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翠的状态一日日衰败了下去……
费扬机在领主那儿没讨着好,回来就时常拿她撒气。
殴打,训斥,或是让她一直唱歌……
用拳头,用小刀,用鞭子,
有一次,费扬机叫点翠伺候,贝十担心地跟过去,却刺激得他更加兴奋起来!
“来呀!来杀了我!”费扬机朝着贝十挑衅。地上的点翠衣衫凌乱,被折磨到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你杀不了我!”费扬机得意地笑起来,“你杀了我,宴春楼上下都要为我陪葬!哈哈哈!包括言奉勤那个狗东西!”
贝十被两个粗使女奴死死压在地上,不得上前,她双拳紧握,双眼通红噙着泪盯死了费扬机,骂,“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软蛋!畜牲!”
回应她的是重重打在点翠身上的一鞭子……
她无能为力,她痛恨自己。
钝刀子割肉,费扬机瞧见点翠似乎要不行了就把她丢给贝十。
贝十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告诉了点翠。
点翠只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半晌后沙哑着嗓子道,“当初的事,让索珍总掌事很心痛吧。”
她向贝十提起一桩陈年往事。
“我也是听楼里面的妈妈们说的。”
早年跟索珍总掌事同期的,有另一位镇宅奴,叫春海。
当时言老板生意刚起步,比如今小得多。
运气好,一次养出了两位有镇宅奴资质的女奴。
结果同行商人眼红,使了诡计……春海是个刚烈的性子,为了保护言老板和索珍,拿着刀和对面一命了换一命。
毕竟是女奴杀了男人,这事如今极少被人提起,具体过程连妈妈们都不太清楚。但目的是为了保护言老板,所以但凡提到这件事,都会说春海是忠奴。
“索珍说得对。”点翠哑着声音道,“你不要去以卵击石……那种人渣,不值得。”
贝十不说话,只顾着从包裹里掏出药。
费扬机如今哪里还会给点翠请巫医!
点翠见此,道,“这样多的好药,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了。”何必呢……
贝十固执地摇了摇头,忍着眼泪,为点翠处理身上的伤,“我问过药店里的器奴了,她们说能止痛呢。”
“我没记错的话,答谢宴就在后日了吧。”点翠突然提。这几日她伤口发炎,来来回回地发着烧,有时候人是糊涂着的。
“你说我唱什么歌好?”点翠总惦念着唱歌的事,“这回我不想再唱那些寻常的歌了。”
点翠还有很小时候的记忆。她是在家里被养到了五六岁,才被卖进的宴春楼。
她上头还有个哥哥,她的哥哥很宠爱她。
“一只鸭子嘎嘎叫
两只小猫喵喵喵
三只大狗汪汪汪
……”
她那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唱着童谣跳格子玩,言老板路过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她。
“她留在你们家能有什么前程呢?”她听见言老板对自己的父亲说,“让她跟了我,我会用心栽培她。”
父亲同意了。
当时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前程。只知道自己被卖了,哭着喊着求父亲不要抛弃她。
她的哥哥也跟着她一起求父亲。
可是父亲不同意,最后她还是被带走了。
上了马车,是索珍总掌事拿软软的帕子给她擦脸,安慰她,“你是言老板亲眼看上的女奴,往后一定能成一个名角儿。到时候你就能过上顶好的日子,可比跟着你的穷鬼父亲强多了!言老板看女奴就没有不准的。”
回了宴春楼,她就开始跟很多女奴一起训练各式各样的技艺和礼仪。
这里有一套跟家里完全不同的规则,练不好,就要挨训斥。
楼里的女奴个个都很厉害。她有时候总是爱做梦,梦里自己被追着跑呀,跑呀,但醒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在后面催赶着她。
“我好想唱唱我自己啊。”点翠虚弱地躺在床上,像是在说着临死前的夙愿,“可是唱什么好呢?”
唱什么好呀?
她十三岁开始倒仓期,足足八个月,一首曲子都唱不得。
好容易十四岁,开始能唱一些曲子了,唱的却都是一些哀伤的调子。
“娘子唱这些调子,给人的感觉真是婉转又空灵。”楼里的妈妈这样评价。
“你以后就要穿最美的衣服,去唱最美的歌了。”教她唱歌的老师摸着她的脸,羡慕地说。
于是她的花名就定为了点翠。
她那时也是高兴的,她天天见到楼里得脸的娘子们绫罗绸缎,争奇斗艳,和泉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们往来,哪里能不羡慕呢?
往后她可以做这样厉害的女奴,多好呀……
“——梦回兰芳圃
轻乘小沧舟
翠雀飞罢浅花落
染得一香水
醉眠不寻归”
塌上的点翠想了半天,哼起了这首老调子,眼泪淌下来,她哭,“贝十……我找不到自己的歌……”
这首歌是她第一次登台,言老板请了大师为她量身打造的曲子,她唱着这首曲子,成了宴春楼的台柱子。
以前台柱子是梨深娘子,她一走,宴春楼再没出过在唱歌方面像样的台柱子。
宴春楼盼着她赶紧立起来,找了很多歌给她唱。
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唱啊,唱啊……
唱到轻尘一舞惊动全城百姓,唱到粉枝一笔惊艳全城文人。
慢慢的,城里又有别的年轻的女奴唱歌也很好听了。
可她才十六岁,她还没有站稳脚跟。
这时候,贝十来了,一个新的镇宅奴。
她心底隐约期盼着,想像梨深娘子一样,借着贝十的东风,找到一个好主家。
正巧,言老板让她带着贝十。她就答应了下来。
贝十真是她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奴。明面上瞧是她带着贝十,实际上,她从贝十那里收获了许许多多的慰藉。
宴春楼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住起来又黑又冷。贝十就像一个火源,不爱说话,但是发着光暖暖的陪着她。
芹草都说,“往常娘子老是把自己绷得很紧,如今贝十娘子来陪娘子住着,感觉娘子就好多了。”
像是真正有了一个能说话的亲人。
谁都不曾料到最后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也不必非得唱出来。”贝十给她出主意,“谱曲对你来说会比填词更快,你弹琴弹出来也是一样的。哪怕是即兴演奏,大家也只会高兴。”
点翠如今的嗓子已经毁了……
“你说得对。”点翠兴致勃勃道,“我以前自己谱过曲子!你去把我的琵琶取来吧。”
“非得现在吗?”贝十总是很担忧她的身体。
“再不弹就来不及了。”点翠道。
贝十去给她抱来琵琶,扶着她坐了起来。
点翠试了试音,没问题了,她就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手指灵活地开始勾弹起琵琶弦~
一首无比轻盈欢快的曲调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那是冰雪消融后的第一片嫩芽,是天底下最纯净的生命才会绽放的笑。随后是小溪流淌着,嘻嘻哈哈欢快地笑,接着,逐渐壮烈起来,像是在河堤上,听着浪涛滚滚超前,一边跑一边哈哈哈地大笑——它们要一路笑着到大海里去!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唱的歌呀……她想做一个快乐的人。
“我那天要穿蓝色的裙子。”点翠要求。
轻尘和粉枝的答谢宴都已经办过了,点翠的答谢宴排在最后。
她抱着琵琶,登上了她无比熟悉的舞台,缓缓一蹲,台下为之一静——
点翠来前用了很多的止痛药,可惜似乎药效快要过了。
她抿着唇,慢慢坐下,也不多说什么,轻拢慢捻,一切都交代在了琵琶声里。
台下的人瞧她如今憔悴成了这个模样,吃惊的吃惊,流泪的流泪……
一曲弹毕,点翠带着满足的微笑,站了起来,
她今天高兴,
她谁都不怨……
随后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点翠!”
“点翠娘子!”
“怎会如此,快来人去请医工!”
光阴——悠然
莫惜千金贵
飞霞能挽红颜泪
待到青芽浸细雨
又是一年春——
点翠的生命之花,终究是凋谢了……
————
泉城大街小巷瞬间传开了对于费扬机的讨伐之声。
当日费扬机下衙就被人套着麻袋在街角打了一顿。
督军府还失窃了!
随后,泉城的贼曹掾史上门取证,带人薅了一堆有的没的走。
“是谁?!”费扬机气得红了眼,把书房的能砸的都砸了。
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毕竟,他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人人都在背后推波助澜。
贝十则是迎来了七月初七,哈木节,也是她的拍卖日。
今年的哈木节因为昨日点翠的死染上了一丝悲切。
贝十没去提前操心任何关于她将会被拍卖给谁的事。
她最近的心思都被点翠掏空了……
索珍倒是为她准备好了衣服,把她送到了拍卖场门口。
“你只管安心去,里面都是咱们宴春楼的姐妹,不会为难你。”索珍嘱咐她。
接下来,贝十要一个人走完那条属于拍品的通道。
贝十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等在原地的索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只身朝前走去。
她感到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悲哀。
贝十前期比较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结果被命运推进了死胡同。她当初没有拒绝领主的权力,这时候也没有抗衡督军的能力。
她当初不去解肖老板的谜题,那或许就会发展成领主鱼死网破,跟勋城一样拿泉城老百姓开刀。
她解了那个谜题,就得罪了以费扬机为代表的中央势力,报复在言老板头上,摇到了点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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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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