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昇接连三日白天学习走路,晚上学习天书。甘之武把厨房里的碗、书架上的书、桌案的墨砚争先恐后往辛昇头上方,美名其曰帮助他稳定走路重心,但每次辛昇都能看见甘之武躲在树后面偷笑。
连带着白邈。
辛昇真的不能理解钦天监内部的关系。
他坐在木椅上,桌面宣纸摊开,眼眸中间黄豆大的灯火一跳一跳。眼下,辛昇思绪极其混乱,圣上不明觉厉的重视召见、看似和平的东西两局,以及错误的时间线。
时空转换局先前提醒过辛昇,他本人的穿越不会对历史造成任何改变。一个时空中成千上万的时间线绞紧又分开,仅仅存在几个奇点相交。史书上所记载的只是奇点,至于过程人类往往只能记载其中一条能量更为庞大的时间线的因果。系统为他挑选了一条稳妥安全的时间线,不会受到打扰。
错误的时间线……辛昇挠头,无助地搁下笔。现在的他受到钦天监东局领头的高度重视,实则不再需要系统。
他直觉,接下来的路不会再简单依靠命理技术就能顺利走下去。所以,他选择了暂时休眠系统。
但是“你已经进入了错误的时间线”,依旧盘亘于辛昇心头。
他想给陆轸写信,不论陆轸是否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总是好的,更何况自己无缘无故的消失会让陆轸担心。可这封信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寄出去。
之前,辛昇有意试探甘之武能不能给朔州从前认识的人写一封信问好,甘之武有意停顿,随后道:“等他们有本事留在京城再说。”留在京城,证明他们有实力有身份能够跟钦天监监员往来。甚至连京城的门槛都摸不到,滚远一点。辛昇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了深宫中被幽禁的公主皇子,身份显贵可是与世隔绝。
他打了一个冷战,被这个想法恶心到,横下一条心写出一行字:“闻说燕京春雪初融时,西山的柳色渐染新青。若得来年东风便,或可共赴长安陌上,拾取人间第一枝春。”陆轸一定能看明白。
门外夜色如水,辛昇蹑手蹑脚地推开小院的院门。四下静悄悄,只听得墙外猫叫。
辛昇小心翼翼合上门。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嚎叫,吓得辛昇登时撒腿就跑。
守门的老大爷睁开眼睛:“谁!”
辛昇正好跑到了人家跟前,听到这话腿停在半空动也不动。
“哦,是大人啊,”宸叔看清楚来人,起身缓步走至辛昇面前,“我以为又是哪位调皮的世家子弟。大人半夜出院是有什么事情吗?可以交给老夫去办。”
辛昇讪讪一笑,负手而立,信封藏至身后:“是……是有些饿了,想要去厨房。”
“那由老夫前去厨房为大人找些吃食。大人回屋等着就好。”
辛昇摇手:“不必了宸叔,我自己去厨房就好。”
宸叔眼神锐利如刀,扫了一眼辛昇:“那可不行。甘大人专门嘱咐我,要照顾好大人。更深露重,大人马上又要面见圣上,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大人还是听老夫的话,赶紧回屋暖着。”
辛昇背后的手指绝望扣在一处,心知是拗不过这位老人了,只好应下,在宸叔一错不错的眼神中合上院门。
他今夜必须把信送出去!
辛昇住的院子四面围墙,其中三面连通的是钦天监少院内部,只有一面是朝向街道。眼前灰墙高立,他冷笑一声,从房内拖来太师椅、厚书、茶几、圆凳、木板……一层一层堆垒,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子。
突然一道黑影从余光中闪过,辛昇急忙伸手扶住墙边缘,向四周望去。
风声沙沙,头顶的海棠花叶凋零,只余下枯枝败叶晃动。辛昇屏住呼吸,耳听八方。
“喵~”一只猫而已。辛昇松了一口气,将信封从袖口掏出,放在内领口的暗袋中护住,另一手也撑在墙面。月光在墙头碎成一道银边,辛昇像只笨拙的壁虎,正吭哧吭哧地往上蹭。他喘着粗气,手指刚够到墙檐的碎瓦片,心里正庆幸着今夜顺利。
“咳。”
一声轻咳,不高不低,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里,在他脚下炸开。
辛昇浑身一僵,攀附的动作瞬间定格。他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扭下去。
墙根底下,甘之武不知何时出现。月光吝啬地照着那片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负手而立的轮廓。那人就静静地仰着头,仿佛已看了许久,像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夜戏。
辛昇的魂儿差点从头顶飞出去。他手脚一软,差点直接栽下来,慌忙扒住墙砖,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腔里的心像个被踢翻的破锣,“咣当咣当”地狂跳,撞得他耳膜生疼。
“干嘛呢,大半夜这么有精神。”甘之武懒散的声音从脚下传出。
辛昇正要回话,原本紧扒着砖缝的手指一松,整个人顿时失了依托,跟着太师椅、桌案众多物件一同直直地从墙头栽落下来。
甘之武早有预料,身形灵活地躲开天降来物,双臂一展,不偏不倚,正好将坠落的辛昇接了个满怀,还没有抱稳怀里的人先跳了出来,跑进屋内死死关住门。
“呵呵,”甘之武看向地面的物件,冷笑出声,“你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
“……”
甘之武走到门外,敲门:“大半夜想要去干嘛呢,又没吃又没喝的。”
“……”
甘之武朝天空飞了一个白眼:“你再不说话,明日酉时即起,一直练到午时。”
房门被唰一声拉开,辛昇站在面前:“我想要去送信。”
意料之内,甘之武心想。昨日才问自己这问题,今晚是打算瞧瞧辛昇有没有睡下,刚到少院大门就听到宸叔说他半夜饿了,起床找吃的。这不纯放屁嘛,他每日晚膳吃三碗米饭,肉菜两道,这也能饿?真的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本来以为你早上这么累,想着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整,现在看来你精力十分旺盛。”辛昇不敢说话了,寒毛倒竖,本能地往后一退。甘之武似乎很开心,直接笑出声,一把扛起辛昇:“行吧,那你就一起陪我到东局办事,看你明天还闹不闹腾!”
*
钦天监东局的观星台上,夜风掠过,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湿润气息。甘之武正凝神俯身于简仪之上,调整着窥管。
“戌时正至子时三刻,依令观测东南乙字号天区。开始记录。”
辛昇闻声,睡眼惺忪从桌上爬起来,擦干净嘴角的口水,提笔。
“翼宿第九星,较常日微暗三分,其侧有微弱赤气。天市垣东垣第二星,有游气如丝掠过。戌时三刻,太阴与角宿一短暂相合。”
辛昇强打着精神,左手扶住右手确保一字不漏记录完整。甘之武走进天文台后方的书房,目光转向自己方才推算的稿纸,手指在上面划过,确认无误后,点头收起。
他走出门,叫来一位学徒:“将这些数据誊录于乙字号观测册,用朱笔标注异常项,附上我的画押。”
观测星象的过程极为枯燥,甘之武光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用上了两个时辰。期间辛昇不得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在原位,替甘之武校对前一日星象的方位角和高度角。
辛昇合上眼睛,又准备趴下,头还没有靠近桌面先被甘之武一把接住。
“今夜的星象暗意如何?说出答案的出处和解释。”
书房的灯花作响,连灯火都在辛昇眼中变成光晕。辛昇心中暗骂甘之武不要脸,但嘴巴下意识回答:“翼宿,朱雀七宿,与礼乐、文化、南方相关联。星体变暗可能预示着该星对应地区东南一带的政治事务出现阻滞,或是有贤才被埋没。赤气五行属火,主兵戈、血光或旱灾。但因其微弱且半炷香后消散,所以判断其影响不大,可能是小范围的骚乱、火灾,或是有惊无险的预警。”
“天市垣东垣第二星,有游气如丝掠过,有类似丝线的云气快速掠过恒星。天市垣为天上的市集,国库、赋税,今年估计又要少赋税了。《开元占经》有言,角宿为天田,主刑理、稻麦、贤能,与太阴相合,估计人才选拔要出事。”辛昇扁扁嘴:“对吧。”
甘之武目露欣赏,伸出手趁辛昇不备,恶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厉害。”
“呵呵。”辛昇又准备趴下去睡觉。
“但是你就这样写上去呈报圣上,明日大珰项公公就要把你传入宫问罪了。甘之武顿顿:“说不定,又会折扣东局几百两银子。”
辛昇一下子清醒,不可置信抬头,双目圆睁:“为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甘之武挑高眉毛:“是啊,是事实。可是辛昇,在京城说出真相代价是很贵的,就连圣上,也不大喜欢听人说实话。”他拉过一把椅子:“我今日唤你前来东局,可不是故意为难你,不给你送信,当然你那封信也送不出去……我要教你,如何向圣上回话。”
甘之武笑意减半,一手支着太阳穴,目光沉沉看向辛昇。
实话实说,他很喜欢辛昇爱恨直接挂在脸上的性格,比起监内和六部九卿一个个话只说一半的老狐狸沟通来得痛快。可是一位即将成为天相的年轻人,是没有享受年轻的资本了。
“后日,皇上将要传唤你入宫。”辛昇原先的睡意烟消云散,身体一下子绷直。甘之武微微偏过头,见到书房的门被关紧,转头依旧小声道:“近日宫内不太平,淑妃的长平公主突感恶疾,身患重病,但是被下毒,或是下人照顾不当,后宫还没有一个说法。三皇子因为学习惫懒,被圣上罚禁闭一月。”
“……”
“你方才说的一点没错,但其实我还少告诉了你一点。”甘之武身体后倾,手指敲打在桌案:“子时,太阴与火星相合,形成荧惑守月。”
荧惑守月,主后宫生变。
辛昇喉头微动,吞下口水,觉得嘴巴有些干涩。直到方才甘之武告诉自己后日面圣,他才有身临其境的真切感,此前他与这一切都犹如隔雾看花。
“至于你方才说的赋税一事,难道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辛昇低头沉吟片刻,突然醍醐灌顶:“汕西省。”
“对,就是汕西省。”甘之武点头:“无论是天市垣有游气略过,还是角宿与太阴相合,都能与汕西省带来的的麻烦一一对照,灾荒频现,官场贪污,桩桩件件眼下都是圣上的心头刺。”
甘之武摊开双手:“如果按照你方才那样的说法,圣上明日翻阅钦天监的呈报,看到这句话,我甘之武晚上就会即刻启程离开京城。”
辛昇皱眉:“那这与我后日会见圣上有什么……关联?”
“你要学会看破不说破。”甘之武起身,身子前倾:“比如,荧惑守月,可说阴阳失调,水火相激。但谁是阴,谁是阳,我可没说。见荧惑逆行近月,守于角宿,这是凶兆吗?不是,因陛下乃天命所归之圣主,故上天仁爱,特以玄象提醒,俾使我朝能见微知著,化险为夷。”
辛昇沉默不语,眼前的甘之武似乎又换了一个人,既没有阆源县专断粗犷,更没有初入京城时的恭敬慎重,他滔滔不绝,眼底精光暗现。
辛昇想起白瑢跟自己的对话,他觉得辛道成不能够稳坐天相多年并不意外。甘之武说不定真的是一位不错的“师父”。
“我不清楚皇上面见你时,会不会别出心裁地问出其他事情。毕竟伴君如伴虎,你与圣上第一次会面,谨慎为上……你有在听吗?”
“嗯。”辛昇缓慢点头。
甘之武瞧见辛昇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他真的昏昏欲睡,只好挥手:“回去吧回去吧,还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等你从皇城回来,估计就不会一副漫无目的的模样了。”
辛昇迟钝点点头,起身正准备离开。
“慢着,”甘之武再次出声,伸手掌心向上,“信,交出来。”
领口那封信终于被人想起,此刻贴在辛昇的脖子上发烫。他原就头疼欲裂,听到这话下意识回道:“你竟然还要偷看?”
甘之武深吸一口气:“谁稀罕你的信件跟人家说什么,我是要烧掉。”
“什么!”
辛昇的腿还在桌子底下,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桌案上的纸墨笔砚猛然震动。甘之武面无表情看着辛昇,撇嘴:“抱歉,忘记跟你解释这件事情了。”
“钦天监有三绝,绝命、绝财、绝子。实则还流传着一绝,绝亲。”
绝命,伴君如伴虎,天象所昭不一定如皇帝所想,稍不如意,脑袋搬家。
绝财,窥探天机之人清心正念,不得勾结官商,为一己私利篡改星象。
绝子,钦天监世家所生后代或是早夭或是离家,难以长伴身侧。
绝亲,绝亲。
甘之武眼神平静:“陆轸与你确是情真意切,但若是他真的高中进士,便是官场中人。钦天监身居中位,不得与任何官员结交,有所偏移。你与他,还是趁早断了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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