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疆现下到底只是只白鹤,那双巨大的羽翼本就是用于飞行而不是用来翻找东西的,他吃力地用喙抬起软榻的垫子,又用翅膀勉强将垫子撑起,曲了腿,脖子弯成一个滑稽的、快要折断的弧度,要去看那垫子下面是不是藏了些什么。
自然没有。他又转而探查别的去了,而那姿势齐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她回头看向身后一脸淡然的人,“他的动静这样大,就不怕雀楼之主突然回来吗?”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贺芷这个时间应该在玉溟那里品茗,度疆也是摸清了她的活动才敢在此时翻找的。”
“所以他在找些什么?”齐暖继续问。
“他只是想摸清映城城主府到底是什么情况,内中的五位女仙君之间又是关系而已,并不是要具体地找到什么东西。”他如此回答道,“不过贺芷这个人颇沉闷,雀楼上也没什么东西,两天之后他才能有些进展,所以我说雀楼虽重要,却并不着急来。”
原来如此。齐暖想了想,盘算了下自己从他那里听到的人名,应云琉、荆璃、玉溟,还有刚刚得知的贺芷,一共四位。“还有一位呢?”她忽地开口问。
“两天之后你就能在度疆这里见到了。”不同于对其他四位仙君的生疏,提及这最后一位不具名的仙君,齐暖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得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感伤。
齐暖没有追问细节,只和他一起在露台上站着看了许久,度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收获,总之半个时辰后他费劲地将一切恢复原样,又凑过去和另一位好兄弟一起梳理羽毛去了。
他才刚过去没多久,露台之上灵光一闪,一名身着白色衣裙、披散着满头白发的女子忽地出现在了软榻之前,那大概就是贺芷。齐暖瞧着她将手上盛放着糕点的托盘放在一旁,面无表情地上了榻盘腿坐下,闭上那双略显奇异的银色瞳眸,手掐法决,似是直接入定了。
然而齐暖很快便发现那或许并不是入定——她听见了自楼下传来的嚎鸣声,那嚎鸣声显得极亢奋,调子很高,像猫般抓人心肺得很,她听得耳朵有些疼。而贺芷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周身却翻起和那嚎鸣声相匹配的、一明一灭的银色灵芒。
齐暖转身快步走到露台边缘向下望去,果然见到了她先前在那片绿地上遇到的狐状小兽,它们像绿地上的星辰,疯了般飞奔上前,拱卫在雀楼的周围,应和着高楼之上的贺芷。而远处还有些零散的、其他品种的兽,也向雀楼方向跑来,就像齐暖刚入城主府时所看到的那样。
她想到什么,忽然抬了头去看已被群青染透的夜空。度疆和另一只白鹤果然不知何时已经展翅盘旋到高空之上,吸引着鸟雀的聚集,乌压压已然遮蔽了月光。
“贺芷是兽修。”他的声音忽而在齐暖身旁平静地响起,齐暖微微侧头去看,他也正抬头看向天上雪白宛若双月同辉的鹤,“她平时饲养着这些鸟兽,借由它们的愿力修炼,清晨、夕时、夜间,一日三次。”
“那度疆……”一天要飞三次,也太累了吧。齐暖忍住了后面的感慨,没有说出口。
“所以他已经打算离开雀楼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如此说道。
“就在两天后?他被那位仙君带走了吗?”齐暖的脑子转得极快。
他点了点头,却没解释更多,只是又向她伸出了手。“我们也走吧。”他道,“贺芷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探查的东西,夜间莳楼的昙花开得很好,不若一起去看看。”
昙花……在同样却又有微妙不同的夜色下,齐暖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蓝花楹间她借着薄醉舞剑、司与送她鸣春看昙花绽放的那一刻,这画面分明并未过去几个月,她此刻却已觉太过遥远。
然而面前人却不知她此刻心境。他忽地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惊呼声中拉着她跃上露台边缘的栏杆,又向鸟雀横飞的夜空而去。
“你不怕掉下去吗?”齐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惊呼出声。
“齐暖,这只是个梦。”他笑了笑,带着她一起越上一只粉红琶鹭的后背,侧着身子坐下了。
齐暖看着他掌间忽地涌出一阵明黄灵光,而那琶鹭竟因此冲出旋飞的鸟群、远离了雀楼。
正因为飞得够高,她俯视着城主府,竟发现他此前所言竟然不虚,四座阁楼原只是城主府很小的一部分。她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也看见奔流不息的江河,可偏偏它们又突兀地被截断在围墙之中,成为了城主府的一部分。
以此来看,她从城主府进来、走到圆殿之中,竟然要走十余里路。可她明明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却没觉得有走这么远,也没看见过什么山脉河流。
疑云又起,但齐暖强迫自己先压制住这些神思,松开抱着他腰间的手,先表达起自己的不满:“就算是在梦里,神君也不能这样吓我吧。”
那只琶鹭许是受了他的控制,还在向上飞着。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并未放开,高空中的风猛烈地向他们吹来,将他们散乱的发丝纠缠到一处,齐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理了理——等等,风?
“齐暖啊,你又是凭什么判定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呢。”他略过她的不满,忽然开了口道。
齐暖陷在自己关于风的思绪中没有开口——她的确身处梦境,按理说这世界并不会和她产生任何交集,她可以穿门而过,梦境中的人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然而当下的风却又可以将她的头发吹起,她也能结结实实坐在琶鹭的背上而不是直接掉下去,回想和他初逢时,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榻上,而不是……齐暖将目光移向她和他交握的手,试着要将手抽出去。
他没有拦着,由着她抽。
然而抽出去的那一刻,齐暖感到自己的形影穿过了载着他们的琶鹭,向着地面上垂直地坠落了下去。而他与她一起跳下琶鹭的背,没再试图握住她的手,就这么和她的身形并列着,一起下落。
她先落而他后落,以常理看,身形又怎能并列呢?
齐暖沉默着稍稍侧了头去看他,而他将胳膊抬起、枕在脑后,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也将眸华微转,投向了她。
“凭……我和这世界的交集。”齐暖终有所悟,突然开了口道。
正是因为她知道从高空坠落会死才会由此感到惊怒,正是因为她知道琶鹭会平稳地载着他们才会由此感到心安。如果从高空坠落不会死,如果根本没法来到琶鹭的后背上,摔倒了不会疼、磕到了不会痛,她不知死,所以也就不会——
知道什么是生。
琶鹭失去他的控制,又转而飞回了旋飞的鸟雀队伍中再不见了踪迹。她和他以恒定的速度下落,柔软地落在了地上,洁白的昙花在稀薄的月光下摇曳着、绽放着,他抽出一只手再次握上了她的。
于是在这一刻,她闻到了属于昙花的幽静香气,也感到身下颇有些硌人的枝叶,四周水雾濛濛、湿气萦身,而他们躺在花海之中彼此对望,两身白色衣裳交叠勾连着,也像两朵巨大的、盛开的幽昙。
这无声无言却心境相通的一瞬,这沉迷沉梦却又豁然开朗的一刻,是金风玉露的相遇,是胜却无数的重逢。
极难得的,她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只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在这片暗香浮动的昙花丛中躺了很久。
夜色渐浓,却听他忽然开了口:
“游紫就是因此被夺舍的。”
她没有睁眼,只静静地等他的下文。
“岳歌与在写她之时,就一直以心理描写引诱她不断探索世界的真相。”
“她赋予游紫一颗感知万物的剔透之心,赋予她玲珑百转的炼器之技,却没能教会她和万事万物相知相通,从此模糊了生死之界,只看到世界广大空茫,不知人立于世有何意义,也不知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所以在她透彻世界真相的那一刻,就像一滴再寻常不过的水汇入墨色汪洋之中,那时的她,就已经死了。”
“我们不会死的。”她忽而睁了眼去看他,投去极透极澈的一眼。
他笑了笑,笑意的最后有些发僵,但他仍是维持着那带着些疼痛的笑意。
“是。”他道,“因为身处此间的,有你与我。”
天幕之上的鸟雀不知何时四散离去,像划过夜空的四野星垂。
昔时她舞剑于蓝花楹中,昔时她和他在一片烟雨朦胧中相逢,昔时她在桂花树下勘破世界的真相。
彼时他静立于映城梦中,彼时他和她在九重白幔浮动间对望,彼时他在天地炉中烧灼一轮又一轮。
云去雾散、过眼滔滔,永恒注视着的,就是这一片残月、万古长夜。
本天涯孤旅,竟共此凉热。
“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地就拉着我跳楼。”
“是我的错,原谅我吧大小姐。”
“那还要看你之后的表现。”
“当然。”
最后化用了《贺新郎·别友》和《念奴娇·昆仑》[撒花]诗词的壮阔磅礴是我万分不及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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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共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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