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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罪人

夜漏三更。

辛昇搬来梯子,一面往上爬,一面腹诽,这白瑢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偏偏约他在屋顶见面。等他爬到屋顶时,脚一蹬,梯子倒了下去。

辛昇双手攀着瓦片,脑袋往下看:“……”

“狼狈。”坐在屋顶上很久没起身的白瑢轻笑出声:“我已经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那白公子也应该想想自己是不是强人所难,定在屋顶上见面,在下以为也没人愿意赴约。”辛昇艰难地翻了一个身,躺在屋脊上气喘吁吁,随后怒目圆瞪,毫不掩饰地瞪着笑意清浅的白瑢。

白瑢往旁边移动,伸出手:“但公子不也是来了嘛,既然来了就证明你也身怀要事,欲与我分享。”辛昇留在原地一动不动,白瑢一直强撑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下,露出原本的面貌。他收回伸出去的手臂,加重最后两字的重音:“公子,请坐。”

辛昇收回视线,抬手:“劳烦公子拉一下我。爬上来手脚无力。”

白瑢愣住,反应过来后,眼角忍不住往辛昇满是伤痕的手背上瞥去。他深吸一口气,拎起辛昇的一根手指头,一把拽过来,没等辛昇坐稳,又强自撒开。

辛昇若无其事坐下,与白瑢同样眺望着灯火黯淡的登州城。

辛昇自认为对于美丽的人事物总能生出无边的耐心,这也是为什么刚开始见到陆轸,哪怕人家再冷漠,他也毫不嫌弃凑上去。

白瑢通身气派华贵,面如冠玉,如海棠临风。但与人交谈强势倨傲,能让他暗悄悄吃瘪,辛昇心中冒出一种戏弄权贵的快感。这样的人物,看上去既没有陆轸博学多才,又没有甘之武粗中有细,端着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味道,凭什么白瑢会是系统口中第二位隐藏的重要人物?

他给今夜这场会面开始比分,第一场,他赢了。

“今夜白公子约我会面的目的,就是在这屋脊上望夜景?”辛昇转头:“不是很好奇我的身份吗?”

白瑢脸上终于不再出现渗人的笑意,冷脸:“甘大人为什么会把自己腰间的厌胜钱送于你?”

辛昇挑眉:“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

“回答我。”白瑢侧脸,月光点燃成磷火在眼眸深处的暗河跳动:“甘大人的术法、地位可是钦天监东局领头,从来不屑于世家名门来往。钦天监监员的厌胜钱独一无二,意义非凡,不会赠予除了爱徒、亲人以外的人,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取得?”

辛昇轻笑:“你是从厌胜钱上判断出我与甘之武的关系?”白瑢听见辛昇直呼甘大人全名,眼神不由得严肃起来,嘴唇抿得更紧。辛昇拿起那串铜钱对着月光观察,发现穗尾与铜钱之间系着一朵梅花,算是明白了。

“唉,多大点事儿啊,你心中十分崇拜甘之武吗?”辛昇喃喃自语,随后一手支起下巴,得意顺着鼻梁爬上了嘴角,声音带着戏谑的慵懒:“我叫辛昇,甘之武是我的师父。”

“……”

“我的父亲叫做辛道成。这下,你总该明白了?”

白瑢失声:“辛道成?!”

“嗯,对。”辛昇看见白瑢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霹中,险些掉下去。眉眼快要藏不住溢出来的兴奋,眼尾微微上调,连带着眉毛也跟着飞扬起来。原来有一个厉害的爹真的很爽!

但很快,白瑢的脸色恢复正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沉默。他的视线来回在辛昇面上梭巡:“若是因为你才华出众,天赋异禀,我高低也要同你较量。可是你是辛道成的儿子,为什么甘大人会帮你?”

白瑢的语调低沉,不像是因为私情故意说谎。辛昇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呵。”这下轮到白瑢一手撑起下巴,此刻他看向辛昇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弱小无能的幼兽:“你难道不知道当年辛道成被驱逐出监,正是因为甘之武嘛?”

“……什么意思?”

辛昇呆若木鸡,嘴巴微张。白瑢见状,眯起眼睛更为奇怪:“你既然身为辛道成的儿子,为什么还能进入钦天监?”

对话走向扑朔迷离的方向。白瑢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能进入钦天监?甘之武不是说过,他要成为下一任天相吗?

“你说明白一些,不要打哑谜。”辛昇扑上前,双手死死钳住白瑢的肩膀:“甘之武和辛道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当年发生了什么?不是说我的父亲是因为东西两局的斗争才离开京城的吗?”

“东西两局?真是好笑,东西两局的小打小闹如何能动摇百年难遇的天相的地位?”白瑢拍开辛昇的手:“诚然,辛道成是一个疯子。《龟鉴录》知道吗?这本册子虽说昭示靖朝国运,开国以来每一朝重新修撰,但先皇在位时国库吃紧,没有这个心思。辛道成游说先皇拨出一千两银子,在满朝勤俭的风气下翻新东局,重修《龟鉴录》,又是派遣东局新生监员前去江河考察,谁知路遇山洪,东局新生监员不少名门弟子险些丧命,这是其罪之一。

“其罪之二,他不顾西局效仿蛮夷、背弃祖宗纲常,毅然决然要将东西二局合并。东局众人强烈抵抗,他表面作罢,内地里串通西局上书预言,‘昭明十三年,北境大寒,赤地千里,流民百万,遂起烽烟‘,预备事成之后再提起东西二局合并一事。先皇信奉西局,不疑有他,迁徙北方数万居民南下,以避寒潮。结果三年过去,万事平安,江南反倒因为北方流民众多而多生民患。”

“先皇勃然大怒,意欲问罪西局,西局反供出辛道成。先皇本就已经对于东局心生厌倦,甘之武为保全东局,代表东局众人请奏皇上废黜天相,改选他人。”

“辛道成目中无人,胆大妄为。先皇念及辛道成天赋出众,为皇家兢兢业业付出多年,又为太子祈福,只是下令除名辛道成,并没有罪及子孙。年岁渐远,今上或许早已忘记此事,又或许心怀宽宥,认为不过是一位臣子一时的犯浑。”

白瑢看着额前冷汗直出的辛昇,冷冷问道:“但东西二局呢?他们恨不得把辛道成的祖坟都一把烧毁。”

*

酿春院大门被推开,门童急忙迎上去接过云烟手上的木盒:“公子回来了。”

云烟松松肩膀:“嗯,这些都是点心,拿去给其他人分吧。”

“诶,谢谢公子!”门童蹦哒一下,欢天喜地就要跑走,又被云烟叫住。

“那人,”云烟踟蹰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胳膊,“睡下了?”

门童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眼底漫出笑意:“公子问的是哪一位啊?今夜住在酿春院,可有王少爷,黄秀才……”

云烟的眉毛皱起,像烟雨朦胧的小溪突然拐了个弯:“你知道我在说谁。”

门童见云烟有些动气的意思,便收敛神情:“在呢,还没有睡下。两人分了房睡,一人在寻燕院,一人在惜花院。”

“怎么回事?”

“不知道,”门童摇摇头,“反正房钱照付。”他又换上调侃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冒着光:“第一次见公子那么在意一位书生啊。”

“你们不也是很在意吗,”云烟瞥了门童一眼,“只要两个人走出来一个,眼睛都挪不开。”

“哎呀,我们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书生。多看一眼也算是赚到了,更何况他们又懂礼,不像那些人动不动就对我们动手动脚的。”

云烟轻笑出声,挥手:“去分你的点心去。”说完,拎起另一盒准备好的点心,往陆轸的屋子方向走去。

以前酿春院不是没来过俏公子,但云烟从来不理会,出来应付几句就指派其他人接待。

这位陆公子,不知哪来的能力,跟云烟话也没上几句,把人家勾得魂不守舍,站在屋前看着人家的影子直到熄灯。门童站在后面直到云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垂下头啧啧称叹。

算了,关他什么事情,还是先去分点心好了。

云烟走近小院,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脚步也放缓。眼前浮现出适才看到的场景。

他从小巷绕路回来,碰见横亘路中央的梯子,再抬头一看,辛昇正与另外一位美男子脖颈交缠。

云烟的眼睛像着了火,想也没想飞跑回到酿春院,站在门外扶墙喘了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

今早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也是他派人去收拾干净房间。

怎么会……

他又想起陆轸看向辛公子的眼神,心口密密麻麻、穿针引线地痛起来,竟然是在为另外一人痛的。

说不定是自己猜错了?郎有情妾无意?

或者说,真是自己多心了。一个连男风院都看不出来的公子,能知道什么?

云烟的手愈发用力,木盒的手柄箍得手心发红也没有发觉。他站定在陆轸屋前,却扑了个空。

没人在里面。

放在木盒里面的点心逐渐变凉,云烟拔腿跑到另一处惜花院。

没有灯,只有月光。月光是冷的,像一道无声的判决,洒在青石板。白天的热闹是属于那些名贵花木的,到了晚上,才轮到野草呼吸。草叶上凝着露水,映着月,像无数只不肯瞑目的眼,冷冷看着这方天地。

陆轸就坐在月光下,头发没有束,就那么散着,被月光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银边。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半边脸,却遮不住他手中那壶酒散发出来的寂寞。

他竟然叫来了一壶酒。但他显然不是喝酒的人,只是放在唇边小小地抿了一口,皱着眉又放下,半边脸颊都烧透。

陆轸听见脚步声,忽地抬头,看清来人后缓慢地重新垂下。

云烟放下点心,柔声道:“睡前还是不要喝酒为好。”

“我不打算睡。”陆轸平静回道,又抿起一小口酒:“云公子也是来此处喝酒的?”

云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剪水一样的眸子就这样一错不错地看着陆轸。陆轸起身:“是我打扰了公子雅兴。”

云烟慌忙出声:“诶,坐下!”

陆轸站在原地,回头看向云烟。云烟讪讪一笑,拿起酒壶放在鼻尖闻了闻,笑着摇摇头:“公子怎么要了酿春院最烈的酒来喝。这可是玉楼春,平日里只有那些嗜酒成性的客人过来,小童才会取出来。我瞧公子就是滴酒不沾的样子,他们也太不懂事了。”

“我只是口渴,随意喝的。”陆轸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地望向黑暗处。

“公子有心事?”云烟尝试问道,同时顺着陆轸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果不其然,陆轸没有回答他,他只好自己自问自答地猜起来:“莫不是竞文未能取得榜首?还是说,感觉自己课业生疏?”

“……”

云烟停嘴,抿起嘴唇,眼神开始变得幽怨。但陆轸浑然不觉,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公子是何时开了这间酿春院?”

“啊,这间院子不是我开的,我只是接管酿春院而已。”云烟笑容又回来,他本是低着头,这一笑,便微微抬起脸,散落的发丝向两边滑开。

“那这院中,生得最好看的人是谁?”陆轸毫无征兆发问,劈头盖脸向云烟砸去,砸得云烟晕乎乎的。

云烟一举一动有着浑然天成的娇态,从前他没有发觉,直到院中管事细细挖掘他才发现。他的笑容像入口即化的松糕,绵软却不粘。四周很吵,客人们在高谈阔论。可所有声音到了他身边,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一绺乌黑鬓发垂落在他光洁的额侧,眉很细长,颜色很淡,他抬手斟酒,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干净得不见一丝尘垢。

云烟歪头:“陆公子觉得呢?”那笑容太刻意了,像是告诉别人,就是我啊。

陆轸只是瞧了一眼,又转过头去。那动作也很刻意,像是告诉云烟,我不觉得。

旁人不知道,他喜欢看人的眼睛,喜欢看人的眼睛里面含着无穷无尽的光热,只是对视一眼就能澎湃,恨也好,爱也好。

也喜欢听人的声音,吵闹不要紧,他现在喜欢起热闹。云烟的眼睛朦胧,很美,但总让人窒息。

云烟的笑容不知道第几次淡下去。

酒催人胆,陆轸觉得那酒劲浮了上来,眼前的花草月光都飘忽在水上,幻化成吉祥街的石板路。

辛昇竟然不在屋内,他做了噩梦,过来找辛昇,却撞见空荡荡的屋子。

他不用想也知道,辛昇是去见钦天监的人了。

就像一条被抛弃的丧狗,在屋外转了几圈,却迟迟等不到人回家,心头又浮现出罪恶的冲动。

他想让那位不知姓名的钦天监从登州消失。

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能。

陆轸一下又一下地敲起茶杯:“云公子,能问出一个问题吗?”

云烟虽然心累,但面上不显:“请讲。”

陆轸抬头,定定瞧着云烟:“你是如何发现,自己能够接受男子的?”

听到这话,云烟笑容彻底消散。

“公子何意?”

云烟想他明白一切了。

“你是喜欢着他们,还是依恋着他们,还是……”陆轸没有继续说下去,脖子僵硬地梗着,不肯低下来。

原先还暧昧着幽怨着的笑意不见,云烟的嘴角彻底浮现出荒凉的弧度。往事潮水一般涌上,几近淹没这座小院。

他对着陆轸再也生不出多一分旖旎的心思。

“公子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云烟举起酒壶,沏满酒杯,“一位秀才的故事。”

“陆公子信吗,我曾是一位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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