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铃匆忙大步跨过房间，在瓦雷里身边半蹲下来。瓦雷里的胳膊上已经少了一块血肉，而其余的部分逐渐变得透明，依稀可见裂口密密麻麻布满他的整个身体，还在爬行，还在蔓延，渐渐遍布他的手臂、面部、脖颈、和每一寸爱斯铃看得见的皮肤。
“瓦雷里！你怎么了？瓦雷里！”
瓦雷里动动嘴唇，唇角的皮肤就裂开了：“我维持不住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之前的流体吗，然后回到瓦雷里之冠里去？”
瓦雷里想要回答他，但是他的面部破碎得更加厉害，透明的粉尘一阵一阵往下掉。
他于是用那双向来充满了玩世不恭和嬉笑怒骂的绿色眼睛凝视着爱斯铃，温柔地。爱斯铃觉得这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爱斯铃立刻就明白了：瓦雷里无法再回到瓦雷里之冠里去。
也就是说，如果瓦雷里继续碎裂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爱斯铃从储物空间取出有治疗功效的魔法阵，魔法阵被刻在石板上，爱斯铃向石板注入魔力，石板发出灼灼光芒，魔法阵的部分凭空从石板映射到了空气里，被发动了，将金色的光辉投向瓦雷里。
碎裂的速度有所减缓，但过程没有停止。
爱斯铃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瓦雷里是不是要死了？
刚才还对瓦雷里怒气冲冲的他觉得世界整个颠倒过来了。
“瓦雷里，别死！”
瓦雷里看了爱斯铃一眼，嘴角浮现出微笑：“不至于。”
但爱斯铃对此心里愈发没底，他已经最大限度向魔法阵注入魔力，最大限度施展治疗魔法，按理说几乎能拯救任何还有一息尚存的人。但是在瓦雷里身上，只是暂时控制住了破碎的程度，破碎还在继续。
爱斯铃根本不敢去想如果自己刚才没想到拿这个魔法阵，瓦雷里现在是什么样。
爱斯铃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瓦雷里的手。
可是瓦雷里已经这么脆弱了，这么碰他真的好吗？
现在握已经握了，甩开瓦雷里才会让他碎得更多。于是爱斯铃就捧着瓦雷里的手，将自己的魔法能量传递过去。
爱斯铃看到，瓦雷里身上的裂口以肉眼难以分辨的低速愈合着。
愈合的速度与破碎的速度基本相抵，而如果这么输出下去，再过半个小时，爱斯铃就会因为魔力亏空而头昏眼花了。
瓦雷里低头看看自己被爱斯铃握住的手：“爱斯铃，没用了。”
“有用。”
“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我没想到这么快。”
这句话听起来不祥。爱斯铃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闭嘴。我会治好你。”
“你说话真像梅菲斯。”瓦雷里轻声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就知道开玩笑？”
“作为喜剧落幕总比作为悲剧落幕要好。”
“去你的。闭嘴。”
瓦雷里不说话了，狭长的眼睛却调笑地看着爱斯铃。爱斯铃已经因为魔力迅速流失而感到头重脚轻，他于是取出自己珍藏已久的许多【原石】，也就是做成宝石状的固体魔力。一颗接一颗原石融化在他指尖，魔力的亏空立刻就补上了。但是迅速消耗魔力再迅速补充的模式并不持久。爱斯铃感到自己身体的负荷太重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一天。如果严重超出负荷，他体内的魔法通路或许会被烧坏，导致他很久或者彻底用不了魔法。
爱斯铃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他想要在撑不下去之前尽全力撑下去。
现在抢出了几个小时，就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找出瓦雷里变成这样的原因，或者去找援助。
去找梅菲斯前辈吗？一个传讯魔法就可以做到。
“我去把梅菲斯前辈叫来吧。”
瓦雷里摇了摇头。
“不然的话，仅凭我自己……”
“梅菲斯什么都做不了。”瓦雷里说，“他来了也是大惊小怪一通。”
这么一说，爱斯铃真担心梅菲斯来了之后情绪暴走。爱斯铃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尽最大努力强撑了，如果到时候梅菲斯再刺激他，他的施法可能会受影响。
“瓦雷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了也是没用。”
“说。”爱斯铃觉得自己的耐心随着魔力流失一起被消耗干净。
瓦雷里深深叹了口气。
“你知道万象宫殿吗？”
“梅菲斯前辈之前去过的地方？”
“万象宫殿就在诺兰德市郊。”
“你说什么？我还以为……”
瓦雷里点了点头：“万象宫殿不是个飘在外面的空间。不是蓝霜公馆这种地方。万象宫殿真的是诺兰德城外的一座宫殿，掌管着世界上所有的渴求和愿望。愿望是不实际的，是还没有落实的东西，而愿望也不全是好的，基本就仅仅是臆想罢了。你基本可以说，万象宫殿掌管的就是虚妄。”
“愿望和虚妄是不同的。”
“你现在还可以这么说吗？”瓦雷里眼神定定地看着爱斯铃。
“……我不知道。”
“总而言之，为瓦雷里大赛提供能量的就是这座万象宫殿。”
“原来是这样！”
“对啊。”瓦雷里轻轻耸了耸肩，“这世界上干什么都需要能量，干什么都有代价。你该不会以为瓦雷里大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特效，全都是不要钱的吧？”
“我以为是原石什么的……”
“原石做不出这种效果。异世界系统有不少拙劣的仿品。那些仿品用原石供能。但是效果你也看见了，异世界系统自开发以来就一直垄断了诺兰德城的魔法竞技比赛。万象宫殿的能量是无可比拟的。”
“所以，瓦雷里大赛的能量是万象宫殿来的，然后呢？”
“万象宫殿的能量不仅可以提供虚妄，还可以将真实转化为虚妄。万象宫殿一直以来为我提供能量，能量以虚妄的方式呈现。你可以说，我以虚妄为食。”
“以虚妄为食……”
“一直以来我就是依靠这种东西活着的。”瓦雷里嘴角浮现出自嘲的笑。
“可是我还是搞不懂这和你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关系。”爱斯铃思忖一下，“难道是因为你现在弄不到虚妄了吗？你变成人之后，就和万象宫殿脱节了？你不能拿虚妄作为给养了？”
瓦雷里正要回答，爱斯铃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是，你成为一个人之后，就不需要依靠虚妄活着了，是不是？你可以通过人类的食物获得能量……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爱斯铃盯着瓦雷里，知道答案就在瓦雷里嘴边了。可是瓦雷里又低下了头，好像是放弃了告诉他真相的打算。爱斯铃因为焦急而一阵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啊，你倒是说啊！”
瓦雷里不和爱斯铃对视：“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有没有必要，得听过之后才能知道。”
瓦雷里却摇着头：“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而且那会让你心情更糟。”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爱斯铃感到急火攻心，再加上易感期的影响，极具攻击性的甜腻的信息素弥漫在空气里，让瓦雷里不禁瑟缩一下。爱斯铃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信息素了，而是穷追猛打道：
“你知道你现在什么处境吗？你就那么想去死吗？你都快死了，你还管我心情好不好？”
——我的言辞太伤人了。
虽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爱斯铃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急躁。他的自控力一向很好，总是显得处变不惊，显得优雅，但是现如今，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脑子里已经不再去想体面是什么东西了。
瓦雷里的脸上浮现出浅笑，爱斯铃在那双翠绿色眼睛里看到了天真的意味。瓦雷里全然信任着自己，在对自己微笑——爱斯铃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直觉。
“你心情好不好，这当然重要了。你总是有意忽视自己的感受，你注意到了吗？你太紧绷，追逐着一个目标接着一个目标，总想着真理、责任、是非对错……是时候看看你自己了，爱斯铃。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很美。”
爱斯铃目瞪口呆。
瓦雷里今天吃错药了吗？
不，不是的。爱斯铃突然想起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瓦雷里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刻，在他爱斯铃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
想要在最后的相处当中，尽可能温柔地对待他。
这样一来，当爱斯铃再想起瓦雷里来，就会回想起瓦雷里对自己说过，自己的感受并不是不重要的，在瓦雷里眼中，自己很美。
所以遵从这种逻辑，爱斯铃应当同等地温柔对待瓦雷里，应当收起自己浑身是刺的态度，安静地陪伴他直到他的终结。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就等同于他顺从了“瓦雷里就要消亡”的命运。
顺从了强加在瓦雷里头上的消逝的命运，顺从了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离别的命运，在被限制住的命运当中，在外界的制约之下，尽可能将一丁点温柔的回忆留下来，再低眉顺眼地假装释怀。
如果他果真这么做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不会说出“我觉得能认识他就很幸运了”这种自我欺骗和自我安慰的混账话？然后和世界和解？和自己和解？
——和解个屁！
绝不和解！
他绝不和解，绝不退让。没错，半步也不退让！
哪怕那意味着粗暴，意味着冲突，不论那意味着什么，他爱斯铃·雷施，在此向命运宣战。
如果命运和他对着干，你猜怎么着，他就反抗命运！
“你必须告诉我。我要求你告诉我。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去找到瓦雷里大赛的主办方讨个说法。相信我，我会的。如果他们不给我说法，我就砸了他们的比赛。我就算把这个世界翻个底朝天，也会找到你不告诉我的答案。”
瓦雷里被爱斯铃的一番话震住，讷讷地说：“爱斯铃，你太极端了，这不像你。”
“我不在乎我极端不极端。你可以轻而易举帮我免除这些麻烦。或者你也可以不说，看看我会不会做些更极端、更出格的事。我已经经历了不少出格的事，我已经免疫了。就这么说吧，现在没什么事是我干不出来的！如果你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瓦雷里久久注视着爱斯铃，想要试探出爱斯铃这番话的真假。爱斯铃直视着瓦雷里。爱斯铃天空蓝色的双眼之中，仿佛有一团阴暗的、存在已久的、刚刚成型的火焰在灼烧。
“我说，我说，好了吧？”瓦雷里服软了。
“我洗耳恭听。”
瓦雷里深吸一口气。
“万象宫殿这些年里给我传输的力量，不仅仅用来制造那些酷炫的特效。更重要的是，它帮助我将你们的实质攻击转化为精神攻击，以及给你们提供精神护甲。这就是将真实转化为虚妄，将真实的伤害转化为心灵的伤害。”
可是，等等，爱斯铃想，瓦雷里现在没有万象宫殿的力量了，这也就意味着——
“你所看到的精神护甲，其实是我意识的一部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万象宫殿的力量是虚妄的，不能形成一层切实存在的防护罩。所以其实是我笼罩在选手们的精神体外面，是我在抵挡双方的攻击。你看到的这些裂口，就是经年累月承受攻击造成的。”
爱斯铃难以置信地盯着瓦雷里。
爱斯铃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停转，理不清瓦雷里话中的含义。
“因为我们？因为我？”
瓦雷里的目光显得更柔和，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怕你会这么想，爱斯铃。你是没有过错的，你只是在用异世界系统打比赛。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曾经就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可是——”
“有万象宫殿的话，这些伤口不致命。你们的攻击经过一层转化，已经弱化成对精神体的攻击。再说了，我总能通过吸收虚妄的方式来弥补。吸收虚妄的话，我身上的伤口就可以转化为仅仅存在于精神层面的、不能导致现实后果的东西，虽然知觉是不能减弱的，但是总体来说，无关痛痒。”
“你居然说这无关痛痒？”
瓦雷里勾起一边嘴角轻笑一下：“比起现在的情况，那确实算是无关痛痒了。万象宫殿提供的虚妄是不能实际上治疗我的。它强大的转化能力，将切实存在的攻击化为虚妄的、不能影响现实的伤口，这么一来这些伤口虽然消不掉，但什么后果都不能导致。因此，我是不能离开异世界系统、不能没有万象宫殿的。”
“可是，你已经离开了异世界系统。”
“没错，我已经离开了异世界系统，变成一个真人了。”瓦雷里点头，“这就意味着我失去了万象宫殿的转化能力。而渐渐地，之前的那些被暂时压制住的伤口，就会逐渐变回真实的。”
爱斯铃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治疗魔法不起作用了。
因为瓦雷里大赛已经举办太久了，异世界系统风靡诺兰德，在瓦雷里变成人之前，就已经有过太多、太多次比赛了。
那可是顶尖的魔法师们拼尽全力的攻击。
说到底还是自己想得太浅，居然真的以为只要有异世界系统，魔法师彼此的攻伐和恶意就都能轻飘飘地被化解。
被击穿精神护甲的痛苦都让爱斯铃刻骨铭心。被击穿精神护甲，就意味着对手的攻击超出了精神护甲的保护范围。而攻击在精神护甲保护范围之内的时候，都是谁在承担呢？
是瓦雷里。
爱斯铃默然不语。他原本以为，击穿精神护甲就已经非常残忍、根本没有道理了。
可是瓦雷里他，原来一直以来都在承担那种痛苦的许多倍？从瓦雷里大赛开始举办以来，几乎是无时无刻、每时每刻，不在用自身的意识为他们提供保护？
爱斯铃随之想到一个更可怕的推论：
瓦雷里说得没错，如果这些伤口是自瓦雷里大赛举办以来，瓦雷里所承担的总和，是那么多魔法师们用看家本事打出来的攻击，从没有被治好过……
那么就算是他爱斯铃拿出全部的魔法储备和全部的原石，不惜烧毁自身的魔法通路，倾尽全力，与这些积累的伤害相比也只是九牛一毛，完全没有取胜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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