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洗心池清洁手脸,但这次身边除了甘之武,还有白邈。
见惯了甘之武的语出惊人、粗犷随意,辛昇撞见这位清风明月一般的西局监正,一时间如沐春风,丢下身后的甘之武不管了。
“这是钦天监少院,专供预备成为监员的弟子读书学习……这面是藏书楼,民间找不到的原本古书尽可以在此处翻阅。这面是观星台,夜晚学子会在此处学习天文历法。”
辛昇顺着白邈的手指一间间看过去,发现布局简单的少院实则内藏玄机,才走几步,他就已经瞧见不少偷偷从墙根底下跑出来的学生。
甘之武手背抵住嘴唇:“咳咳。”
三人走到一处满月形拱门,白邈这才停下轮椅,抬头向辛昇笑笑:“这处由甘大人带你进入吧。我的住处在西局。”
辛昇这才记起东西两局的隔阂,往后退开一步:“白大人慢走。”
白邈笑着点点头,又推着轮椅慢慢经过甘之武,分出眼神给甘之武,之后才消失在别院。
辛昇方才听见此人姓白,便想起白瑢。既然同样在钦天监做事,又同为一姓,白瑢与白邈应当是出自同一世家。但为何白邈竟然身为西局监正。
而且,辛昇偷偷观察正在拿锁开门的甘之武,虽然说两局矛盾深远,但甘之武至始至终都没有打断过白邈说话,最多是轻咳几声以示提醒。
木门推开时带起院内的落叶,一株海棠倚着那斑驳的灰墙,不管不顾地红着。小院确是荒芜,墙角倚着一把散了架的藤椅。
“这处,”甘之武顿了顿,“这处是我的师父生前住的地方……啧,不是让他们打扫干净吗,这把藤椅怎么还不扔掉。”
辛昇环顾四周,忍不住开口:“钦天监原来不仅分为东西局,竟然还有少院。”
“不然呢,你以为他们生下来就会看星象?而且钦天监少院还要教会他们宫廷礼仪,监内章程,多的是要训的。”甘之武用脚扫开落叶:“你在偏房遇见什么事儿了?”
辛昇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甘之武。甘之武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也就在这处呆上几天而已,不用跟他们太多交往,平日就从这间院子的小门出去,等会儿我带你认路。”
“世家是讨厌我?不欢迎我来?”辛昇歪头:“看方才接我那阵仗,我还以为天相独断钦天监,没想到也是要看人眼色。”
他是故意这么说,想观察甘之武的神色,不知道甘之武会不会因为这句话想起辛道成。但甘之武的不屑和嘲笑几近写在脸上,浓眉扬起,闭上眼睛翻了一个白眼:“这话以后可少在钦天监说吧!你这样的小兔崽子,在那些老伙计眼里半毛钱也算不上。”
“……哦。”
甘之武把院内的陈设都检查一遍后,看向辛昇:“关于钦天监内部的种种事情,我会在日后一一解释,并亲自辅导你天文历法、礼仪章程种种事情。一年的时间内,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当然如果你天资聪颖,一年都不用就可以能自立门户。”
从今天起,甘之武便真是他的师父了。辛昇抿紧嘴唇,低下头。
甘之武背光而立,整个人被正午猛烈的日光勾勒出一圈模糊而锐利的金色轮廓,仿佛一尊即将熔化的神像。
辛昇喉头微动:“那入监考试呢?什么时候?”
“……”这时,甘之武脸上终于有活人气儿,嘴角渗出有些吓人的笑意,双手抱起:“哦,忘了说,你的入监考试,除了钦天监命人出题,还要由皇上面试。”
辛昇平躺在床上,外头夜色如水。他跟着甘之武逛了一天的京城采买物品,本就是身心俱疲,可浩荡的皇恩砸得他不敢闭眼,眼睛瞪大瞪圆看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雄鸡一叫,辛昇听见正院传来了时断时续的说话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学子集中。他才借着声音,昏昏沉沉入睡。
梦里有很多人,很多事情,戴仁城、辛佩兰、戴钟子,陆轸站在路尽头,流着血泪向辛昇微笑,下一秒变为飞沙。琐碎的执念与未竟之事,在意识的暗河中疯长成青紫色的苔原,缠绕着、低语着,最终化作一张湿冷的活着的巨毯,将他沉溺于无声的窒息里。
“啊!!”辛昇突然大叫,惊醒起床气喘吁吁。
甘之武就坐在屋内的竹椅上,手上端着一杯茶,茶面还冒着热气,面无表情看向他。
“醒了?”
“啊?什么!”辛昇还没有从方才的噩梦拔身,慌乱抬头,见是甘之武才放下耸起的双肩。“没事……没事,做噩梦了。”
甘之武放下茶盏:“做什么梦?梦见谁?”
辛昇抿起嘴巴:“我不想说。”
甘之武起身,来到辛昇再次重复一遍问题:“做什么梦?梦见谁?”
“……以前的人。”
“哦,”甘之武兴致缺缺坐回竹椅,“那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辛昇摇头。
“这意味着,在梦里这一面是你们最后一面,从此以后缘分已尽。”甘之武没有在乎辛昇高挑的眉毛:“这是《梦林玄解》《周公解梦》一同认定的事情。你之后每日醒来都要记录自己的梦境,并且根据《周礼·春官》《黄帝内经》《梦林玄解》的内容,分析预示的未来、身体情况。”
辛昇双手撑起上半身,身体前倾:“为什么?”
“因为今上喜欢解梦,你最好做好准备,被倒是被问到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被打出去杖毙。”甘之武拍拍身子,推开门,日光刺到辛昇双眼:“赶紧收拾好,你要练习礼仪,再检查我离开这些日子,你的命理掌握得如何。”
辛昇下床,推开窗户,发现甘之武已经手拿一杆竹杖站在海棠树下,身边跟着昨日见到的白邈。白邈微微蹙眉,手心轻握竹杖尾部摇头,但甘之武只是拿开竹杖,一语不发。
“白大人。”辛昇穿好衣服走出来,拱手作揖。
白邈转头,原先皱起的眉毛抚平,又是一派风清月明的模样:“不敢当‘大人’二字,昨日忘记说了。我是你的父亲的师弟,一同在钦天监学习,之后你称呼我为师叔就好。”
“啊,师叔。”如果是原先的辛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师叔估计又要大吃一惊,但眼下他已经麻木,干脆放下脑子尽可能吸收足够多的信息,再另行思索。
甘之武突然走上前,抬起竹杖敲在辛昇的肩膀上。辛昇被这突如其来的敲打吓一跳,整个人原地蹦哒了一下。
“你的衣领。”
辛昇低头看去,见自己的衣领平整,疑惑抬头。甘之武叹口气,伸手抚摸平衣领的一角,原来是辛昇出门时不小心翘起来的。
辛昇:“……”
“今日是例外,让你睡到日上三竿。明日,鸡鸣即起。”甘之武指了指辛昇的衣服:“面见圣上,面容须洁净,官服必须整洁如新,不能有丝毫皱褶或污渍。眼屎都没有擦干净,衣领还翘起来。”
白邈出声:“甘之武,这是第一次。”
甘之武收声,指着地面:“走几步。”
“背不要驼。”
“脚步迈大了。”
“你头这么低是要捡钱吗。”
“昂这么高干嘛,天子不在乎你长什么样。”
天杀的。
日头毒得像是下了火,直挺挺地浇下来,袍子厚重的料子吸饱了光,变成一副滚烫的、沉甸甸的枷锁,紧紧箍在身上。辛昇必须站得笔直,如同一截木桩,钉死在这片被晒得发白的青石板上。
他还以为甘之武的老成持重、情绪稳定能够持续几天,一天又变了那个讨人嫌的老东西!
辛昇想要大叫,夺过甘之武的竹杖一把折断,但他只要一抬眼,看见白邈坐在轮椅上拉出长长的阴影,像无脸的君王,他的手脚便泄了气。
一道阴影把他定在原地。
白邈也没有像之前出声制止,斯文地喝下一口又一口的茶水。
甘之武深吸一口气,竹杖敲地:“可以了,再走最后一遍。”
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精准而沉稳,脚底落在青砖上,只发出沉重而短促的“嗒、嗒”声,绝不拖泥带水。
辛昇站定,依旧没有抬头,而是等着甘之武的指令。
“歇息吧。”甘之武扔开竹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白邈推动轮椅向辛昇递上去一杯茶水,辛昇接过就是往嘴巴里面灌,随后整个人躺在地面,一动不动。
“都是这样的,”白邈笑着,“我们以前还在当学童时,每日早起便是练习礼仪。”
辛昇掀开眼皮,看向白邈的双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更加疑惑了,头顶的日晕一圈一圈变大,为什么白邈和甘之武可以和平共处一室,甚至一齐训练自己。
“问你一些问题。”白邈的声音如全泉水叮咚,洗刷干净院内的烦躁。
“师叔请讲。”
“晴空,北斗杓指卯位。试问,此时当为何月、何时辰?依《步天歌》,紧随斗柄所指,夜空正中应为哪一星宿之主区?”
辛昇猛地睁开眼睛,双手撑起上本身:“啊!什么!”
白邈神色如常,安静看向自己。他转头再看甘之武,甘之武的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弧度,选了个能纵览全场的位置,后背松松靠着树,一根手指不急不缓地敲着膝盖。
“额,等会儿,等会儿。”辛昇一面说着,一面在识海中上蹿下跳。
系统平静地毫无波澜,似乎是出了故障一般,竟然毫无动静。
辛昇冷汗直流,垂下头捂着眼睛。白邈的笑容开始变淡,甘之武的手指也一下一下越敲越慢。
还是没有反应。
只能靠自己了。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叹一口气,终于端正坐姿,双手捂住眼睛,试图在脑内构建星图。
“北斗杓指卯位……卯位,乃正东方。这考的是‘斗建’之法,即用北斗斗柄所指来确定月份时辰。”辛昇嘴巴里面念念有词,将甘之武写给自己的小册子尽数背出来。
“‘正月建寅,二月建卯,三月建辰’。斗柄精确地指向卯位,这所指正是‘二月建卯’之象。那么,月份当在二月左右。”辛昇抬眼,定定看向白邈:“是二月。”
甘之武的手指重新敲打起来,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方式。白邈飞快瞥了甘之武一眼,笑意加深:“对。”
辛昇松了一口气,双手重新捂住眼睛。下一问最难,需在脑中勾勒星图。斗柄是指针,它指向的不仅是方位,更是夜空中的星区……
“此刻应为二月,酉时。北斗七星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为魁,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为杓。斗柄指卯,夜空正中当是角宿所在之天区。”
“对。”白邈笑了笑:“甘之武,你可是收了一个厉害的徒弟。”
风声沙沙,甘之武坐在树底下久久不作声。过了很久,他才出声:“起来吧,坐久了地上凉。”
“我这算过关了吗?”辛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再一次在没有系统的帮助下完成了题目。他惊喜睁开眼睛,身体上的疲倦一扫而空。
甘之武一把拉起自己,耸肩:“至少在我们这里过关。”他认真看向辛昇:“之后的入监考试会在你会面皇上后开始,你必须考到第一,知道吗?”
白邈皱眉,忍不住打断他:“甘之武……”
“这是少院天文台的钥匙,”甘之武往辛昇手里塞了一串钥匙,“如果你想要观察星象,不用经过东局批报,直接进去就好。”
先前白邈告诉自己,少院和东局都有天文台,可是东局的天文台是正经用途,少院的天文台非讲师开门,一律不开放。
甘之武这么做,算是一种初步的认可。
“不要得意忘形,”甘之武又摆起架子,“光是知道历法天文,不足以担起天相这个称号。”
辛昇皱眉:“这样还不够,那我还要学什么?”
“远远不够,”甘之武一字一顿地说出,“之后你会明白的。”
又是这句话。但是辛昇的耐心已经被磨练出来,他现在非常好奇这天相到底是什么身份,让众人又怕又惧又敬,让坐在上面的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如果他真的能坐稳在这一个位置上,他会不会是最为年轻的天相?当了那么久憋屈的书生,他怎么说也要在死前扬眉吐气一把。
辛昇眯起眼睛,直视太阳:“那行,我等着。”
但是在这之前,他要搞明白自己的系统,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
……
……
……
系统:“宿主你好,检测到你已经进入错误的时间线。请选择是否关闭系统,与系统不符的时间线电波频率,将会严重影响宿主的精神状态和系统功能。重者死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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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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