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马车停了。贵平立在阶前,笑意不减,“梨音姑娘,当心脚下。”
白阮离下了车,入眼是朱门高墙。王府门额上“安平”二字以鎏金鎸刻。府前甲士成列,铠甲泛冷,刀鞘反光。那阵肃杀气息透出,她还未踏入一步,心口便先紧了几分。
——安平王谢珩。
皇亲之胄,镇北归朝。自十七岁领兵封疆,至二十六岁收复北境,手握兵符,掌控朝纲,一言可定乾坤。
白阮离翻出原主记忆里,那些关于谢珩的传言。可眼前这府门一开,她才真真明白,“杀神”二字并非虚名。
她身上囚服未换,枷锁未解。随着贵平牵引,一路行过游廊,廊外山石叠翠,水声潺潺,偏这份清雅被周遭森然护卫的目光衬得更像冷宫。
穿过影壁,主殿重门洞开。
殿内烛光摇曳,那位安平王爷就端坐于上,身着深墨锦衣。分明是一张风骨清俊的脸,眉眼如刀,贵气逼人,偏生带着一身煞气。
白阮离步入殿中,立刻屈膝跪下,再伏身行礼。开口时,声音带了点颤:“罪、伶梨音……叩见王爷。”
一道低沉清冷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免礼。”
她尚未来得及起身,那双修长的手已微微抬起向旁示意。
贵平立刻应声,转身命人押上一人。
正是永和园的班主,厉水亭。
短短数日不见,班主已形容枯槁,竟是被硬拖着跪到殿下。
白阮离心口发紧,却还是缓缓起身,原地站定,她看着班主那副模样,心中冒出一个可怖的念头:谢珩这是……存心要她明白,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王爷——”班主艰难抬头,看到白阮离时,急忙讨饶,“求您放过梨音……她入班不足月,怎会唱得那般?她平日里性子温软,应是被吓破胆胡言乱语……”
白阮离悄悄瞥向殿上那位,反驳的声音仍带着颤:“我、我能唱的,王爷。”
谢珩眉目未抬,脸上半点情绪都看不出。只见他再度挥手,贵平立刻会意,取帕塞入班主口中,哭喊声被噎回喉底。
班主拼命挣扎几下,像要冲上前去,却被人按压在地。那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白阮离,写满绝望。
顷刻间,殿中空气也似被抽空了。
白阮离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
“孤要听你的本工——女旦声腔。”谢珩语气平平,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白阮离怔了怔,心里泛起一圈涟漪。她原以为王爷会让她重唱方才狱中那一折,毕竟那才合他杀神的性情,如今却反倒点了女旦,这般含蓄内敛的声腔。
贵平侧退半步,面带笑意地补了一句:“王爷向来爱听戏,也常赏伶人,姑娘只管放胆唱便是。”
那语气温和,却让白阮离的心跳更快。
正巧原主练的那折《望归》便是女旦戏。曲意不烈,却能以柔克刚、以静破局。她唇角微扬,就要压不住笑。前世配音的职业惯性与专业的自负在此刻被点燃。
……很好,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
白阮离立刻俯首,声音都明朗了些:“民女谢王爷体恤。”
她抬起头时,眼神已由怯懦渐渐凝定。她先是深深一福,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侧,囚衣的灰色反衬得那抹肤色更白。整个人仿佛从泥泞囚徒变作一方旧梦里的人,专为谢珩而来。
有人抬眸,却又迅速垂下头,不敢多看。
白阮离轻抿唇,气息回丹田,声从腹底起,行腔先轻后稳。
“红烛映空帷,铁甲寒夜冷……”她抬眼时,恰与谢珩视线相对。她有条不紊地伸出左手,虚按心口,右手如挽薄纱般向前微探。枷锁随动作轻响,却丝毫未扰她气息。
谢珩原本懒倦地支着额角,如今手指缓缓放下。那双眼黑得深沉,薄唇抿直,像被牢牢困入戏中。
越往后,气息愈稳,行腔如水流入深壑。白阮离眼中泪光未落,嗓音越发低柔:“盼君不至,梦中犹来,千里关山同一心……”
那一刻,她忘了身上的枷锁与王府的肃杀。她唱的是别人的故事,却唱出了自己的孤绝,唱出了那份穿越后求生的隐忍与倔强。
谢珩的指节轻叩案几,那节奏与她的唱调遥遥呼应。接近尾声时,谢珩的指尖顿住,他的眉略动了动。
白阮离轻轻展臂,无形的水袖随之荡开一个优美的弧度。同时,她的声腔自下转上,一字一顿,稳稳托起尾音:
“愿君早归——妾心不歇——”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白阮离双手交叠于前,低头垂眸。气息尚未稳,肩头仍轻轻起伏,却一句不敢多言。
良久,她才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自上而来,却再无压迫,而是玩味的“有趣”。
随即,他吩咐道:“带下去。”
贵平立刻让人把厉水亭拖走了。
白阮离能感受到那道如针锥的目光又落向了她。
“你不怕死?”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一块巨石砸在白阮离心口。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那里面没有杀意,只有打量猎物般的探究。
谢珩这是看穿了她此刻的恐惧是伪装?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她立刻伏跪在地,声音捡回那恰到好处的颤抖:“回王爷,民女……怕得要命。”
“是么。”谢珩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可你方才看孤的眼神,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架势。”
她方才的眼神?配音本就需要一些表演技巧,她投入时,总是会将自己代入其中。因此她方才唱到动情处,确实一时忘我。
“民女不敢!”她语速极快,边说边畏惧地缩了缩肩膀,“那是……是入了戏,一时昏了头,求王爷恕罪!”
她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民女入行尚浅,唱得不成气候,污了王爷清听……王爷若是宽宏,容民女回班里再磨两年,必定……”
“伶牙俐齿。”谢珩打断她,语气平淡,却让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静静盯了她一瞬,眸色不明,像是在看一件稀罕玩意,又像……在衡量值不值得喂狗。
殿内压力陡增。白阮离知道,必须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天大的勇气,低声道:“王爷明鉴,民女唱腔未成,方才……不过是用了些取巧的法子,才将这副青涩的嗓子,发挥出七成功力。”
果然,这话如石子入潭,让谢珩眉梢微动。
“哦?”他身体微微前倾,终于来了点兴趣,“师从何人?”
“无人可师。”白阮离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一点微光,“是民女自己琢磨的。戏、声、情,三者融会贯通。以情托声,以声带戏,即便嗓子稍逊,亦能唱动人心。”
一阵沉默后,谢珩向后靠去,恢复了那副懒倦的姿态,仿佛刚才的追问从未发生。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随意。
但白阮离清楚,她根本就选无可选,主动权也从不在她自己。
“民女不敢贪心。”她重重叩首,“只求王爷……放过永和班上下性命。”
谢珩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放人,是孤早已许诺厉水亭的。你虽唱得差强人意,倒也确实比先前那个强。用孤已经应下的事来讨赏?”
他目光如刀,刮过她的脸,“你自己的意愿呢?”
白阮离感到一阵无力。她当然想立刻摆脱贱籍,获得自由。但她更明白,仅仅摆脱贱籍是不够的。况且在谢珩这样的掌权者面前,过早暴露目的,只会让自己失去所有筹码,沦为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她必须留有余地,也必须让他觉得,她身上还有未挖掘的价值。若有朝一日,能把王爷变成她的唯粉,那就再好不过了。
“民女……惶恐。”她斟酌着用词,“王爷天恩,民女需得细细思量,方能……方能不负王爷垂问。”
白阮离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荣获金声杯时都没有这么快。
这个回答显然在谢珩意料之外。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逼迫。
“贵平,取纸笔来。”
谢珩挥毫写下一道手令,交由贵平:“派人送去刑部。”
“是。”
贵平躬身接过,随即对白阮离道:“姑娘,请吧。”
白阮离再次行礼,跟着贵平退出大殿。直到行至回廊无人处,贵平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的笑,话语却重若千钧:“姑娘如今是王爷记挂的人,前程自是不同。只是……厉水亭此番回去,永和园内,恐怕再无姑娘立锥之地了。”
白阮离脚步一顿,听出他话中有话。
“多谢大人提点。”她低声道。
贵平又补了一句:“永和园的人今夜会放,你也一道送回。稍后自有人来接。”
白阮离思忖着那话中情绪,声音还是温和的,却藏着些别的意味。
贵平停下脚步,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金锁,塞入她手中,语气温和:“王爷赏的,戴着吧,保平安。”
那金锁入手冰凉,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发慌。她并未立刻戴上,而是小心收进怀里。
贵平见状,并未催促,只是解去她的枷锁。铁环脱落的瞬间,白阮离的手腕一阵钝痛,血气重新回流,她抬眼时,才发觉自己竟已出了那扇朱门。
白阮离再次一拜:“多谢大人。”
她的手腕仍有麻意,但眼中已不见慌乱。
……
殿内,谢珩并未离去。
贵平返回复命:“王爷,人走了。话已带到,金锁她也收了。”
“嗯,”谢珩望着夜色下摇曳的竹影,淡淡道,“去衙门,把流云楼的地契拿来。”
“流云楼?那处曾是您在京中最爱盘桓的清静之地,自半年前被太子党的人污为鬼楼后,就已荒废。王爷此时提及地契……”贵平一愣,心下骇然,“是想……引梨音姑娘去?”
“孤给了她选择的机会,”谢珩指尖轻叩案边,游刃有余如猎者观雀,“她若是个聪明的,自会想通。若不然,那楼空着,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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