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曾经上过央视,她的故事在网上被奉为传奇,感动过许多人。
人死如灯灭,她或许预知了儿女子孙的难过,但无法感知与安慰,从此阴阳相隔,思念只能在梦中相见。
冷商羽才二十出头,还没经历过亲人长辈离世,家中祖父祖母健在,叔伯舅姨不多,大都各自安好,在人生关于生死的课题中,他经验寡淡,亲属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他想,虽然并不能感同身受,但至少要表情肃穆一些。
可是又不能过于沉重,这样会让亲属更加难过。
冷商羽上楼重新拿了一件衣服,远远地跟在许拾阳身后,默不作声地调整了几次表情,拉平唇角,眉头很深地蹙起来。
远远就能听见哭泣声,家里并非没有能做主的人,只是他们习惯大事小事都找许拾阳。
到达阿依家后,许拾阳先去安慰了主家几句,才开始有条不紊吩咐阿吉去才买殡葬用品,让多云挨个通知街坊四邻和亲属。
吩咐完,回头看见冷商羽站在堂屋中央。
“你怎么跟来了?”许拾阳有些讶异。
冷商羽本来以为内心不会有太大的波澜,毕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但当他看见老人躺在床上盖上白布静静安置在堂屋中央的木床时,心里头酸酸的,一阵难过。
“我来送送阿祖。”冷商羽说。
许拾阳点点头。
女人更柔软,尤其在这样生离死别的时刻,阿依从小在阿祖怀里长大,感情尤其深,她跪在阿祖床边,哭得肝肠寸断。
许拾阳对冷商羽说:“去安慰一下她吧。。”
他布置了一个大难题,冷商羽根本不会安慰女孩子,何况是这种时候、言语更单薄无力。
冷商羽走过去,在阿依身边蹲下,把安慰的话打了几遍腹稿,都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只能放柔声音:“阿依,只要你永远记得阿祖,阿祖就没有死,她只是变成了星星,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你,她会在天上看着你,阿祖不希望你这么伤心的,你要振作。”
至于能不能,会不会,作为物理学者,冷商羽完全会给出否定的回答,可是在这种时候,感性占据上风,要给活着的人希望,给他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科学无情,信仰有爱。
阿依转头扑在他怀里,哭得越发伤心。
许拾阳之前给阿祖拍过相片,那天他请人给阿祖画了妆,小老太太拢着鬓边的海棠害羞得问他们好不好看。
她笑着,好像人生从此在没有遗憾,可是许拾阳却知道,阿祖这一生,都在经历漫长的等待与遗憾,哪怕后来儿女成群,她也从来没有完满过。
因为她一生都在等待那个生死未卜的人,带着那个人一句无心而朴素的祝福。
多云挨家挨户报完丧信,回到小院把许拾阳发给他的照片打了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遗照要是黑白的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但许拾阳没有调整颜色,而是用那张看上去很慈祥的彩色相片作为阿祖在人间的最后告别,多云把相片装进相框里,闻讯而来帮忙的人已经到齐。
不需要人吩咐,他们各司其职,挂白布,布置灵堂,脑子里就有一套秩序。
主家人的悲痛与帮忙人格格不入,但没人怪罪,他们需要用这种方式表达怀念与不舍。
这是中国人骨子里对于死者的敬畏。
阿依哭肿眼睛,这会儿呆呆地跪坐在蒲团上。
冷商羽看到墙上挂着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问许拾阳:“那是阿祖年轻的时候么?”
许拾阳说是。
月朗星稀,天色微亮,一抹红光跳上山头,他淡淡开口,“这间房子,是整个藏鱼村最古老的一间,有一百多年历史,经历过风雨飘摇的战乱,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从许拾阳平淡而冷静的讲述中,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战火纷纷,民不聊生的年代。
一九四二年。
二十一岁的阿祖跟丈夫黄生结婚。
战争连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黄生毅然决然去参军抗日。
两人新婚七个月,匆匆分别时,阿祖身怀六甲两月。
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黄国成。
一走几年,两个人只能通过书信来往。
南征北战,渐渐书信也少了。
几年后,黄生母亲去世,黄生回家奔丧两个人才再次相见。
战争没有结束,黄生复而再次奔赴战场。
直到一九五二年,黄生寄回最后一封家书后,两人从此失联。
阿祖不知道黄生的生死,独自抚养孩子长大,一直守在那间留存至今的百年老屋,等待黄生回家。
怕黄生回来家里变了样子,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孩子们成家立业,在大城市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房子,这么多年,有数次修缮房屋搬离的机会,阿祖却一直守在这里不肯离开,终身没有改嫁。
记忆因为年岁增长而变得模糊,却在摩挲新婚之日黄生戴的那顶帽子时湿了眼眶。
结婚时用过的蓝色鸳鸯枕套依然光亮如新。
阁楼上尘封的箱子里,装着她年轻时的发簪,黄生寄来的书信,和黄国成从小到大的物品,一九五二年的最后的那封信,落尾处写着,祝你健康,她也就真长命百岁。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经历过四世同堂的喜乐,也承受过儿子离世的痛苦,直到最后与世长辞,再没能等来黄生回家。
从此,再也看不到双望穿秋水的眼睛。
冷商羽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意外尝到了爱情的苦。
他很少流泪,在有限的记忆里绝无仅有,可是听着阿祖的生平,眼睛里蓄满泪水。
晨光划破薄雾,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落在伸手,密密绵绵,轻轻的,从远处看,犹如瞬间白了头。
“走吧,回屋里。”渐渐下大了,许拾阳说着,转头却看见美人落泪,“——你哭了?”
冷商羽的长相与阴柔无关,更多的是硬朗的飒爽英气,因而那泛红的眼尾,好看还叫人心疼,让那一向对眼泪无感的男人瞬间软了心肠。
许拾阳朝他走了几步,离得更近一些,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冷商羽,要抱抱吗?”
冷商羽不说话,仰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倔强却脆弱。
“三、二、一——”这人不讲武德,没数到一就一把将人按进怀里。
他的毛衣外套只是被许拾阳穿了几个小时,就沾上了独特的气息,跟那床很助眠的毯子一样。
檀香混合着冷淡的松香,那种独属于许拾阳的强大而稳定的内核,仿佛通过一个简单而坚硬的拥抱发生了介质交换,因酸涩而紧皱的心脏就这样被奇迹般揉开,不再那么压抑得难以呼吸。
这种罕见的经历让他产生了趋近于性别倒错的微妙感,不合时宜的逾矩,道德世俗认为男女有别的约束似乎正在两个人男人之间发生化学反应。
冷商羽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说话时因为许拾阳过于用力的强悍压迫而染上鼻音,“许拾阳,你干什么?”
许拾阳从心态上就是坦荡:“我提前数了三个数,你没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靠,你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好吗?
冷商羽调整好心绪,许拾阳松开他。
一时尴尬,冷商羽轻咳一声:“你在哪里拿的霸道总裁剧本?”
许拾阳不假思索道:“娘胎里吧。”
冷商羽:“......”
他又无语了。
许拾阳这张嘴,真是服了。
亲人们奔波千里送别,唢呐一响,没有送不走的人,没有吹不断的肠。
自觉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冷商羽缀在队伍末尾,哭声与锣鼓声在群山回荡。
人活一世,利益得失,到最后两眼一闭,那未能实现的愿望,等不来的人,也终于成了活人的遗憾与念想,经过时间的稀释,变成一捧灰,被风一吹,落在这山林里尘归尘土归土。
因为这场变故,冷商羽又是几天闭门不出,故而对街坊四邻盛传阿依即将和他结婚的消息一无所知。
珠珠来送饭,板着小脸儿问他:“哥哥,你是不是真的要娶阿依姐姐?”
这都谁传的谣言?
不管是谁,通通算在许拾阳头上,冷商羽要去找许拾阳算账。
他叉着腰,气势汹汹站在院子当中:“许拾阳呢?”
多云已经习惯许拾阳神出鬼没,无所谓地说:“前天阳哥去市里医院换药后一直没回来,可能有事吧。咋了,你找他有事儿啊?啥事儿啊,我能办不?”
冷商羽心里有气:“我想骂他,你要帮忙代劳?”
多云摆摆手,“那就算了,无福消受,这种事还得让阳哥亲力亲为。”
许拾阳踩着多云的尾音进门,可见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念鬼。
多云故意搓火:“阳哥,你回来了,冷哥有事找你。”
许拾阳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冷商羽认出来,是他那件衣服的牌子。
西昌应该没有线下门店。
许拾阳把袋子递过去。
冷商羽:“?”
许拾阳说:“那天把你衣服弄脏了。”
葬礼那天的小雨最后演变成暴雨。
进山路很难走,冷商羽那件毛衣很金贵,粘上了草籽摘不下来。
趁着去医院的时候,他坐高铁去了一趟成都,在太古里找到了那家店。
但是没有同一款,店员说可以调货,不过需要等一天,他就顺路去看了玛岱和阿芝。
冷商羽看了一眼袋子里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复杂。
本来准备的一肚子刻薄难听话,现下楞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许拾阳却强行把袋子塞进他手里,“拿着吧,我不喜欢欠人情。”
这句话莫名让冷商羽心里堵得慌。
却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他艰难地消化着这种难以捉摸的带着点儿火气的委屈,拎着袋子头也不回地上楼。
木质楼梯被他踩出很大的声响,轮到许拾阳满脸疑惑。
他转头问多云:“他怎么了,你欺负他了?”
多云可不背锅,“据我分析,应该不是我,冷哥应该在生你的气。”
鹦鹉扑腾到藤椅上,夹着嗓子嘎嘎笑,火上浇油:“你的气,你的气。”
许拾阳:“?”
多云年纪不大,眼力见却老道,“他借你衣服,你还他一件新的,他把你当朋友,你和他见外,换我也恼火噶。”
许拾阳:“?”
叮叮学舌:“恼火!恼火!”
许拾阳:“......”
八卦小剧场:
藏鱼村居民:听说冷商羽要跟阿依结婚了。
老许:我也没改名啊?
冷哥:(高冷)不传谣不信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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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要抱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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