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一天，沈清荷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胡乱洗漱完，换上寝衣，便将自己重重砸进松软的被褥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哎，要是再来个手机就更完美了！
沈清荷伸手，抓了抓空空如也的被面。
绣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她换下来的衣物，拿起那件男士直裰时，语气中全是欲言又止的担忧：
“小姐，您今日穿这身出门……若是让老爷老夫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沈清荷从被窝中抬起脸，看着她那稚气未脱却又写满关切的眉眼，心头一暖。
这个小小的NPC，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这样鲜活。会生气，会惊恐，会担忧，会因为工钱而开心好久。
那句“真假有别”的线索，像根细小的刺，又在沈清荷的脑中扎了一下。
就在此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突击检查！
关于方月仪到底是不是穿越者的问题，一直纠结下去是不管用的，不如趁夜深人静，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精神，她翻身下床，换上方便行动的男装，抬手将长发挽在头顶，随意插了根簪子固定。
“小姐！夜已深了，您这是……”
在绣橘惊愕的目光中，沈清荷伸出手指，带着几分促狭，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压低声音道：
“傻绣橘，你小姐我啊，正打算出去私会情郎呢！”
“啊？”绣橘的眼睛瞪得溜圆，脸颊瞬间飞红，“小、小姐！这……这样不好吧，您可别吓奴婢……”
“嘘——”沈清荷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声张出去，第一个倒霉的可是你哦。”
说罢，转身向门口走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奴婢跟您……”
“你留下，帮我把好门。若有人问起，就说我睡下了。放心，我出门看看月色，不会走远。”
她故意眨眨眼，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笑容，不等绣橘再说什么，便像一尾灵活的金鱼，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融入夜色的阴影里。
绣橘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呆立在原地。私会情郎？这府里哪有什么外男？难道是……江公子？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惴惴不安地把房门关上。
又担心万一一会儿真有人来找，自己会因为紧张说漏嘴，于是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对根本不存在的人开口道：“小姐已经睡下，请明日再来吧。”
*
夜晚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打更人梆子的回音在远处飘荡。
方府离沈府很近，沈清荷放轻脚步，借着昏暗的灯光，凭着记忆快步向前走去。
到了方府侧门，她径直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大半夜的！”
门开了条缝，一个打着哈欠的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这个深夜造访者。
“烦请通传方公子，”沈清荷将声音压低，同时取出方瑾盛送她的折扇递了过去，“就说，在下有急事寻他，不要惊动旁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沈清荷一边轻轻跺脚，一边留意着四周动静。
终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侧门再次被拉开。
方瑾盛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件深色寝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外袍，显然是从床上被匆忙叫醒的。
“果然是你！大半夜穿成这样……你找我？”
沈清荷硬着头皮说：“嗯……反正有事，能进去说吗？”
方瑾盛赶忙让她进来，顺手关上门，这才完全看清沈清荷的样子——
单薄的男装，束起的头发，在夜风中显得格外纤细，他迅速脱下外袍给她披上。
沈清荷本想推辞，却被他按住肩膀：“穿着！晚上还是挺冷的。”
“谢谢。”她拢了拢带着体温和淡淡熏香的外袍。
“说吧，找我什么事？”
“其实……我是来找月仪姐姐的。”
“找我姐？那你不能白天来？非要半夜三更找我？”
方瑾盛的表情瞬间僵住，脸上的期待变成失落。
“我是……我想给月仪姐姐一个惊喜！这个想法比较突然，又实在等不及，所以才想着晚上来……”
沈清荷的脑子飞快转动：“哎呀，你就说帮不帮嘛！不想帮，我马上就走！”
方瑾盛显然没有相信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但看着她眼眸里带着央求的意味，决定不再追问。
“神神秘秘的……跟我来！”
他没有走灯火通明的主道，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花园小径。
“地有点滑，你小心。”
“好。”
他的外袍对沈清荷来说还是有些太长了，下摆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住了一丛低矮带刺的蔷薇。
“oi！”她低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
方瑾盛立刻回身扶住了她，看了一眼沿路的蔷薇，又看了看她怀中抱着的外袍下摆，低声道：“得罪了。”
他忽然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干嘛……”
沈清荷突然被人抱起，又不敢叫出声，双手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子。
“不想把人引来就别说话。”
方瑾盛稳稳抱着她，耳根在夜色中悄然泛红。他的臂膀十分有力，隔着寝衣传来胸膛坚实的触感，衣料上的苏合香瞬间将她包围。
月上中天，夜色融融。园中花木静谧无声，春夜的空气里浮着一层薄雾。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片蔷薇花丛。
嘿嘿，188，肌肉男，公主抱。
沈清荷非但没有觉得羞耻，反而大大方方地享受了起来。
反正他是NPC，抱一下又怎么了。
走了一会儿，方瑾盛将她轻轻放下，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咳，前面那个院子就是，你自己进去吧。”
“好。”
沈清荷脱下外袍还给他，见他不接，又补充道：“被你姐姐看到，我要怎么解释？”
方瑾盛只好从她手中接过，转身离去。
*
沈清荷刚摸到小院门口，一道光以极快的速度从她的鞋尖闪过。
这光怎么那么像……手电筒？
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那房间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忽近忽远，很像有人拿着手电筒乱晃。
她用手指沾了点唾沫，在窗纸上无声地润开一个小小的孔洞，凑近了一只眼睛。
不知是因为灯光太过晃眼，还是光明来得太过突然，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晶灯高悬，灿灿然洒下一室明辉。圆镜在地，有亮光从中折射，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映在墙壁上似水波流转。
那灯被一根细绳操控着高低变化，方月仪侧对窗户，全神贯注地调试着晶灯方位，又时不时低头记录着什么，书页侧边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她在做实验！
沈清荷脚下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踢到一只小陶罐。
“哐当！”
陶罐的翻滚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方月仪充满警惕的声音立刻响起，屋内传来脚步声。
沈清荷手忙脚乱地拿出早已备好的长条小木盒，急急走到门口。
“月仪姐姐，是我，清荷。”
门从里面拉开，方月仪随意披了件外衫，长发松松挽着。她的目光在沈清荷的男装扮相上扫过一瞬，脸上带着惊讶：
“清荷？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你……”
“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走到外面的时候，看到里面光芒四射的，一时看呆了，就有点不敢进去……”
沈清荷将手中的木盒递给她，面上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这个送给你。”
方月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五彩斑斓的琉璃珠花簪。
“这簪子只有在月光下最好看，所以……所以我想晚上给你。”
“谢谢，我很喜欢。”方月仪眼中的疑虑化作一丝暖意，“快进来吧，外面冷。”
沈清荷见她没多问，长吁一口气，像是不经意般扫过屋内：“姐姐，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亮？”
“只是验证一下疑问罢了。”
方月仪掩上了门，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
沈清荷踏入室内，明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验证疑问？什么疑问？”她追问道。
方月仪转身看向她：“清荷，你可曾见过月食？”
“嗯……小时候见过一次，天狗食月嘛！”
“你也这样认为吗？”
沈清荷开始努力回忆高中地理知识，具体过程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因为地球、月亮、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所导致的。
见她许久不说话，方月仪微微摇头：“天狗食月，阴盛侵阳……都不是月食的真相。”
沈清荷的心猛地一跳：“怎么说？”
方月仪不作回答，转身灭掉了室内所有的灯烛，独留那盏悬挂着的晶灯。
她先指向那盏灯：“此灯，为日。”
她目光下移，落在那面圆镜上：“此镜，为月。”
她的手指轻点那张花梨木方桌：“而此桌，便是我们所立之大地。”
沈清荷看着那张象征着大地的方桌，心中总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地球是圆的，而桌子却是平的。
方月仪将晶灯缓缓降低，调整到与方桌边缘几乎齐平的位置。桌子阻挡了晶灯的光线，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将手中的细线交给沈清荷，自己走向另一侧，小心地挪动着地上的圆镜。
此时的圆镜正躺在光能照到的地方，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她抬起头，跟沈清荷示意：“你看，此时日轮投下的光被大地阻挡了一部分，形成一片影。这暗影旁边的圆镜，便是月食发生前，我们所能看到的圆月。”
沈清荷点点头，尽管心中有许多疑惑，但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
方月仪小心地移动着地上的圆镜，一点点地让它进入地上那片阴影。
圆镜所反射的光线逐渐变暗，直到全部没入暗影，圆镜便不再反射任何光线。
“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看向沈清荷的眼中闪烁着光亮。
“若月轮运行至此——日、地、月三者成一直线，月轮恰入这片暗虚，日光被大地全然阻隔，那么圆月自然晦暗无光，这便是月食的真正成因！”
听到“日、地、月连成一线”，沈清荷几乎可以认定方月仪的现代人身份了，手中细绳不觉松动，那晶灯眼见着要向地面坠去！
方月仪的动作十分迅捷，一只手精准无比地捏住了那根即将滑落的细绳，另一只手则“啪”地一声，稳稳撑在了沈清荷身侧的桌沿上，手肘几乎是贴着她的手臂擦过。
这个姿势，将沈清荷完全笼罩在了方月仪的身前。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与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的脊梁甚至能隐约感受到方月仪胸前的起伏。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的微焦气息，以及方月仪身上有些清冷的香气。
太好了……沈清荷几乎要脱口而出。
太好了！终于能确认她的玩家身份了！
怪不得她坚信男女平等，因为她是现代人，当然会这么想！
也许在游戏里，她们暂时只是对手，但离开这个地方之后，或许，她们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方月仪确认晶灯安全无虞，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收回扶在桌面的那只手，调整了一下细绳，让灯稳稳置于桌面，这才退开半步。
沈清荷缓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指着桌面：“姐姐的推演实在精妙，不过，若是将这方桌换成球体，会不会更好一点？”
方月仪轻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是天圆地方，不是天方地圆！妹妹莫不是记错了？”
“你说什么？”
“天圆地方呀，有何不妥？”
这句疑问，像一盆冰水浇下，沈清荷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颤。
对啊，她刚刚，一直说的是“大地”，而非“地球”。她用来做实验的，也是方桌，所以她潜意识中，确实认为天圆地方……
地理课本第一章——“天圆地方”是古代科学对宇宙的认识。
沈清荷继续追问：“那姐姐怎么会知道月食成因？”
方月仪从手边拿过一本《灵宪》，翻出其中一页，向沈清荷递去。
“汉代就有人发现了，这本书是张衡的著作，我不过将书上的内容推演了一遍。”
沈清荷看着她指过的地方，旁边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批注，正文写道：
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闇虚。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
原来，比较贴近科学的月食成因，在汉代就已经有人发现了吗？那为何往后千年，从帝王至民间，都那般坚信月食是不祥之兆……
所以，那些看似超前的思想，并非源于现代人的常识，而是一个古代女子，凭着自身的独立思考，在自己的时代框架内，艰难探索出的、接近边缘的真相……
“夜已深了，妹妹不如就在我这儿睡下……”
方月仪后面的话，她逐渐听不清了，只觉得精神十分恍惚。
白日里的四处奔波，加上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和方才强光刺激后的眩晕……自打进入游戏以来，她从未觉得像今日一般身心俱疲。
真假有别，真假……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绣橘递出荷包时掌心的柔软，方月仪与她相贴时微凉的气息，方瑾盛抱住她时那份坚定的力道……这些触感如此鲜活，难道也是代码模拟的幻象？
如果连痛觉、温度、情感都能被完美伪造，那她感受到的自我，又算什么？
现实中的世界，游戏中的世界，到底哪个是真的？
会不会，她才是那个被系统灌注意识的人？
会不会，现实的记忆，才是她玩过的一场游戏？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沈清荷眼前一黑，栽倒在一片虚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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