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陆轸进屋,其他几人纷纷站起来抬手抱拳。那位身着华服的公子先是嘬一口茶,随后放下茶盏,不慌不忙起身抱拳。
其中一位秀才招呼道:“小友请坐。看来这次竞文真是百舸争游,群雄竞鹿啊,你可是进来的第七人了。”
“多谢。”
陆轸刚一坐下,方才那位秀才便上前继续问:“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小友?小友可是从何处来的?”
“陆轸,家住朔州。”
“哎哟,朔州。”那位书生面露惊讶,身体后倾眼睛上上下下扫视一遍:“从朔州赶来登州参加乡试,小友不容易啊。”陆轸礼貌点头,算是回应。
旁边坐着的另一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秀才抬眼望去。从方才陆轸进门,他除了起身拱手问好后,也不向陆轸提问,更不用提与其他人交谈,只是沉默地喝茶,直到听到陆轸的话才有所反应,微微倾斜身子。
他向陆轸抬手抱拳:“在下名叫郑闫然,来自平阳府瞿琊县。我原本以为平阳府、大兴府、思南府受灾的三府不会再有人前来参加乡试,能够在这里碰见朔州的弟兄,真是缘分。”
平阳府。若真要论及灾情,大兴府、思南府远在平阳府之下,除了地震,平阳府同时遭遇洪涝、粮荒,可谓是多事之秋。朝廷更是对从平阳府前来的学子多有优待,不仅命人雇车马送至登州,更是补贴银子。尽管如此,朝廷依旧没有改变一灾过后平阳府文教凋敝、人才凋零的事实。
郑闫然道:“不知道陆兄参加此次竞文,是为了银子还是为了李老的指点?”
“单单为了银子而已,”陆轸毫不掩饰,也不在意周围几道诧异的目光,“我与同伴前来登州被人坑骗,拖欠客栈八两银子,用钱着急。至于李老……恕在下直言,我没有听闻李老的尊名。”
此话一出,原本有两三人想要等着两人交谈结束后,上前与陆轸攀谈,此时结交之心全无,纷纷散去走回各自的位子上。郑闫然余光瞥见这一幕,再见到陆轸理所当然的神情,平直的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凑上前,压低声音,将藏在袖中的手指露出半截悄悄指向坐在最前面的公子:“看见那人没有?这位公子名叫李玉堂,出身登州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一家七进士!门前坐在树下歇息的是李闵,李老,二人是爷孙,都做得一手好文章。”
陆轸顺着郑闫然的手指方向望去,那人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别人手中的只是寻常的青花瓷压手杯,唯有他的是天青釉葵口盏,右手以三指轻抵盏盖,蒸汽携着兰花香雾般升起。李玉堂感受到二人看过来的视线,也不避讳,微掀眼帘,那眼神似浸了雪水的刀锋,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刀又默然归鞘。
陆轸曾经也是当过好几年贵公子,尽管后来与民风粗犷的吉祥街和光同尘,但是动作习惯依旧有抹不去的有钱人家习气。光是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如松,就让人能看出不同。但眼下看见李玉堂,他才知道打小浸染在名门望族的气质终究有所不同,可谓是云泥之别。长相算不上精致文雅,双眉粗浓如盘龙飞天,脸型方正,但坐在那儿,周遭的气息似乎都不再流动,静谧冷清。
登州,果然是登州。
“看傻眼了?”郑闫然有意调侃的声音拉回陆轸的视线,他手指又是一转,指尖朝着院子:“我若是跟你说,连漱文社的院子都是李家名下的房产,你会不会更惊讶?”
陆轸眉尖微跳,眨眨眼睛转头:“这的确出乎意料。”
郑闫然对陆轸惊讶的神情满意地点点头:“我也没想到,还是旁人告诉我的。”
“那连文社的社主,都出自李家?”
“那倒不是,”郑闫然摇头,“确切来说,这不过是临时借用的,更谈不上什么文社。背后是汕西省专做车马贸易起价的祁大人主办,请来了李家撑场面。李家有意让李玉堂出风头,先打出一个文曲星的威名,李老才屈尊做这竞文的评师。”
“不成想其中有这么多讲究。”
郑闫然点点头,向椅背靠去:“我们二人毕竟都来自较为偏远的府城,权当见见世面了。”
屋内仅留下茶帽茶口相碰的脆响。陆轸一面端起茶盏,一面以茶杯掩饰四处梭巡的视线。
众人看似面色寻常,但眼睛总是时不时向李玉堂的方向探去,却又像刚准备扔出的枝条撞见屏障,黯然收回。陆轸觉得有些好笑,正准备收回视线时,原本在整理袖口的李玉堂忽然抬头,一双黑眸死死抓住陆轸不放。
……长得像鹰,眼睛也跟鹰一般敏锐。
陆轸收回眼神,放下茶盏瞧见盘子上的红豆糕,便也无所谓地当着李玉堂的面拿起几块,用手帕包好,想着出去给辛昇带上一些。
墙外的声响愈来愈大,一会儿把屋内瓷器的脆响全部淹没。声浪当中甚至夹杂着粗言俗语,像一把锤子砸在屋内众人的耳朵。
书生揉揉自己的耳朵:“这外面是怎么了?这么吵?”
“估计是又因为傍上的文章吵起来了,往年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这不应该吧。”其中一人讪讪一笑:“今年,李公子可是下场作文了,怎么会一样。”
众人连连道是。
李玉堂起身走到门外,挥手招来一位小厮:“去门外看看。”
过了一会儿,小厮急匆匆跑过来,见到李玉堂还站在门外,又恢复正常的步子走上前:“少爷,榜单前三已经取出了。太老爷也在榜前。”
“嗯。”李玉堂点头,转头正要迈进屋内时,身后的小厮又出声叫住他:“少爷!”
“怎么了?”
小厮双手绞紧,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李玉堂蹙起眉头,连带着声音都更加粗哑几分:“快说。”
“少爷,”小厮眉毛别扭地一高一低,眼睛向上看去,“要不晚些再让屋内诸位出去吧。外头在打架呢。”
*
李闵一手扶住老腰,一手支撑在管家的肩膀上,气喘吁吁。
辛昇衣衫不整,连头巾都歪了。旁边那人被两个小厮压住肩膀,动弹不得。白瑢站在最角落,背对众人,面带嫌弃掏出手帕一根一根手指擦掉泥土。
“李老!”被压着的秀才撕心裂肺大吼:“我们都是明眼人!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大家心里都清楚!您不用避讳,这第一就是李公子不会是别人的!”
辛昇抬头望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在心中用万种国粹咒骂此人,心里面那团邪火越烧越旺,几近爆发。
他实在忍不住了:“你识字吗?你长眼吗?都说了第一名就是陆轸,你在这儿嚷嚷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文艺疏松,好坏不分?!我方才就想抄起家伙砸碎你的脑袋,朔州出了一个贪官跟百姓读书有什么关系?他们臭名昭著就要牵连我们一车人?你读书读完就顺着肚子拉出来了?!”
白瑢听到这话,顿了顿,想要转身看看辛昇,又担心波及自己,便继续若无其事擦拭手指。
“你……你……粗鄙不堪!”
“废物!结巴!”
李闵深吸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擦脑门上的汗,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李玉堂冲上前扶住李闵的手臂,再抬头时,一向波澜不惊的脸都起了涟漪。
陆轸微微张大嘴巴,等理清楚眼下发生什么后。他走到辛昇旁边,上下检查没有发现伤口,才松下一口气,随后绝望地双手捂住眼睛:“……你又在做什么?”
辛昇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护卫你的尊严懂吗小子。”
“没受伤?”
辛昇冷笑一声,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鼻肿眼青的书生:“二打一,你觉得呢……诶,他人呢?”
陆轸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但眼下的情形更值得焦急。
李闵抬手让人将那书生带走,轻轻松开李玉堂扶住自己的手,眼神示意身旁的管家。管家会意,上前一步掏出册子:“众人安静!”
声音洪亮,将嘈杂的碎语声径直压下去。
"榜单名次已出,郑闫然,获花数六十花,评点,破题如利剑出鞘,直指核心,‘惠者,仁之泽也;义者,法之衡也。泽以润下,衡以正上。"起句便气象宏大,立意高远。通篇引经据典,美中不足的是结尾处离题过远,未能收束全文,画龙点睛,故列第三名。”
郑闫然并无意外,只是欠了欠身子以示感谢。众人从未听闻此人大名,鼓掌声也都是稀稀拉拉的。
“李玉堂,获花数一百一十三朵。评点,破题精巧,对仗工稳,‘惠在启民之智,义在卫民之权’,观点新颖,眼前一亮。技艺成熟,论据充分,但匠气太显,有理无情,故列作第二名。”
李玉堂手臂微微一僵,他不敢当众望向李闵,只敢借着余光观察李闵的神色。其他秀才听到此处,窃窃私语的声音再次响起,李闵岿然不动。
“陆轸,”管家顿住,再次扫过一遍卷轴,“获花数,十六朵。”
“什么?”
“这也……这也能当第一名?”
“安静!”管家大吼一声,深吸一口气继续讲道:“评点,开篇并无奇巧,但那股‘慈母育赤子’的真情实感扑面而来。将君子治理百姓喻为慈母养育婴儿,又写到‘然慈母非徒养之,亦必教之以礼,约之以法,导其向善,禁其为非’,循序渐进,文中少见宏阔的宇宙论调,却有‘使民以时,非夺其农功以奉上之不急;敛从其薄,非竭其庐屋以充府之仓廪’情理兼具的论述,切肤之痛,隔文依旧力度不减。作文结构精巧,又不失灵动,不落窠臼,实属难得。列为,第一名。”
那些叫嚷的书生实则只是人云亦云,并没有细细看过陆轸的文章。听到文中摘取的句子,你看我看你,有些胆大的已经摸上前重新看文章。
“让下人取来祁家的银子和笔墨纸砚。”李闵对身边人吩咐道,随后转头问:“谁是陆轸。”
“……”
辛昇别过头,见陆轸呆在原地,伸手在背后轻轻退了一把,往后退开半步。
陆轸被这一推才猛然醒过来,走上前弯腰:“正是晚生。”
李闵眼神凝固,小幅度歪头想要从侧面看清陆轸。但奈何陆轸弯腰实在太低,根本看不清正脸。
这么年轻?能写出这等文章?
李闵放柔声调:“你抬起头,我看看你。”
陆轸刚抬起眼睛,一冷一热的目光就照着他的脸打过来。李玉堂明显是气不过,眉压眼,眼神似拖着刀的将士来势汹汹就要往他的脑袋横劈一刀。
陆轸挑高眉毛,站直身子先是坦荡荡望了一眼他,视线又重新落在李闵身上。
真的是个年轻的孩子,估摸连二十都不到,额头清亮但眼神内收。
李闵心中一动,瞧着陆轸面善,不自觉走上去:“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陆轸依言伸出手。
李闵一看便知道他家境一般,中指指节处生茧,手背还有冻出来的血丝。左手掌心更是一道血痕贯穿虎口。李闵皱了皱眉:“伤这么重?”
“是,地震时为了救人伤的。”
李闵抬头:“你是哪儿的人?”
“朔州。”
李闵明白了为什么他年纪轻轻便能写出如此情真意切的文章,眼底泛出不易觉察的水光。
下人已经分完了银子和笔墨纸砚,走到李闵身旁。李闵取出一支玉笔,又叫人取来自己的汤婆子,一并放在陆轸手中:“拿着吧,你定能高中。去到京城时冰寒地冻,我瞧着你手上冻疮没褪,这是我随身带着的汤婆子,读书时取暖。”
“大人这礼物太贵重了。”
“拿着!”李闵扮作严肃的神情,强硬地将东西塞到陆轸手中,随后叹一口气:“长在锦衣玉绣丛中,果真不是苦是什么滋味,罢了罢了……你切记用功读书,不可让朔州父老乡亲失望。”
陆轸接过银两,垂首:“晚生谨记教诲。”
李闵满意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无视了李玉堂黑沉的面色,上了马车。
陆轸痴痴地看着手中的白银,倒觉得眼前一切都那么不真切,刚要转头找到辛昇。
定睛一看,原先迷蒙的现实又逐渐清晰起来。
那位先前与辛昇长谈的男子站在角落,交给了辛昇一张字条。
角落里。
“你骗我,你根本不叫作陆轸。”白瑢贴在辛昇的耳边呢喃:“你到底叫做什么?”
辛昇面无表情,向后退开两步企图与白瑢拉开距离,却又被紧紧逼上。“我叫做什么,与公子有什么关系?你不免问得太多了。”
白瑢侧过脸,伸出手捏住厌胜钱:“你认识甘大人。”
“……”
“不用装,你也是钦天监的人。”他往辛昇的手心塞上一张纸条:“今夜按照上面的地点前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会给出秘密做交换。”
标题出自曹植《侍太子坐诗》
现在开始一天写三章,等我存稿全部结束直接把后面章节全部放出来。必须要在12月前完结不然会挂科的……不要再折磨我了,这本烂烂的第一本啥时候能够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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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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