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竹峥回头看去,一女子提着竹篮亭亭站在而立,身着浅蓝衣裳,头上绑着墨蓝头巾,垂落的两角纱绢乖顺地依偎在肩颈旁,面容稚嫩,16年岁的样子,清秀的脸上笑意盈盈。
女子步伐轻快,走近了见段竹峥表情疑惑,眼波流转,大大方方说道:“是我呀,周凇。周家小姐的书童,书院求学时小姐旁边打瞌睡的那个就是我。”
段竹峥推测二人并不相熟,语气自然地说道:“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你提着篮子这是要去哪里?”
周淞揭开篮子上的绸布,又打开篮中的锦盒,露出里面的安放妥当的墨条来:“京城最近流行的款式,小姐托人买来,今天才到。”
“段姑娘若有兴趣,今日不如来周府喝茶赏画,论经对棋。我两一道热热闹闹回去,小姐见了你肯定开心。”
段竹峥心中震惊,书童能越过主人家对客人提出邀请?更诡异的是,对方就这样无视了她身上的白色孝衣,堂而皇之地请她去府中玩乐。
没有以前的记忆,段竹峥干脆模糊掉称呼道:“她今日在家?”
周淞以为她同意去,欢喜道:“小姐今天出城去了,晚上才能回来。现在去也不打紧,府里新养了两条鲤鱼,眼似珍珠,鳞似金片,比我手臂还长,你看一会天就黑了,小姐就回来了。”
段竹峥心绪复杂,一股浅显的、虚伪的同情浮于心上,她此刻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句“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了。
同情过后,憎恶占领了高地。她开始憎恶自己产生这样软弱无用的情绪。
她在心里嘲讽自己道,是不是任谁跪下流几滴不知真假的眼泪,我就会像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了?
我不会。
既然不会,此刻的怜悯就是无用。
情绪来的快,去的却慢。她的心脏好似被手捏住,窒息般的痛感沿着神经游走。
不过眨眼,她已经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心思专注在逃生上:若是县令靠不上,周家倒也是一个选择。
段竹峥稳住脸上的表情,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问:“你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周淞转头去看所指方向,眼中审视一闪而过,回头后又是那副天真快乐的模样,指着正确的方向道:“那边才对。门最高最好看的就是周府了,你肯定不会认错。”
记住方位,段竹峥不答应也不拒绝,狡猾地回复道:“有空一定去。”
与周淞分别,走在去县衙的路上,她还在想刚才谈话透露出的信息。
看来不能出城的禁令对权势之人来说就是一张白纸。
周家小姐能出城,就肯定能带她出城。
至于“自己”和周家小姐的关系,依周淞谈话间的热络来看,应该是不错,至少不是有仇。
不知道多少钱财才能将她打动。也许她不要钱,对于商人,赚钱的机会更重要。
思绪像是海中的水母,飘逸的触须随着海流飘荡,越来越远。
她已经想到自己成功离开桃花县,看京城山河千里、城阙九门、六街灯火、三市横陈的繁华场景。
这多少给了她一些慰藉。
看着衙门上方四角云纹的刻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她是多么希望一切能在这里结束。
水好冷,她好累。
鼓身朱红,段竹峥拿起鼓锤重重得敲在牛皮鼓面上。
周围的百姓都赶来看热闹,有热闹看总是好的,兴奋起来容易忘记饿。
一衙役拿着红黑的水火棍目瞪口呆跑了出来,她明显是认识段竹峥的,见了敲鼓的人棍子都惊讶到脱手掉在地上。
她不是个结巴,此刻也结巴了:“你、你、你,段......不是,你敲鼓做什么!”
顾不上地上的棍,衙役夺了段竹峥手中的棒槌,又双手比划将围观的百姓轰开,扬起嗓子嚷嚷:“别看了,都回去!再看都关起来!”
还有这种好事?牢饭不也是饭。
百姓们眼睛一亮,更是闹哄哄地一拥而上。
“公差,关我!”
“关我!我刚偷了邻居的桌子、椅子、被子、锅子嘞~”
“我偷了县令的鞋子!先关我!”
衙役目瞪口呆,捡起水火棍往地上敲,撕心裂肺地喊:“老鼠都没得吃,来了也没用。”
嘘声一片,人群总算由大声喧哗改成窃窃私语。
衙役抹了抹脸上的汗,语气生硬,对段竹峥说:“你有事回家找段主簿说,别来添乱了。”
段竹峥:“我告的就是她。”
啊?
见衙役震惊,她心中生出一丝快意。
没有鼓锤,她便手握成拳继续往鼓面上敲,一下,又一下,手蹭破了皮,血被划在鼓皮上,一道,又一道。
她把委屈和恨都敲进鼓里,沉闷的鼓声在府衙回响。
百姓都安静下来,站在府衙前,一张张灰败的面孔肃穆地注视着段竹峥。
在这不同寻常的气氛里,衙役简直毛骨悚然。
她哀叫道:“别敲了,祖宗,我的祖宗哎。县令今天不在,你敲也没用啊!”
段竹峥停了下来。
微笑着,笃定地,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告县令。”
衙役脸色一白,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
两侧是杵着水火棍的衙役,整齐的“威武——”声里,县令缓步走来。
她看着堂下站着的段竹峥,捂着脸的巴掌下面容扭曲了一瞬,嘴角抽搐,默然无语。
又是你啊,段竹峥。
庄自曲永远忘不了两年前初任桃花县县令的那一年,她官印才刚拿稳,段竹峥就敲了登闻鼓举报桃花县乡式漏题,好险没把她这个县令搞进牢里。
42本该是敢闯敢拼的年纪,如今她是两鬓斑白,力不从心。
任期第一年遇科举舞弊,任期最后一年逢百年洪灾。
在任的考核是完蛋了,现在只想着保住人头,能功过相抵。
等这事结束了,找个地方出家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焚琴煮鹤的日子都行,只要别再有段竹峥。
庄自曲静默地坐在圈椅上,心中百感交集,涕泗横流。
面上端得稳重,想象中已是唢呐小曲震耳,戏曲里再经典不过的台词在脑内循环。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算了,太土。
惊堂木一敲,全场肃静。
庄自曲语气微妙,缓缓开口道:“堂下何人?”
段竹峥利落一跪,叩头:“草民段竹峥。”
比起沉河而死,她不觉得下个跪有什么可怜的。
跪来跪去的朝代,上跪天子,下跪母父,天经地义。
庄自曲活人微死,木楞着一张脸,努力让声音严肃庄严:“所告何事。”
段竹峥言辞灼灼,铁骨铮铮:“草民要告本县县令纵容巫术,残害百姓,用人祭天。大灾当前,尸位素餐,不开渠放水,控制粮价,反期待做法来让雨停水退!”
她越说越激动:“敢问县令可知当今粮价几钱,可知百姓碗里米有几升!”
说着说着,她直接站了起来:“为官者,食民之禄,衷民之事。眼再往天上看,水也不会倒流,祭舞跳得再多,河神也不会变出粮食!”
她往地上直直一砸,膝盖猛地跪在地上,双目含泪,深深叩首:“县太姥,草民恳求您,还地方清明,慰万民之望,停鬼神妖法,开城引粮,上告天子,疏渠清淤,挽狂澜之即倒,救万民于水火。”
堂外百姓私语,空气躁动不安。
庄自曲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深吸一口气,惊堂木连连拍了几次。
“荒唐!”
堂内一静。
“祭天之举全由你姨母负责,既然你有怨,本官就替你做主,稍后找来段主簿。一家人,什么聊不开。”
先把责任推了,再和和稀泥,这套庄自曲熟练得很。
一滴挂在睫毛上,又顺着眼尾流下,政事改家事,什么叫替我做主,什么叫聊不开。
怨恨在腹中翻涌,段竹峥睁大了眼睛,愤怒到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为民请命也不过是把私心藏在更大的正义里,好让自己的目的达成。
可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心若擂鼓,说出口的话全是真心,她是真的想活下去,也是真的希望百姓能吃上饭过上好日子。
来之前不是没想过会遇见一个差官,毕竟若是好官,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民不聊生的场面了。
可她仍怀有期望,希望是好官被蒙蔽蛊惑了,一但知道真相,她就会如雷霆万钧把一切逆转。
而现在,这种设想破灭了,她的私心和大义一同被否决。
不该说,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就避过去,庄自曲道:“段竹峥你擅敲登闻鼓,本该罚以杖刑。如今百姓啼饥号寒,我便做主免了惩罚。”
局面已经不能再坏,又不是水灾来了账本还被曝光,只要再拖几天完成端王的任务,不过区区水灾,庄自曲心里稳得很。
惊堂木再一敲。
庄自曲果断又爽快地说道:“退堂!”
水火棍敲击地面:“威——”
段竹峥一下站了起来,冰冷地看向县令,她颤抖的身体平复了,但愤怒没有。
这怒,有几分是为自己,也有几分是为其他人。
庄自曲一下变了脸色,自上而下忌惮地望着段竹峥。
段竹峥唇角上提,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您有什么好怕的呢。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这话声调软绵,却令庄自曲脸色一白,她害怕了。
怕的不是段竹峥,而是自己的心,愧疚在挤压成一团的心脏里迅速膨胀,而后炸裂。
血色里,曾经纯洁的自己在微笑。然后,又成了市侩的大人。
段竹峥总有这样的本事让她搅得她情绪失控,庄自曲愠怒,眼神阴沉,每说一句,语气就更冷一分:“怕?段竹峥,你可知威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段竹峥微笑着感叹道:“多伟大的一句话。此话一出,谁与争锋。草民不知,还请指教。威胁官大人,该当何罪?”
视线在空中相撞,摩擦出火花,庄自曲感受到了,自己被挑衅了。
漆黑的眼眸往下一撇,声音带着郑重的肃杀,她不急不缓说道:“任君想象。”
堂外躁动的百姓气焰完全被压制下去,一部分人佝偻着身体默默离开,剩下的人垂着眼大气不敢出努力缩小存在感。
段竹峥叹息一声,用最虔诚的语气,如同吐露爱语一般说道:“是的,大人,我怕您,我怕您的官帽,怕您的官服,怕您的官威。”
“若无官帽,百姓也将直视您的威颜,若无官服,风雨也将侵袭您的身体。”
“我是如此惧怕您,以至于此也不敢用侮辱的话叨扰您的耳朵,用鄙夷的目光侵害您的眼睛。”
“我从不指望从您那得到尊重,这颗卑贱的心理应受到一切蔑视。”
“草民闭上眼睛,捂上耳朵,我这苦命的罪人匍匐在地求您原谅。”
她站着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请您治罪。”
满堂寂静,没一个衙役敢说话,没一个百姓敢呼吸。
庄自曲嘴唇颤抖:“你疯了!”
她急躁地连连拍响桌子:“退堂!退堂!退堂!”
一个声音抢先冒了出来:“威——”
又是一秒不约而同的安静,之后声音才整齐划一:“威——武——”
庄自曲站了起来,捂着头给亲近的衙役使眼色。
几个衙役出去疏散百姓,大堂的门砰一声关了起来。
光线暗了下来,段竹峥一半的肩膀藏在阴影里,影子长长地跟在脚后,她阴郁地站着,又黏又冷的目光一直盯着县令看。
余下的几个衙役也不敢去碰段竹峥,站在原地装木头人。
庄自曲撇过头显然是不想看到段竹峥,发号施令道:“从后门扔出去。”
这桩麻烦事她是一点不都想管,只要段焕别给她添乱坏了端王的好事,祭天祭地都无所谓。
等桃花县的事情了结,她就立刻收拾包裹走人。
衙役拉着段竹峥离开后,庄自曲随手指了个人说道:“赶紧去通知段主簿把人领回去。”
这人脑袋瓜不开窍,呆呆问道:“不都让段竹峥走了,主簿去哪里领人?”
庄自曲哎呀哎呀两声,气得来回踱步,手指颤巍巍又指了个人:“换你去!”
段竹峥被“扫地出门”后,咬紧的牙齿发出咯吱声,铁锈味在口腔蔓延。
她轻轻自言自语道:“干脆去找那个猎户好了。”
想到这,她咯咯笑起来:“这具身体怎么说也值100两,就当是付老人家那碗汤钱。”
中西合璧了。。。原谅我吧,我真的不看古言古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十九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