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秀才恋上同窗,与人行苟且之事被人撞见。士人多好男风,旁人便将这浪荡的秀才进献给书香文人。他一面暗恨自己尊严尽失,一面离不开温情款款的文人。他是再也当不成举人了,却也看不下去墨客表里不一的嘴脸,向酿春院深处走去。
他入了酿春院,才发现自己有这股媚劲儿。“这可是天生当小唱的料儿!”管事每每说起这句话,一半脸笑一半脸犯恶心。云烟熟视无睹略过去,刚洗完澡出来浑身轻松。直到那位同窗考中举人,出现在酿春院。他们又上了床,在泪水中沉浮沦陷。
也不过是一对怨侣的故事,陆轸有些犯困。
情字如蛊,恨字如鸠。痴人总以为饮鸩可解蛊,却不知五脏早被蚀成一片焦土。说书人总讲爱恨相生,却漏了下半句,恨是爱烧尽的残灰,风一吹就迷了余生所有的路。这是路双教他的道理。
陆轸听到这里,掀起眼皮看向云烟,眼皮又沉了下去。云烟像模像样掏出手帕擦拭两滴泪水,真是让人看不清他是在悲伤还是在回味,嘴角噙着笑意,不知道想起谁的厉害。
“我第一次见到陆公子,便总觉得相像。”云烟抽泣:“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我把一腔真心剖给那人看,结果第二日天刚亮,他就穿好衣服拍拍屁股走人。”
“谁跟你像?”
云烟打了一个哆嗦,定睛看向陆轸。话中的语调寒风暴雪一般朝他砸过来,终于把云烟半真半假的哀伤砸清醒了。
云烟慌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是我失言了。公子前途似锦,定能心想事成,怎么能与我相比?”
陆轸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心中那几缕萦绕不去的愁绪都被这个人哭没,重新换上以前的面相。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指向酒杯:“带着这壶酒赶紧走,别再过来打扰我。”
“诶。”
云烟的身影踉踉跄跄跑走,独留下陆轸一人对影照月。他长呼一口气,把心中的郁结都吐出来,垂下头,哀愁又如青苔一般顺着月光爬上了袍子。
陆轸的确是又做噩梦了,梦见安享天伦之乐的戴仁城,站在杜家门口微笑着迎接自己的路双。只是瞧见这温情的一幕幕,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惊醒,冷汗直流,直觉地往辛昇屋里跑。
跑到一半,停住脚步,唾弃自己的懦弱,想要往回走,脚尖又不自觉地向前。
废物。
陆轸安慰自己,尽管人不在,他还是能去辛昇的屋子里面看看,趴在被子上闻闻味道,说不定又能睡着。
他进了屋,偷偷摸摸地抓起被子放在鼻尖嗅嗅。
没有味道。
一点儿人味也没有。
辛昇甚至没有躺下来,便匆匆忙忙跑出去跟人见面了。
“啪!”陆轸抓起被单又摔在床上,看着棉絮空中飞舞。他深深吸一口气,还是一点儿辛昇的味道都没有。
他颓唐地叹口气,整理好被子。
陆轸在屋内走了一圈,各个角落都巡视一遍,甚至把辛昇的包裹打开。也没有专门给人特意带的礼物,简洁单调,连衣服纸墨都是他帮忙收拾的。
连行囊都是他帮忙收拾的!辛昇竟然跑出去找别人,找“旧友”见面!他哪来的旧友!哪来的!
陆轸决定不伤心,改成生气了。
绕着屋子走了小小一圈,心绪澎湃,竟然开始疲惫。陆轸随即坐在辛昇的床上,眼睛看着脚尖。
士人商贾都有好男风者,陆轸并不稀奇,隐隐有些接受的趋势。直到今天,他也是不得不接受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
陆轸愣愣地出神。
这算喜欢吗?
见到这个人开心但是不敢表现出开心,想要贴近他却又嫌自己腻歪,看见他跟别人有说有笑会懊恼自己的无趣……
这算喜欢?
云烟讲得不清不楚,自己的心动一笔带过,其余的尽是回味,真是浪费他的时间。
等自己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进了翰林馆学习,钦天监貌似与翰林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带上好吃的好玩的去找人家,他已经想到这么远的事情?
如果真是喜欢呢……
陆轸打了一个哆嗦,屋内的寒气都往身上跑。
陆轸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辛昇时,不是在州学,是在小巷口。州学周围不缺流氓地痞,专爱挑懦弱胆小的书生下手。辛昇长得秀气,刚来州学时不讲话,自然而然便盯上,又自然而然把那四个流氓打得落花流水。
陆轸抱着书,就站在巷口那边看着。
“老天爷,老天奶,啊!大侠,官人,啊啊!”流氓的手指被辛昇狠狠踩了一脚。但陆轸只能从背影看清楚这个人,昂着头,扯高嗓子:“你叫我什么?”
“爹!爹!爹!!”一声更比一声高。那人满意点点头,转身过来愣住。
陆轸也同样呆住。
这人满脸挂彩,颧骨那片擦伤血丝混着尘土,嘴角破了,眉梢现在横着一道瘀青,看上去赢得并不轻松。
可这一切伤痕都敌不过他那双眼睛。怒火在那对瞳孔里烧野火。每一点光都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得人不敢直视。他抬手,用拇指漫不经心地抹去渗出的血珠,反而在脸颊拖出一道更长的红痕,忽然一字字道:“看够了就滚。”
陆轸用手抚摸着额头,想要将记忆中那双眼睛驱赶出去。他长吸一口气,推开外面的窗,月光倾洒在地板。
已经是子时。
原先的愁绪飘然飞走,陆轸靠在窗边,嗅闻飘来的隐隐约约的兰香,视线落在等待被打开的院门。他舔了舔嘴角的酒,甜的。
*
夜被一剑劈开,光的血线从天际渗出。
辛昇摇摇晃晃起身,险些没有站稳。白瑢支着下巴,平静又有些好笑地望向辛昇:“我可是陪你在这里坐了一夜,难道没有报酬?”
“我们之间不过是交换。”辛昇低头看去,冷声道:“论不上,谁欠谁的。”
白瑢点头,玉身站立,衣角迎着朝阳随风翻飞,袖口的金线暗绣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他煞有介事点点头:“你说得也对。”
两人谁也没有先行离开,一同看着登州城在朝阳下苏醒。月色缓缓褪去,像一场悄无声息的退潮,露出登州城的轮廓。
辛昇的眼睛睁开着,疲惫、无力眺望远方,京城的方向。
白瑢抬手,挡住迎面而来刺眼的阳光:“我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看在今夜的情分上,我提醒一句,钦天监的人抬头观测天象,脚底下踩着的都是鲜血白骨,哦,不如说京城都是如此。一个没有靠山的人进了京城,无异于羊入虎口。”他转头,眼睛里带着戏谑的笑意:“辛公子,现在退下还来得及。”
辛昇重新走上了人气蒸腾的街道。识海同这天一样,万里无云,一片光亮。
“系统,”很久没有称呼这个名字,辛昇再度喊起时有些生涩,“系统!”
机械的电子音响起:“宿主你好。”
“……”
又是沉默。
辛昇犹豫片刻:“你把系统解冻之后,跟我说的那一段话再说一遍。”
“是,宿主。”系统开始机械地重复:“宿主你好,恭喜你,成功解冻系统,系统功能全部恢复,电子图书馆的书籍全部恢复……是的,你的确没有成为举人,但是你已经成功提前触发了获得个人信息进度最后10%的关键人物——白瑢。系统提供的解决方法分为常规和特殊,我们只会向你提供常规方法,特殊方法需要机缘巧合。鉴于你在收集个人信息进度和解锁隐藏人物上,有着优秀表现,现解锁系统全部功能,恢复终生使用权。”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辛昇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走进小巷。
系统能够跟自己讲话,也应该是更为高兴的事情。
他必须同不属于靖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对话,他才能获得一丝喘息,告诉自己,他只是穿越了,只是在玩一次游戏。
辛道成既不是甘之武口中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大师兄,更不是他眼中怀才不遇、颠沛流离的苦命天相,他是一位罪有应得的罪人。
他神情恍惚,走到酿春院偏门,回到自己的屋子。
刚一推开门,陆轸靠在窗边,睁开眼睛,眼底一片乌青,与辛昇四目相对。
陆轸终于又看见那对眼睛,一双瑞凤眼,血丝蛛网般布满眼底。眼尾泛红上挑,每一道红丝都像淬了怨气。
他一夜没睡,等着辛昇。
辛昇原本推开木门的手往回缩了缩,站在原地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深夜凝结的露霜,清晨的露水,打湿他的头发,头巾绵软耷拉在头上,垂头丧气。
“我……”他张开嘴,却又闭上,两人之间的沉默暗流涌动,谁也不肯先行跨过那条河。
陆轸双眼乌压压,嘴角要笑不笑。辛昇瞥见他眼底下的乌青就害怕,先不问人家在这间屋子里面做什么,看上去陆轸一夜未眠。他的思绪走到这里才想起,陆轸现在还在做噩梦。
辛昇下意识挺直了腰,空闲的左手抬起装作做不经意地摸摸冒汗的后颈:“我……”
“云公子见你迟迟不来用早膳,派我来找你。”陆轸右手撑住床沿起身,走到辛昇旁边时,收回正准备迈过门槛的右脚,视线落在辛昇的后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抠下黏在衣服上的一块泥巴,弹开。
“快去吧,包子都要凉了。”
“诶!”辛昇终于回过神,提起两边的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人家已经跟风一样离开这个院子。
辛昇没有力气再去追上陆轸好言好语哄人家开心,眼下他头疼欲裂,万蚁噬心,白瑢殷红艳丽的双唇从记忆中跳脱出来,游走日光底下变成血盆大口一张一合。辛昇冲到窗前,“砰”地一声关上木窗,隔绝所有光线,胸膛剧烈起伏。
他绕着屋内走了一圈又一圈,抬起双手重重砸在桌案,案上的兰花花瓣猛然一抖。
辛道成没有判断错误。
史书上,靖朝末期进入小冰河时代,最为严重时持续整整三十年,千年极寒如期而至,粮食绝收,人相食的惨剧频发。大规模的流民起义爆发,北方游牧民族因生存环境恶化而持续南侵,原先前来贸易的西夷人持续掠夺领土,靖朝从此灭亡。可那是在一百年后的事情。现在的靖朝,是煕康盛世。
远处,京城。
外头枯叶纷纷,落下的大雨砸在人身上又冰又疼。
景熙帝拿起甘之武递上来的《龟鉴录》手稿细细览读,良久,发出一声嗤笑,扔下手稿指着跪在地上的官员:“可是,辛道成所言的洪涝山崩为何提早了整整九十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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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爱恨嗔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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