连当年那般惊才绝艳的花无涧都能困住、瞒过吗？
她缓缓站定，望向窗外沉沦的夜色，目光渐凝。城主府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浊。
沐蕉被困在府中，思绪纷乱如麻。
宜太甲为何如此笃定他破不了城主府的古阵？历代莫城城主皆是凡人，他又是从何得知这等百年前的修仙界秘辛？
是祖辈口耳相传，还是查阅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典籍？又或者……他本身的年岁，早已超出了凡人的极限？毕竟，天机一族确实是凡俗中少有的长寿种。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却寻不到丝毫头绪。线索仿佛再次断在了迷雾之前。
接连几日，她心绪不宁。
而宜太甲更是寻尽由头，将她软禁在府内。更让她心惊的是，身体的不适感日益加剧，灵力滞涩愈发严重，如今竟是稍一调动，经脉便如被烈火灼烧，反噬之力锥心刺骨。
这几日，总有个名身份不明的女子，每日前来“探望”。
此日，她提着食盒翩然而至，琉璃灯盏投下昏黄光晕，映着她浅淡的笑容。
“仙长，”她声音柔婉，“城主大人念您查案辛劳，特请您在府中静养几日。府内景致尚可，您何不安心小住？”
见沐蕉不为所动，她自顾自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示意无毒，随即将碟子轻轻推近。“用些新制的糕点吧。仙长不必如此戒备，城主……他其实是很好的人。”
沐蕉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她忽然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女子唇角不慎沾上的糕屑，动作看似亲昵，声音却寒如深潭凝冰。
“好人？一个囚我自由、身染魔息之人，也算得上好人？姑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他那些走火入魔的前兆，你就真的一丝也感受不到么？”
女子脸上的浅笑瞬间僵住，柳眉微蹙，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她沉默片刻，终是未发一言，只低低叹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去，裙摆曳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弱的凉风。
当夜，万籁俱寂，门上忽然响起三声急促又轻微的叩响。
沐蕉开门，门外站着日间那名女子。与白天不同，她此刻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闪烁。她不待沐蕉回应，便闪身挤进屋内，反手迅速合上门扉。
随即塞来两样东西，一枚留影石，一枚海棠花样式的木雕。
“仙长，”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未褪的惊惶，“日间种种……监视并非我本意。那塞花的老妪，是我唯一能遣出府的傀儡，只为引您察觉府中异样。您也看到了，宜太甲早已入魔，他用上古阵法囚禁修士，与魔族交易……换取寿命。”
她呼吸急促，继续道：“我潜伏十年，拼死才集齐这些罪证。原想亲自送往判审殿，可如今魔族将至，我怕是……走不掉了。只求仙长携证据出去，替那些冤魂讨个公道！”
沐蕉握着那枚带着女子体温的投影石和木雕，垂眸不语。
那女子见她沉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随即放软了语气，带着恳求：“仙长，时间紧迫，请随我来，我知道一条能暂时避开阵法监视的小路，先离开这片区域再说。”
沐蕉依旧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女子带着她在夜色笼罩、廊庑曲折的府邸中穿行，路线诡秘，周遭的景物愈发偏僻，空气中阵法弥漫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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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深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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