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一股寒气从他们的脚底窜上脊背。
光头大师手里的罗盘纹丝不动，白衣大师艰涩地吞了下唾液，罗浩宇吓得瘫坐在地，而罗玉则是脸色煞白地环顾四周。
唯有宋淼平静望向声音来源处。
“……就是这个声音！”罗浩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激动到下意识大喊一声。
这个星期以来，他夜夜都被这声音折磨，它总在将睡未睡时响起，却又在他凝神细听时戛然而止。
细想一下，简直比笔仙操纵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还要冰冷刺骨。
他原本一直以为觉得笔仙作祟，可现在...…若真是人为，谁会这样戏弄他？
众人顺着宋淼的目光望去，却见邻居家的萨摩耶从融化的雪堆里站起，正对着主人家房门兴奋摇尾。与此同时，那道让罗浩宇毛骨悚然的童声再次响起：
“爸爸，我想你了！”
隔着极近的距离，这次落入耳中的声音来源清晰可辨——竟是从狗的方向传来！
几人这下子是彻底懵了，面面相觑的同时，满眼写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条狗为什么会发出人的声音？
光头和白衣都是专业人士，见状不由暗中提高警惕，做好即将大战一场的准备。
古时流传的古籍《易妖》中有条理论是“犬不八年、鸡无六载”，意思是居家中饲养的狗不能养得年头太多。因为它们在人类社会中生存太久，每天接触人类，会逐渐通了人性，早晚必定成精成妖，做出危及祸害人间的恶事。
民间也有“鸡不过六，犬不过八”的俗语，反映了这种认为狗养久了会成精的观念。
可是眼前这条萨摩耶，体型特征分明还是在孩童时期。
光头肃然捣鼓手里的罗盘无果，又准备开始拿着背包往外掏家伙。
宋淼没再开口，而是静静注视着眼前。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时，邻居家门“吱呀”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秃顶男人打着哈欠走出。他熟练地蹲下身抚摸爱犬，却在抬头时撞见数道警惕的目光——
那眼神，活像在看什么妖怪。
“罗女士，你们这是？”察觉到这些目光落在他身上之后，男人面上的笑容开始褪去，缓缓定在他较为熟悉的面孔上，语气奇怪道。
就在这时，始终围着他小腿转圈的萨摩耶又发出声音：“爸爸，我饿了！”
这道活泼可爱的声音一出，男人便再次露出笑意，垂下脑袋温柔哄道：“知道了知道了，等会给你做狗饭吃。”
这对吗？
罗玉保养得当的面上不可避免显露出几分僵硬神色，她颤抖着指了指地上的小狗：“你这狗，怎么还会说话的？”
“……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在男人惊讶的目光里，她吞了一下口水，这才口吻神秘地继续说了下去。
此话一出，光头和白衣已经整装待发，一脸强装凶神恶煞的模样瞪着有些瑟缩起来的萨摩耶。
男人似乎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罗玉只好再重复一遍。
“啊？”听完后，男人差点攥不紧手里的狗绳，双眼眯在一起半天才缓过来。
在罗玉更加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擦干眼角生理性溢出的泪水，蹲下身子，伸手在狗狗脖颈处旺盛的毛发里面摸了摸，很快便扯下来一个黑色项圈。
宋淼对此毫不意外。
她最近在修行上的收获颇多，卜术已经提升到一种新的境地，只需在识海中基于现有条件简单卜算，就能将事件给真相推算出来。
宋淼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想起渡劫那日漫天都是滚雷发出的闷响。
至今犹在耳侧。
只见男人晃了晃项圈，解释道：“这个是我新买的狗语翻译器，商家说这个能知道狗想对我说什么。”
萨摩耶适时又叫了一声，项圈立即传出清脆童声：“爸爸我饿了！”
话刚说完，两位大师连忙上前去看。
和普通项圈比起来，眼前这个项圈表面有着明显的电子设备组件——也就是说，他们推测的所谓邪祟作怪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而那道童声，正是来自男人手中这个毫不起眼的项圈。
然后在罗玉的继续追问下，男人怔愣一下又回答道：“我最近在上晚班，只能晚上带它再小区里遛几圈，不过小狗精力旺盛爱拆家，最近它就都睡在院子里的狗窝里面。不过今天雪化了，我现在打算先把它带回家了。”
这时，罗浩宇脑中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
完全说得通了！
要是在以前，他不到十二点就已经呼呼大睡了，哪还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等到邻居带着萨摩耶回到家里后，罗浩宇紧绷了一整晚的后背终于彻底放松，瘫软在旁边的石阶上，嘴里还忍不住嘟囔：“搞了半天，居然是个翻译器……”
见到事情已经解决，宋淼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未知的恐惧会让罗浩宇过分在乎环境里的细微声音，并下意识将其与笔仙的存在联想起来，就会产生焦虑情绪干扰到睡眠。
罗玉率先转向宋淼，眼里带着极为真切的感激，语气诚恳：“淼淼，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一开始我们都往撞邪上面去想，还好你能力高强有真本事，不然这事不知还要折腾多久。”
罗浩宇两眼汪汪：“谢谢姐姐！”
宋淼礼貌道：“不必多谢。”
“也辛苦二位大师了，大冷天跑过来，结果是场误会。”说罢，罗玉转身面向两位大师。
见她面上笑容不减半分，两位大师内心的尴尬才稍微缓解一些。客套话说完之后，罗玉又回屋让阿姨把热茶端过来，只留下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空气中开始将尴尬蔓延开来。
这时，宋淼察觉自己的衣服下摆被轻轻扯了一下。
她垂眸看去，见到罗浩宇正站在旁边神情局促，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不远处的一道欢呼打断了：
“——我算出来了！”
宋淼别过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存在感近乎为零的丸子头摸爬滚打着从地面上站了起来，手中还拿着罗浩宇的外套，笑容灿烂：“笔仙早就离开这里了，声音不是因为它发出来的，这附近应该有条狗……”
注意到两位同行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后，他不知不觉把话停在嘴边：“……嗯？你们是在向我表示崇拜吗？”
“你怎么不一直算到明年？”白衣翻了个白眼。
丸子头严肃地纠正他：“是问。”
宋淼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外套。
世间四方，道法万千。
她听说过一种方法，只需要摸一下别人最近穿过的衣服，就能凭此知道这人经历过的事情为其答疑解惑。
这也称之为问仙。
宋淼最开始也有观察过光头和白衣，发现除开他们不能用灵力修行以外，整体使用的手段更偏向“术”而非“道”——
靠罗盘定方位、借问仙寻真相，本质都是凭借外物推演。
有灵力支撑的道法可随修为提升突破限制，但无灵力的术法上限固定，遇到超出工具和经验的情况就会失效。
不过宋淼可以理解。
这个世界的灵气过分稀薄。
随着宋淼不断修行，她与天地之间的感应也逐渐加强，意识到借助积攒功德修行而来的灵力，当它被使用时，也会反哺世间万物从而孕育出更多灵气。
而万物，皆处于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
就算这个世界的道友们想参透其中奥妙，现在这种条件也难以支撑他们实践……想到这里，宋淼很快收回思绪，回过神来。
两位大师偷偷瞥了一眼眼前像是正在思考的年轻女生，心里有些自愧不如。
他们早该想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就算不一定是胜出，用外在形象去单方面否定一个人的本事，也是自己内心浅薄的外在表现。
从刚才的一幕幕中，宋淼平静的神色在两人眼中逐渐化作另一种形象。
尽管是件小事，但她无需依赖外物就能短时间将事件真相推断出来。他们心想，新一辈里居然还有这样不显山露水的天才。
他们两个若有所思着，很快便来到宋淼面前，为刚才的冒犯表示真诚的歉意。
宋淼摇了摇头：“没事。”
这个世界科技的新兴技术发展得极快，接受新鲜事物本就需要一个过程。
何况干这一行的，有时也会陷进“以经验断事”的惯性里——常年跟邪祟打交道，遇到无法立刻解释的异常，第一反应总会往熟悉的认知范畴靠，反而容易忽略科技带来的全新可能性。
她不过是有原主的基础记忆，先前就已对狗语翻译器有过基础的了解。
丸子头一听这个年轻人居然比他解决问题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由带上几分探究，用语充满礼貌：“这位小友，是来自哪个师门？”
提及师门二字，宋淼垂下眼睑，黑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温和：“我出自玄门。”
在三位大师都面露疑惑的时候，她看出他们的想法，解释道：“但不是这世间常见的传承分支，修的是更贴近天地灵力的古法。”
说这话时宋淼抬起眸子，眸光灿若星辰。
她不能透露的是，师门不在这方天地，而是在一个玄门传承绵延千年、人人皆可修持灵力的异世。
——原来是个隐世已久的门派。
听完宋淼的解释后，他们心下了然，但心底到底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惘然。
灵力和灵气，这些年来已经很少会再被提起，这是所有修行道法者心中最沉重的痛。
缺少它们的存在，即代表着他们可能汲汲努力一生，命运也早在最初划下了一条杠——
而你可能永远无法超越。
他们三人正若有所思之际，抬起眼来却不经意间看见对方眼中亮起的光芒。
最近有些捉风捕影的小道消息传出，据说有位厉害的修行者不受桎梏，不但能够灵活运用灵力，甚至实力雄厚难以捉摸……
而此人出现在一座名为普渡寺的寺庙里。后来据他们了解，此地虽然有怪事发生，却也神奇般地开始涌现出许多灵气，使得香火旺盛不断。
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前往那里调查。
只是那位修行者的身份极为神秘，一直没有被当时在场的人透露出来。
神秘人宋淼：“？”
她不知道他们三个为什么对视几下后，就都颇为激动地盯着自己。
这时，保姆出来院里招呼他们回到屋里，罗浩宇紧跟在宋淼身后，想开口又暂时找不到再好的机会。
搪瓷杯在桌面上一一摆开，氤氲的热气裹着茶香漫开，瞬间驱散了几分冬日的寒气。
罗玉坐在主位品着茶香，想尽地主之谊让他们留下吃顿饭。在三位大师都以还有单子需要处理的理由推脱，迅速喝完茶水离开后，她又带着更加殷切的目光看向宋淼，开口道：“淼淼，你呢？”
宋淼摇头：“家里有饭。”
不过其实重要的是，她出门前答应过今晚回家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吃饭。
罗玉有些遗憾：“那你待会怎么回家啊？不如我让管家开车把你送回去吧。”
宋淼微笑道：“不用了。”
“好吧。”罗玉见宋淼这样直白的拒绝，也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她又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淼淼，你说过被鬼缠上会出现负面影响，但是浩宇像视频里那样发疯，我们好几个人才能摁住的情况，应该以后不会有了吧？”
罗浩宇一僵，开始汗流浃背。
宋淼放下茶杯，起身欲走时被这句话喊住。她漫不经心瞥过男孩吓得心虚的模样，语气平淡道：“他已经没事了。”
罗浩宇三人召唤笔仙用的是红笔，所以笔仙在写卷子时也只会用红笔去写。
但红笔交作业的话老师并不一定会认。
所以罗浩宇才会借着童声和笔仙的存在，一不做二不休，装疯卖傻顺势将自己所有的作业都撕掉，试图这样就能逃避交作业。
不过……
宋淼想起刚才不经意看到窗外，保姆正站在门口从快递员手上接过来一份东西，抱在怀里似乎有些分量。于是，她又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这边罗浩宇见到宋淼没有揭穿自己，连忙投去感激的眼神。
在友好的聊天结束后，罗玉带着罗浩宇亲自将宋淼送出门外，还不等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就看见保姆抱着一沓厚厚的卷子走了过来。
罗浩宇：“？？？”
他两眼一黑，顿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出现。
下一秒，罗玉恶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我让老师给你重新打印了一份作业，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把作业老实写完！”
“疼疼疼——”罗浩宇连忙哀嚎，“知道了知道了！”
唉！
他折腾了一个星期到底为了什么！
-
在太阳西沉的时分，宋淼才回到家门口。
伸出的手在门把上顿了顿，她似有所感地驻足回望，看向对门那栋久无人居的别墅。
根据卦象显示，这栋别墅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已经在三年前带着女儿定居国外，所以目前才会一直处于没有人居住的状态。
细雪簌簌飘下，率先落在宋淼的眼睫上，凉凉的。
屋内忽然亮起了灯，透过窗户缝隐约冒出一阵朦胧的白光。
“咔哒——”
在窗户打开的一瞬间，宋淼站在灯影里，看到昨夜遇见的女孩位于窗前，长相如冰雪雕琢般，脖颈间围着一条熟悉的围巾。
大风吹得树叶飘摇，她们静静对视一眼，隔着漫天风雪。
最终宋淼先收回视线。
女孩却仍然驻足于窗前，直到夜风灌进屋内带着寒意，她闻到一股冰雪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点细微的香气。
像是很熟悉的味道。
她垂下眸子，看到下巴处裹紧的白色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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