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侧的情形，比他们预想中要好上许多。混乱伊始，稍有能耐者便已各自寻了门路遁走，留下的多是些心怀侠义的修士，早在魔气初涌时，便自发组织起无辜民众，分批疏散。
顾安远两人落地时，正遇上一行身着漆山宗服饰的弟子，将一批百姓护送至相对安全的残垣之后。为首的青年修士察觉动静，回身望来，他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沉稳干练之气，周身灵力圆融充沛，显然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双方视线于半空交汇。那青年目光在顾、林二人身上短暂停留，率先抬手，行了一个利落的平辈礼，语调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漆山宗祁肆。今日恰带师弟师妹在此采买，不意遭此变故。两位道友面生，不知来此是……？”
顾安远肩头的纸人轻轻晃了晃，似是感知到此地残留的魔气。
他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抬手还礼，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合欢宗顾安远，这位是我师弟林霜泽。”他目光扫过祁肆身后虽带疲色却井然有序的弟子们，心下已有几分了然，续道，“奉冥极仙子之命，前来看看东侧可需援手。”
“原是阮前辈...”祁肆闻言，眉宇间那抹凝而不散的沉重稍缓，语气也透出几分同道间的熟稔，“有劳二位特意跑这一趟。混乱初起时，我们已尽力疏散了附近能寻到的民众。”
他身侧一名年纪稍轻的弟子忍不住低声补充，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悸：“幸好祁师兄当机立断，组织我们……”
祁肆并未回头，只微抬右手，做了一个极轻柔的下压动作，那弟子便立刻噤声。他将视线落回顾安远身上，略一颔首，简洁道：“分内之事，不值一提。此地魔气未靖，非叙话之所，先离开这里再说。”
顾安远从善如流地点头。三人随即移至一处半塌的檐廊下，此处视野开阔，能兼顾四方动静。
祁肆抬手拂开飘落肩头的灰尘，眉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沉声道：“莫城地广，我们人手有限，祁某亦不能令师弟师妹们尽数犯险，故而救出者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大半民众仍困于城内，魔物肆虐，不知两位道友，有何高见？”
顾安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侧冰凉的合欢铃，抬眼时，唇角牵起一抹浅淡却令人心安的笑意，接话道：“祁道友所虑极是。我于幻术一道略有心得。或可由我与师弟在城内关键处布下幻阵，诱魔物沉沦其中，只是...”
祁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并非拘泥之人，当下便明了此计之妙，既能减少己方损耗，又可拖延时间。他侧身让出空间，干脆利落道：“顾道友高义，如此便有劳了。需要我等如何配合，但说无妨。”
顾安远微微一笑，目光清明地看向祁肆，“幻阵只困不杀，还需有道法凌厉之人，从中斩杀迷失魔物。如此，既可降低清剿的风险，亦能事半功倍。祁道友觉得如何？”
祁肆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审度的光芒，他略一沉吟，问道：“顾道友思虑周详。却不知，此等规模的幻阵，可维持多久？”
顾安远轻轻摇头，笑容里带上一丝坦然的无奈，指尖离开铃铛，坦然道：“三炷香。顾某修为浅薄，维持此阵，三炷香已是极限。再久，恐力有不逮，反生纰漏。”
“如此，便依顾道友所言。”祁肆略一颔首，利弊已在心中权衡清楚。他转身快步走向漆山宗弟子与其余修士，低声而迅速地交代起来。
周遭嘈杂声渐起，顾安远却觉周遭蓦地一静，一种莫名的乏力感自骨缝里渗出。他下意识地朝身侧唯一的热源靠了靠，肩头轻轻挨上林霜泽的臂膀，仿佛只是站立不稳。
他仰起脸，眯着眼望向天际那浓浊得化不开的魔气，姿态慵懒得像只在午后晒太阳的猫，唯有那眸光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荒谬。
幻境终究是幻境，是花无涧窥见人心弱点后编织的恶作剧罢了。
只是那人恰巧是林霜泽罢了。
林霜泽是他自幼看顾着长大的，性子冷得像块冰，话少得可怜，哪来幻境中那般缱绻眉眼，哪会……哪会为他去买什么茉莉。
那真是一场荒唐又逼真的梦。梦里，他们如同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爱侣，从怦然心动到相知相守，历经些许误会，最终赢得满堂祝福，仿佛故事写到此处，便该落下“从此幸福美满”的注脚。
偏偏结局不肯圆满。
不过是一次无谓的争执。那人负气转身，却为他买了一束最新鲜的茉莉，只为哄他开心。然后……
然后便是刺耳的刹车声，是为救一个莽撞冲上街道的幼童……而他，就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熙攘人流，亲眼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如断线的纸鸢般飞起，看着那抹素白茉莉被泼溅的猩红瞬间浸透，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残香。
濒死的绝望太过真切。
尖锐的刹车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嘶鸣，温热血珠溅上脸颊的触感挥之不去，混合着茉莉被碾碎后散发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残香。
世界失声，唯有眼前那片不断蔓延的红与白，灼得他眼眶生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蜷缩起来。
心脏猛地一抽，泛起细密而陌生的疼。顾安远下意识地蜷起指尖，用力抵住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下心底那片突如其来的、空落落的慌。
他一定是近来被谢鸢那些混账话搅扰了心神，加之幻境耗神，才会产生这等离谱的错觉。
他素来心志坚定，喜好分明，断无可能……断无可能对男人存着什么悖逆常伦的心思。
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鼻尖那缕若有若无、萦绕不散的茉莉冷香，更想压下去心口那片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怅惘。
荒谬！当真是……荒谬至极！
不多时，祁肆去而复返，身后众人已各就各位，目光坚定，显然已明了自身职责。
几乎同时，林霜泽默不作声地上前半步，身形恰好将顾安远护在后方。他手按剑柄，指节分明，周身气息沉静如渊，又带着剑锋出鞘前一刻的凛冽。无需言语，护卫之姿已昭然。
顾安远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点笑意淡得像风吹就散。他不再耽搁，指尖不知何时已捻住一张素白符纸，符纸边缘灵光流转。
下一瞬，他指尖轻弹，符纸无风自燃，化作点点流萤清辉，随着他身形翩然跃动，悄无声息地没入周遭的地面与断壁残垣之中。他步伐看似闲适随意，却步步暗合玄机，每一次落足，都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力涟漪无声荡漾开来，如同水滴落入静谧湖面。
渐渐地，以他们所在之处为核心，周遭的光线开始微妙地扭曲，景物仿佛被水波浸染，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一种朦胧的、能扰人心智的无形薄雾正在悄然弥漫，将这片残破区域笼罩在一片似真似幻的屏障之后。
祁肆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幻阵，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他回首，对身后严阵以待的同门与留下助阵的修士们沉声道：“诸位，擅长攻伐者，随我入阵斩魔！其余人等，趁此间隙，全力疏散被困民众！”
顾安远布下的幻阵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原本狂躁冲撞的低阶魔物们，动作骤然变得迟滞，猩红的眼瞳中戾气未消，却蒙上了一层迷茫的幻影，仿佛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开始对着空无一物的残垣嘶吼、或原地打转。
“就是现在！”祁肆低喝一声，声如金玉交振。他身先士卒，剑锋出鞘带起一泓清光，身影如电，率先切入魔群。漆山宗剑法以刚猛凌厉著称，此刻在他手中更显威力，每一剑都精准地斩向魔物最脆弱的脖颈或核心，剑光过处，魔气如黑烟溃散。
他身后的同门与修士们见状，精神大振，纷纷紧随其后，一时间，剑气呼啸、法咒轰鸣，与魔物临死前的哀嚎交织在一起。
林霜泽却始终未离顾安远三步之外。他仅以格、挡、点、刺，动作简洁到了极致，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零星冲破外围防线或从诡异角度袭来的魔物击退、震飞，落入祁肆等人的斩杀范围。
他的眼神冷冽如冰原上的朔风，全身心都系在正在维持阵法的顾安远身上，不容任何意外惊扰施术者。
顾安远长睫低垂，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露出维持这大型幻阵对他心神的巨大消耗。
他指尖虚按，灵力如同无形的丝线，持续不断地编织和稳固着那片扭曲现实的领域。
在顾安远幻阵的庇护与祁肆的指挥下，清剿与疏散的效率大大提升，如同在汹涌的魔潮中，硬生生开辟出了一小片喘息之地。
魔物的嘶吼在扭曲的光影中变得沉闷而遥远。祁肆带领众人高效地清理着陷入幻境的魔物，疏散队伍也得以在阵法的庇护下，更快地将藏匿的民众引导出来。
幻阵的效力正如顾安远所说，开始如水纹般波动、减弱。他脸色微微泛白，呼吸也沉了一分。一直守在他身侧的林霜泽不动声色地又靠近半步，袖中指尖已凝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灵光，只待顾安远力竭的瞬间接住他。
“阵法要散了，靠近魔物的快退回来！”负责瞭望的修士扬声提醒，声音穿透逐渐稀薄的幻雾。
众人闻讯，立刻带着救出的幸存者，井然有序地撤至后方相对完整的街巷。刚站稳脚步，还未来得及喘息商议下一步，便见一道流光倏然落在众人前方不远处。
剑光散去，谢鸢喘着气站稳。他紫色衣衫上沾着泥点和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一看就是一路厮杀过来的。
他快速扫视了一圈，看到顾安远和林霜泽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正在安排伤员的祁肆身上时，不禁愣住了。
"祁师兄？"谢鸢脱口叫道。
祁肆闻声转头，见到谢鸢时，沉稳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意外，随即那份意外便化作了温和的笑意，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谢师弟？竟在此处遇到你。”他快步迎上，目光关切地扫过谢鸢肩头的血迹与风尘，“看你此行色匆匆，怕不是偶遇闲逛至此。”
谢鸢先朝顾安远与林霜泽的方向颔首致意，随即目光扫过身后惊魂未定、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俊的眉宇间染上一抹显而易见的无奈。他压低声音对祁肆道：“祁师兄，借一步说话？”
祁肆会意，四人移至一旁断墙后的僻静处。谢鸢略作沉吟，似乎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抬眼看向三人，语气带着几分棘手：“不瞒诸位，我与顾道友他们早有约定，需借我与师姐先前在城郊布下的传送阵，前往大型传送枢纽撤离。只是……”他顿了顿，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远处惶恐的人群，声音低沉下去，“眼下情形，若只我们几人独善其身，未免……”
祁肆瞬间了然，他眉头微蹙，接话问道：“我明白了。谢师弟，城郊那处传送阵，具体能容纳多少人？”
谢鸢轻轻吐了口气：“那是中型阵法，即便耗尽其所储灵能，极限……也只能送走眼下这里三分之二的人。”他抬手按了按额角，有几分头疼，“剩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祁肆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判审殿的长老们何时能到？方才阮前辈说就快到了。若是来得及，我便带着师弟师妹们在此多守片刻。”
谢鸢闻言，顿时想起原著中判审殿一贯的作风。等他们赶到时往往大局已定。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说不准。”
祁肆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仍在涌动的魔气。
大家都明白这等待恐怕遥遥无期，却又忍不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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