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越瑜当然知道她身边的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她神经并不大条，对于人的视线甚至称得上敏感，这并不是什么特异能力——被凝视多了的人总会多出几分神经过敏。
他们看她并不像是人类注视着人类，也不是像男性凝视女性，而是仿佛在看权力的具现化，安越瑜可以理解，毕竟她在上海代表着的是安家。
这也是安越瑜之前不愿意出门社交的原因，她在其他人眼中看不到自己，更看不清自己，她似乎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权力的符号。
这让她不适。
安越瑜并没有很习惯现在的身份，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去平衡身份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一名“上等人”。
她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些冲着安家而来的谄媚与暗藏的恶意，甚至可以说她都不知道如何去接纳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并非“人类”。
曾经的安越瑜没有任何资本，也没有人会为她兜底，她的一切是基于她自己，或许是被人盛赞的天才，又或者是好运到让人嫉妒的“孤儿”，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那些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安越瑜个人——
因为她没有任何底牌，所以她只是她自己。
那是安越瑜所熟悉的，以自己的身份去承担那些愉快的或是痛苦的。
而在这个时代则完全不一样，她成为了安家的附属品，或许她并没有资格去抱怨些什么，毕竟她切实从这个身份中获益，如果没有这一个身份，她或许还在底层挣扎着。
人类无法去想象自己能战胜未曾经历过的苦难，起码安越瑜不行，她想象不到自己在这样一个乱世中该如何去求生，也想象不到自己在这样惨烈的世界中该如何去面对苦难。
安越瑜一直觉得她或许称不上多幸运，但是也算不上不幸。
无父无母，一直贫困，但是她拥有些许天赋，或许称不上多高，但也足以让她的生活比其他人顺利许多。
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那便是她总能准确自己的定位。
安越瑜从不是什么贪婪的人，她不期待自己可以去改变世界，也不求自己可以去成为人上人，在她学会做梦之前，她先知道了什么叫做现实。
当自己只能得到廉价的糖果时，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幻想昂贵巧克力的美味。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原则。
其实，昂贵的巧克力也并没有那么好吃，在她有了些许积蓄时，她也尝试过那些有着悠久历史和复杂名字的巧克力。
它们的口感与味道或许远超她幼时吃过的廉价糖果，但是对于安越瑜来说，它们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不过是她在不同时间选择的不同甜品，说到底，也不过是吃下的甜品的而已。
就像是现在，安越瑜的手边是在这个时代稀少、一定程度上象征着身份西方甜品。
用物品为人赋值，用人的地位为物品赋值，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在这个战乱年代如此，在百年后的和平时代亦然。
消遣、娱乐，属于上等人的享受。
哀嚎，挣扎，属于下层人的挣扎。
安越瑜突然觉得，于她而言，精彩的马戏或许和那些昂贵的巧克力一样，其实只是没有拥有过，所以想要去尝试，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消遣。
但是娱乐不就是让人放松吗？
或许，她应该要早些去适应新的身份转变了。
————
“安小姐很喜欢马戏表演？”耿丽华在表演结束后再次向安越瑜搭话。
“第一次看总有几分新奇，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吧，不过是生活中的消遣放松而已。”安越瑜带上了些许笑意，在耿丽华看来，面前的女人比起先前放松了许多。
耿丽华对于安越瑜所说的“第一次看”并不惊讶，毕竟安越瑜过去的事情早就在上海这边的社交圈传过一轮。
对于安越瑜的评价一直是“褒贬不一”的，只是曾经是新派人士看不起她，老学究们“称赞”她，而现在属于只有最为激进的那群新派人士认可她，而其他人都对她多有指责。
只是谁在意呢？耿丽华眼神余光扫过坐在她们身后位置上的那些人，对于他们来说，安家、或者说安越瑜可以带来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安家不倒，只要安越瑜没有做出什么彻底毁坏她名声的事情，所谓的“出格”“疯女人”也影响不了她，上海的上流圈子永远为她敞开大门。
她的目的也达到了，邀请了安越瑜参加她的Le Salon——这甚至极有可能是安越瑜第一次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露面——安家大小姐在上海社交圈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她可以和安越瑜相互利用，实现双赢。
“真是可惜——”耿丽华抬起手，扇子微微遮住她的唇角，她笑弯了眼，“我还以为可以知道些许安小姐的爱好，这样下次邀请您也可以投您所好了。”
安越瑜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应付不来这样的交流方式，她对上了耿丽华的眼睛，旋即移开了视线，摊开双手：“我想邀约对象比地点更这样，如果我们能谈得来，那无论去哪都是不错的地方，谈不来的话，邀约地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尴尬结尾。”
“我并不算在意谈论事情的地点，我更在意，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安越瑜微笑，“而且，在上海，应该也没有人会拒绝耿小姐的邀请吧。”
“当然。”耿丽华笑了，她收起扇子，起身说道，“我今天就先走一步了，安小姐，我期待您的赴宴。”
“我也很期待。”安越瑜也从座位上站起。
安杳站在安越瑜身后，和安越瑜一同目送着耿丽华离开。
“我们走吧。”安越瑜说道，她没有理会想要上来搭话的其他人，“答应去参加耿小姐的沙……Le Salon，应该算是完成了今天的社交指标了吧。”
“……”安杳愕然。
————
安越瑜却没能直接回家，因为她们刚刚离开剧院，就碰上了独自一人似乎在等人的林筱菡。
“安老师。”林筱菡小声跟安越瑜打着招呼。
安越瑜停下了脚步：“啊，我现在也没有任教了，你直接称呼我名字就好。”
“……越瑜……姐。”林筱菡有些犹豫地开口。
“嗯，你也是来看马戏表演的吗？”安越瑜问道，今天的林筱菡出奇地紧张，有些奇怪。
“嗯。”林筱菡点点头，“我大哥带我来的，刚刚就看到越瑜姐了，只是没好意思去打招呼。”
安越瑜了然，耿丽华毕竟是耿家人，和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多少是有隔阂的。
“所以，你是在这里等我的？”安越瑜问道。
“嗯，想跟越瑜姐打声招呼，毕竟我们也好久不见了。”林筱菡终于放松了些许，脸上也带上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那我们一起在附近逛逛怎么样？”安越瑜提出了邀请，林筱菡或许是有事需要找她，却又不好意思明说吧。
“好。”林筱菡和安越瑜并肩走着。
半晌，林筱菡才再度开口：“其实我是想要谢谢越瑜姐，最近那本小说卖得挺好的，我看了读者来信，很多反馈也很不错。”
“那是好事，”安越瑜笑了笑，“你的能力足够匹配上现在得到的赞誉。”
“嗯……”林筱菡眉头却忍不住微微皱起，“但是，编辑那边想要我改文……”
周边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是上海现在最大的娱乐中心，很多人都很喜欢到这边来娱乐。
安杳跟紧了些，不着痕迹地为安越瑜和林筱菡挡开了其他人。
“改文？”安越瑜有些疑惑，她不算了解出版这一类的事情，但是根据她印象中无数次半夜骂人的写文的好友的倾诉，她也知道一般只有数据不好的文章才会被要求腰斩或是大改。
但是林筱菡的文章应当不属于此。
“编辑觉得我的文章有些‘缺陷’，就是原本的剧情可能无法满足读者的要求。”林筱菡说道，她也的确因此而迷茫，编辑的劝说让她有些动摇，但是她依旧想要写一些她想写的东西。
而且，林筱菡不知道，那被篡改、甚至被阉割过的作品，真的还是她的作品吗？
“但是你才是作家吧。”林筱菡惊讶地看向安越瑜，她第一次看到安越瑜眼中出现了惊讶和不解，她好像撕开了安越瑜完美从容的外表，让安越瑜多了几分人气。
“什么？”林筱菡不明白。
“就是你才是作家啊，你想怎么做都好吧，为什么要先去假定读者喜欢什么然后再去创造呢？”安越瑜说道，“就是说，写文章不是为了和其他人交流吗？不是为了分享自己的观点吗？为什么要写成是讨好呢？而且，你又怎么假定你写的读者就一定不喜欢呢？”
“写作与阅读，就好像是做实验时看数据那样，或许我们可以假定一个结果，然后去验证，但是没有人能够完美预测那次实验的答案和我假定的结果是否一样。”
“你的文章也一样，在结束之前，所谓的为了讨好、为了利益写出的文章，都是在假定一个实验结果再去实验而已。”
“更何况，你一开始写文章也不是为了迎合其他人吧，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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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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