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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地火浮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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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妇人撞击斩情的时候,斩情便在妇人身上留下了她的灵力,因此追踪妇人的下落,并没有花费斩情太多的时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斩情在一处僻静的院落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妇人,妇人身旁还有一个疑似她丈夫的人在陪她。

“茹娘,你这是何苦呢,”那男人用湿帕子给妇人擦汗,从面相看,男人是个纯朴老实的,他看向妇人的眼神没有厌恶,只有心疼,“我们的……是走了,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啊。”

“我向你保证,就算以后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照顾好你。你我的情分,从不需要用孩子来证明。”

“玧哥,”茹娘被五花大绑,原本疯癫的神色反而淡了下去,渐渐归于平静,她看着替她擦汗,小心照顾她的丈夫,凄凉的笑了一声,“你待我的心,我不是不知道。”

“但我还是那句话——那是我的孩子啊!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你叫我忘了,你们都叫我忘了,但我如何能忘?”

茹娘眼里蓄满泪水,乌黑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脖颈,她像溺水找不到浮木的人般问她的丈夫,“是,我们是苏氏的人,苏氏生养了我们,我们粉身碎骨难报,可…可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孩子……”

茹娘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她想不明白,“苏氏要我的命,就拿去啊,但为什么要我孩子的命,她还那么小,才那么一丁点大。我才给她喂过一次奶,我才抱过她那么一回。”

“苏氏,苏氏,他们这么做下去,迟早要遭报应!”

茹娘一边哭,一边恨骂道。

“茹娘,噤声。”男人把手放在茹娘嘴里,不顾自己被咬得皮开肉绽,只让茹娘收声。无法,茹娘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会害了她,所以哪怕此刻的作为不近人情,男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茹娘止不住恨意,直到把男人咬得血肉模糊,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她看着被她连带的要离开苏氏的丈夫,她看着这个自幼与她相识相知照顾她长大的哥哥,沾着血的唇抖了抖。

茹娘:“玧哥,你把我休了吧,你和我不一样,你有父母亲人在,只要你没有我这个拖累,就还有前途在。”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往后又不能生育,再扒拉着你,就是我恬不知耻了。好在,好在我如今是个疯女人,这女人呀,只要疯了,别人对她反倒没什么要求苛责了,毕竟谁愿自降身价,和一个疯婆子计较呢。”

茹娘白着一张脸笑着,“玧哥,我知道,你当初说我疯了,是想保住我。可我不甘心啊,我忘不掉我的孩子,有时候,我多想我是真的疯了……我要是真疯了,也不必这样活啊活不下去,死啊死不甘愿。”

“玧哥,我恨啊!”

茹娘有一张巧嘴,能说出心中所想,但叫玧哥的男人却与她相反。呐口少言的男人看着痛苦不已的发妻,动了动嘴唇,也只能说出“茹娘,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话来。

茹娘闭上眼睛,摇头,“玧哥,你说的话不是我想听的。”

“你走吧,让我休息一会。”

“好,”男人点头,“茹娘,我会去见我父亲,让他替我们打点一番。”

男人抓着茹娘的手,“茹娘,我会和你一起去人间界,哪怕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男人许下灵誓,可见此情不渝。

茹娘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叹道,“玧哥,你一向言出必行,可你做的事不是我想要的……自始至终,我只想给我的孩子报仇。”

斩情在屋顶上听完了夫妻间的对话,她没有立刻现身,而是在屋顶上梳理茹娘话里的信息。

茹娘是个孤女,在苏氏无依无靠,到一定年纪后与青梅竹马的玧哥成婚,育有一个孩子。孩子刚出生不久后,因未知原因被苏氏族人抱走,早夭。

茹娘无法接受孩子的离去,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了解了一定的真相,但奈何她和丈夫人微言轻,哪怕知晓真相,也无法为孩子讨个公道。

甚至于,为了保全性命,丈夫不得不谎称茹娘得了失心疯——唯有成了疯子,才能熄了旁人斩草除根的心。

茹娘早夭的孩子,祭祀失踪的孩子,都在告诉斩情,苏氏背后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但那又能怎样呢?

斩情迷茫,她是受苏氏恩惠得以长大的孩子,她现在有的身份地位尊荣,都是苏氏给她的。苏氏是斩情生存的根,自她记事起,身边的人便在告诉斩情——苏氏养她一场,她要知恩图报。

斩情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坦荡路。茹娘的困苦她看在眼中,但苏氏的哺育之情,她也无法忽视。

优柔寡断是行事的大忌。

斩情自己都没理清思路,哪里敢贸然现身,给茹娘虚假的指望呢。

我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斩情扪心自问,茹娘与苏氏,孰轻孰重?

苏氏养斩情一场,不说事事周到,也是衣食无忧。斩情虽因灵侍候选的身份只得待在一处院落,但同为候选的同伴也是如此,他们与斩情一同长大,待遇一致,哪怕没被选为灵侍,苏氏也给他们指了一条路,让他们为苏氏效力。

第一世,不满二十的斩情可是参加了好多场的婚礼,送了不少金银财宝出去。那些旧友的后代,斩情不说全见过,也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衣食住行,人生大事,苏氏没有亏待过斩情这类的灵侍候选。若斩情没被选中,大概也会在十五六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玩伴成婚生子。

对于无根浮木的候选者来说,这样普通平淡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

斩情受了苏氏实打实的恩惠,十几世的灵侍生活也过得尊贵体面。

斩情问自己,要往下查吗?

不谙世事不是愚蠢,书中所记的历史也足够斩情知晓“万事并非非黑即白,要辩证去看”的道理。

族内新生儿的消失,族外精挑细选引入的孩子,斩情不是没听过风声,但她一是外人,二在外人看来是苏氏人。与苏氏作对,“吃里扒外,狼心狗肺”八个大字就够斩情喝一壶。

再者,苏氏在苏杭扎根甚深,其人脉资源非斩情一外人可以想象。斩情与它作对,无异于抛弃自己平安顺遂的日子,选了一条不归路。

斩情问自己,她有这么多的良心吗?

灵侍候选最看重的是天赋和灵力,对于人品德行的考效反倒不严,只要记得苏氏的恩义即可。

斩情不是圣人,也不是愚人。她没有完美的品行下定决心去帮助茹娘,也没有完美的顺从下定决心不看不听。

她卡在中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就差一条白绫缠脖子上把她吊死。

“水…水……”

大悲大怒的茹娘在斩情思索的时候,不知不觉半昏了过去,长久的哭泣让她感到脱水,茹娘在昏睡间呢喃着水,被死死捆住的手也在地上摩挲。

但这是一处偏僻的院落,之前不住人,此刻哪里会有水呢。

斩情看着头发濡湿不安蠕动的茹娘,攥紧了拳,不过几个呼吸,她认命地翻身下屋,给茹娘找来了温水。

一贯自力更生没怎么伺候过别人的斩情轻抚茹娘的后背,帮茹娘把温水渡入口中。见人慢慢喝了,斩情松了口气,至少没让人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是谁?”

补充了水分,茹娘悠悠转醒,她看着眼前如冰如玉,气质不凡的少女,迟疑出声。

“我是阿蒟。”

斩情眼都不眨地撒谎。灵侍的华服是她的身份证明,斩情不穿那件衣服,苏氏几乎没人认得出她。

“阿蒟,”茹娘念着斩情说的名字,“想来是我少走动,一时竟想不起来你是哪房的小姐。”

斩情笑笑,拿着水壶的手往上带了带,“还要喝吗?”

茹娘也跟着笑,“我哭的太久了,这下正渴呢,再让我喝几口吧。”

茹娘就着斩情的手,又喝了几大口。

茹娘被五花大绑,行动颇为艰难,斩情看不过去,帮她松了松绳子。

茹娘看在眼中,枯死的青色眼眸中多了些什么,她侧过身,汗湿的乌发贴在裸露的肌肤上。

茹娘问斩情,“阿蒟,你怎么想着来看我?”

茹娘的声音像沉入水中的灌木,咕噜噜往上冒泡,排出体内仅剩的空气。

面对狼狈的茹娘,斩情没说谎话。都这种境地了,谎言还有必要吗。

她说:“祭祀上看到了,心里放不下,就来了。”

茹娘笑着摇头,她动作的幅度很小,像只折颈的鹭。

“你现在看过了,早些回去吧。悄悄的,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不要被人发现了。”

斩情不想这么回去,她以为她是理智的,但心里燃烧的热意告诉她,她的本性是热烈的冲动的。

斩情对此感到惊讶,她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自己。

十五世过去,斩情也有近四百五十的岁数了,她感受胸腔跳动的火焰,觉得它热的吓人。

斩情无法忽视它,她顺从自己的心意,“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姐姐,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茹娘“唉”了一声,她看向斩情的目光是充满柔情的,里面涌动着斩情没感受过的温暖。

茹娘冰冷的手搭在斩情指尖,“打听这个做什么?”

斩情心里的热度传到了手上,她手心一片燥热,正好中和了茹娘的冰冷。斩情用手包住茹娘的手,她说出自己的感受,“我心里放心不下。”

茹娘怔愣片刻,显然没想到斩情的理由是这个。

“放心不下?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斩情拿出丝帕,为茹娘擦去冷汗,她把茹娘湿透的头发理顺、扎起,让茹娘恢复几分体面。斩情的手灵巧地活动着,茹娘幽深的青色眼眸让她想到了早晨起雾的森林。

斩情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破碎,以及破碎之后潜伏的晦暗。

斩情:“祭祀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我听到了你说的话,你在为你死去的孩子而痛苦。”

茹娘点点头,没有半分羞恼或求助之态,“所以呢?”

斩情回忆她的思绪,“在来这里的时候,我想帮你,但等到我真正到了这里的时候,我犹豫了。”

茹娘的神情不带一丝意外,她轻叹,“可你还是出现了。”

斩情:“是啊,我出现了。”

她说:“出现在你面前前,我想过很多。苏氏对我的恩义,苏氏族人与我的交情,我自己背负的职责,每一条都在告诉我,我应该视而不见。”

“一个大家族,哪里会没有隐秘的私事呢,苏氏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家族,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既承了苏氏的恩情,就该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查苏氏的错漏,与端起碗叫娘放下碗骂娘有何异呢。没有人会理解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的。”

斩情的剖白发自真心,她向茹娘诉说,也暗含了寻求认同的意思,但这个阶段的斩情还没意识到,她只是选择了诚实。

斩情的诚实让茹娘听得直摇头,但茹娘没有否定她,她只是问她,“阿蒟,成为疯子,你不怕吗?”

斩情下意识摸向腰间,她没有带佩剑,但她仍觉得手中有剑。

斩情评估她和苏氏族人的实力差距,“现在就怕的话,为时尚早。”

茹娘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有了一些力气。

“阿蒟,你的自信配得上你的实力吗?”

斩情:“当然。”

“那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决心吗?”

斩情犹豫:“这……”

斩情于苏氏,是个外人,就算把事情查清楚了,她也没资格对苏氏族人进行处罚。

若苏氏定要护住那些人,她总不能把犯事的人都杀了吧。

茹娘知道斩情为何犹豫,苏氏于她们是个好归处,若不是失去孩子,茹娘何至于此呢。

茹娘想起过去的时光,叹道,“苏氏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灵侍候选虽需要大量有资质的新生儿,但也没到拿孩子的性命去填的地步。”

灵侍候选……

旧日的光阴在斩情的记忆里所占不多,她十五岁被认定为灵侍候选最优,十八岁正式接引神明,举行祭天仪式。十五岁之前的时光,在斩情的脑海里,仅剩下书卷和闲暇时的笑谈了。

“从前……苏氏是怎样的?”

斩情对灵侍候选的流程知之甚少,她是活在候选框架里的人,怎会知道苏氏如何评估自己,又如何对待后来者。

茹娘陷入回忆:“说来也不怕你看不起我,我养父母过世前,在苏氏干的就是采买孩童的行当。每月初一十五,五湖四海的走商经过苏杭,我养父母都会按族中规划,向走商购买一定数量的孩童。

走商渠道众多,所卖之物只要有人要,就没有他们弄不来的,如此交易,虽十个里九个不中,但若是中了一个,也是缘分。”

“我养父母是这行当的翘楚,他们惯会看人识相,一对夫妻命中有没有灵师子嗣的命数,他们看一眼就能认准。

因此每月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我养父母都在外四处奔波,寻找命里有灵师子嗣的夫妻,打听其身世人品,对症下药,或威逼或利诱,总之要在孩子降世之前,敲定了这件事,断了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缘分,好干干净净入了苏氏。”

“阿蒟,你也不要太惊讶苏氏这么大张旗鼓。”

“苏氏虽是大族,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成为灵师的天赋,十成里能有一成已算是祖宗保佑,嫡亲的血脉香火能延续下去了。

为了保证氏族在灵异界的地位,别说是苏氏,其他大小氏族也这么干。采买有资质的孩子,已经是氏族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就是这么进入苏氏的。”

茹娘说,“我养父母做的事虽不违族制,但损了阴德,所以在我六岁那年,他们便离世了。

他们离世后,因我已经记事,其他族人不愿意收养我,管事便将我分给了如今的公公照料。虽无锦衣玉食,但有个安稳日子过,已经很不错了。”

“凭良心说一句,在我没失去孩子前,苏氏确实养了我一场,从没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我。比起其他氏族的各有千秋,它已是上好的去处。”

“只可惜,这几年它变了。”

斩情沉思:“这几年?”

斩情长期待在依桂轮神树而建的殿宇内,可称得上足不出户,加之她灵侍的职责围绕神明转动,几乎染指不到苏氏的内部族务,所以斩情对苏氏族内的变化知之甚少,只能靠一些风声去揣摩。

茹娘顺着斩情的手又喝了一些水,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对话,已有些气力不稳,但茹娘还是抓着斩情的手,她耗尽她仅剩的气力,告诉斩情她所知的真相。

“不错,就是这几年。”

“苏氏能成为现如今的大族,离不开族人的辛勤筹划,但也不能忽视苏氏与其他氏族最大的不同——苏氏在四百年前就有了一位灵侍。”

“灵侍几百年不出一人,苏氏有幸,四百年前得了现如今的这位大人。这位大人虽不问世事,但她的存在便能震慑其他氏族,一位能接引神明的灵师,是多少氏族想要的后盾呐。”

“苏氏有缘得了一位,再贪求反而冒犯,因此这四百年来,苏氏虽仍采买孩童,但对灵侍候选者的挑选却不像几百年前那样严苛。不少灵师低微的孩子,比如我这样的,也能在苏氏落脚,只要不吃里扒外,苏氏愿意养着我们。”

“因此不少采买进来的孩子,不记事的视苏氏为家,记事的回不去了的,也会老实待着做事。”

“为什么这几年变了呢?”

依茹娘所说,苏氏做的事虽然缺德,但也没缺到底。做人留一线,那些进来的孩子不说为苏氏抛头颅洒热血,基本的依赖效忠之心还是会有的。

斩情不明白,什么原因能让苏氏舍弃这收买人心的不二之法。

“阿蒟,你可知道谢家?”

斩情参加过现任苏家家主的婚礼,她是证婚人,“现任苏家家主的夫人,是谢家的小姐。这位夫人进入苏氏已有十年,为苏家家主添了两子一女,与家主十分恩爱。”

那两子一女出生时,斩情还抱过他们,为他们求的神明的护佑。

“阿蒟,你既然知道这些,倒费了我解释的功夫,”茹娘道,“我之后说的话,阿蒟,你可能不想相信。”

斩情略一思索,“这位嫁进来的谢夫人有问题?”

茹娘看斩情的目光像发现了宝藏一般闪亮,“你竟能想到这一层?”

斩情:“很难吗?氏族联姻多为利益,谢夫人是外族人,藏有私心不是件奇事。”

茹娘笑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蒟你能想到的事,现如今的苏家家主却是不肯信。”

斩情摸到了苗头,“苏家家主……想做什么吗?”

茹娘凑近斩情,斩情没有让她费力挪过来,主动靠近了茹娘。

茹娘凑在斩情耳边,道出一声惊雷,“苏家家主,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灵侍。”

斩情诧异,“什么?”

倒不是她怕自己的地位被取代,而是……

“苏家家主的孩子,虽有天赋,但绝达不到成为灵侍候选的条件。”

斩情抱过那三个孩子,他们有没有资质,她还能不知道吗。

茹娘在斩情耳畔轻笑,“若是谢家有一秘法,可转移灵师的天赋,集于一人身上呢?”

斩情心下一沉,“他们疯了,用这种办法造出的灵师,接引神明时不触怒神明就不错了。”

转移天赋的把戏糊弄糊弄灵师就得了,在神明面前造假,他们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这一代的苏家家主原来是个蠢货吗?居然能信这种假话。

斩情陷入对蠢货的厌恶中。

斩情非苏氏血脉,苏氏对她有所保留,不让她接近权力中心,斩情理解。苏氏想让自己的嫡亲血脉成为灵侍,增加氏族的底牌,斩情也理解。

但他们能不能走正规的培养途径呢?

苏氏是怎么把斩情养起来的,就怎么养自家的孩子啊!有必要弄这些鬼把戏吗?

苏氏如此做,断的是自己的后路啊。

茹娘能参加祭祀,还能畅通无阻地扑向斩情,就已经传达了一个信号——茹娘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在场慢一拍拦人的苏氏族人心里怕是都清楚,只是碍着苏家家主的面子,不好直说罢了。

茹娘打扰祭祀,当面撒泼,最后得到的惩罚不过是离开苏氏,前往人间界,想必有不少苏氏族老从中周旋。

没人是傻子,要孩子命,又要母亲命,哪怕现在没意识到,后面火烧到自己身上,也该琢磨出什么缘由了——

为了保住苏家家主的面子,茹娘不仅不能死,还得好好地送到人间界让她安度余生,唯有如此,才能安抚住那些暗中观察的苏氏“族人”。

几百年的采买,苏氏庞大的人口里仅剩的嫡系能有百之一二便是万幸。苏家家主的所作所为若真是被捅穿了,斩情都不敢想底下的非嫡系和外来者该怎么对苏家家主。

真一刀砍了不至于,但离心离德就在一瞬啊。

啊啊啊啊蠢货!!!

这样的人是怎么当苏家家主的,嫡系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斩情把其中利害想明白,只有“愚蠢”二字赠给苏家家主。

“刀子不割在自家身上,谢夫人怎会在意呢?”

茹娘察觉到斩情周身气压变低,她把下巴靠在斩情的肩膀上,慢慢说。

“这一代的苏家家主耳根子软,又被族老们压制得厉害,一心想要出头,所以谢夫人枕边风一吹,有资质的孩子一生,苏家家主就觉得自己行了,想要用孩子提升自己在氏族的分量了。”

“蠢呐。”

斩情恨不得掩面痛哭,苏氏不想用她,起码挑个好的上去啊。

无能之辈,岂能服众。

茹娘用下巴蹭了蹭斩情,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十分满足。

“苏家家主确实愚蠢,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斩情认命地闭上眼睛,“最糟糕的,是他正值壮年,还能活很久。”

“这是苏氏的不幸,也是我这样来历的孩子的不幸,”茹娘说,“依苏家家主所想,他怕是动了用几百上千个新生儿补足自己孩子资质的想法了。”

“我的孩子是最早的一批。”

“苏家家主不死,像我的孩子那样死去的孩子,还会有。”

茹娘的泪滑落在斩情脖颈处,那是一滴滚烫的、悲伤的泪水。斩情能感受到那烫人的温度,她抱住茹娘,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

斩情的想法在听完茹娘的话后,有了个惊人的转变,“苏家家主死了,这样的事就会结束吗?”

茹娘的声音很平静,像想了千百遍般自然的说,“苏家家主是一定要死的,但他的死却不代表结束。这样的事,这样邪异的秘法,没有人去监管它,它还会出现,还会去害其他人的孩子。”

斩情顺着茹娘的思路往下想,“谁来监管呢?”

“那当然是您,灵侍。”

茹娘离开斩情的肩膀,她看着斩情,就像看一种信仰。

“四百五十余年,您虽避世不出,不掌大权,但每一个新生儿,每一个离开家来到苏氏的孩子,都会得到您的接见,您的护佑。”

“或许您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记得您为我擦去风霜,为我撒下安和叶的露水,祝我一生平安,顺遂喜乐。”

斩情看着茹娘,“叫我阿蒟吧。”

“在我成为灵侍前,大家都这么叫我。”

茹娘又落了一滴泪,这滴泪是因为斩情。

“阿蒟,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真怕,你不会来。”

斩情擦去茹娘眼角的泪,她看着茹娘,就像看一株顽强生长的劲草,“茹娘,若苏家家主因你破坏祭祀一事,一意孤行要取你性命,你该怎么办呢?”

茹娘露出一抹冷笑,“我会杀了他。”

斩情的心重重一跳,“茹娘!”

茹娘看着斩情,她的眼里有不舍,但更多的坚定,她已经下了决心。

“阿蒟,不管你来不来,我今晚都要他的命。他做的事太不光彩,损人利已,已经有很多人看不惯他。”

“横竖我已经疯了。”

“一个疯子,背上逼疯自己的人的人命,是会让别人对其充满同情的。这件事,只要我来做,才能不叫人议论纷纷,才能不叫人去质疑什么。”

“毕竟,天道好轮回,他夺走我的孩子,我夺走他和他夫人孩子的性命,不是很公平吗。”

“那你呢?你之后该怎么办?”

斩情看着茹娘,眼神充满痛苦,“苏家家主一死,你是一定跑不掉的。茹娘,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了他这种人,断送你的生活。”

“茹娘,交给我吧,让我来。”

“我是苏氏的灵侍,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敢要我的命。”

“不,不可以。”

茹娘说,“阿蒟,你来看我,听我说的话,就够了。苏家家主的事,你不要管,自有我和其他想叫他死的人来处理。你是苏氏的灵侍,却是个外人,为了你将来更好的掌控苏氏,你的手上必须干净,不能沾染一分苏氏族人的血。”

茹娘:“阿蒟,无论如何,苏氏养我们一场,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了。”

“苏家家主愚蠢,偏听偏信小人,我杀了他,既为我的孩子报仇,也全了苏氏对我的教养之恩,将来九泉之下,就算是面对我的孩子,面对我的养父母,我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但阿蒟,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个无能的人,只能除掉一时的祸害,却不能顾及到将来的事。但你不同,你是灵侍,你有神明的赐福,百年积累的威望,苏家家主及他的继承人一死,苏氏必然大乱,阿蒟你趁机插手苏家的内部族务,他们也管不过来。”

“说不定到时候,混乱的苏氏,还要依靠你的力量呢。”

茹娘越说,眼睛越亮,她激动起来,浑身发颤,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

茹娘的话,既是为她考虑,也是为斩情考虑。苏氏的恩,她不能忘记,苏氏的仇,她也得报。

茹娘说了这么多,斩情已经理解了她的心意。

但斩情还是不忍,茹娘必须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斩情:“茹娘,你说的话,我明白了。但我还是想问,这样就好吗?茹娘,你的丈夫,你的将来,这样抛下真的好吗?”

不会太苦吗?

斩情有处置苏家家主的实力,也不惧苏氏对她的忌惮。她信奉强者背负一切,她是那个强者,就不该让茹娘付出她的性命。

斩情想,她有能力去做,为何要苦了茹娘。

茹娘微微摇头,“阿蒟,你想错了。”

“好?活着一定是好吗?死就一定是苦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生与死都不重要,苟且偷生是一天,猝然离世是解脱,我都不在乎。既然都不在乎了,又哪里能靠生死来判断我好不好呢。”

“在我的孩子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驱使我活着的,只有仇恨。我的丈夫,玧哥,我当然对他有感情,但这份感情比不上我对我孩子的感情,玧哥再好,和我也隔着一层血缘。”

“在这个世界上,与我血脉相连的唯有我的孩子,但我不仅失去了我的孩子,还被剥夺了未来生育孩子的机会。对于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而言,无法孕育自己的孩子,比杀了她更可怕,更能折磨她。”

“活着,我当然能活着,但这份活着是屈辱的,是备受折磨的。”

“我无法容忍。”

“阿蒟,我无法容忍,我的仇人没有被我亲自手刃,我的仇人感受的痛苦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我是个女人,但绝不是宽容的、善于放下的女人。你摸摸我的心,感受它的温度,看它是不是沸腾,是不是在叫嚣——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把我的痛苦千百遍的让他体会到。”

茹娘眼中闪烁的情绪像燃烧不息的火焰,透亮炙热又危险。

这是斩情不曾有过的恨,她看着茹娘的眼,沉默了片刻,选择解开绑住茹娘的特制绳线。

斩情抓着绳子:“茹娘,现在的我还不能理解你的恨,但我尊重你。”

“你想报仇,我为你递刀,你想活着,我帮你出去。”

“阿蒟,你解开我的绳子就够了。”

茹娘活动着酸胀的手腕,她看着斩情,“后面的事太血腥了,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阿蒟,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不知仇恨为何物,永远单纯善良地活着。”

“但人世污浊,你总会遇到这些事。”

“所以我希望你知道一个道理——斩草要除根,若你认定了对方是你的敌人,一定不要放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死去的敌人才算好敌人。任何活着的敌人,都不能叫他们活着。”

斩情听了忍俊不禁,“死了的敌人才能活着,活着的敌人必须死去,是这个道理吗?”

茹娘也笑了起来,“是。”

茹娘和斩情对掌,她的手比斩情小一些,此刻正散发着濡湿的热意。

“阿蒟,祝福我吧。”

茹娘青色的眼看着斩情黑色的眼,“我有点紧张,但你祝福我,我就不紧张了。”

斩情微微笑着,郑重启齿,“有女茹娘,今尔启行,愿尔遂意,祝尔功成。”

斩情从袖中抽出一节桂轮树枝,这是祭祀时摘下的,上面还带着接引神明时落下的银白湖水。

斩情将水滴撒在茹娘发顶,以示祝愿。

*

火焰自黑暗深处燃起。

斩情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男人的怒骂声,女人的推诿声。

脚步声响起。

一切的一切结束后,斩情看到一片冲天的火光。

茹娘在火焰里,她在火焰外。

茹娘点燃了苏氏的祠堂,莲花状的烛火掷下,火焰自帷幕起,快速掠过案堂,照亮了苏家家主和他夫人孩子的头颅。

血迹,扭曲痛苦的面容,在明亮的橘色火焰里被化作一个个小黑点。

茹娘在火里,她在火外。

火焰在蔓延,围绕着茹娘舞动,它舔抵着茹娘的裙摆,将她卷入一场盛大的火光中。

斩情看着茹娘,茹娘也看着她。

只是一眼,斩情停下了脚步,她希望茹娘活着,但更该尊重茹娘的选择。

茹娘选择死亡,她应目送她。

茹娘的丈夫,那个寡言的男人,赶来了。他比其他救火的苏氏族人更快,领先了几个巷道的距离。

他冲进了火里,看到了供桌上的黑点。

男人停下了。

他看着茹娘,茹娘没有看他。

火焰在燃烧,茹娘站在火里,已是火的化身。

男人拉住了茹娘,不顾火焰与他嬉戏。

他和茹娘说话,茹娘没有回答他。

男人在一段诉说后,眼见茹娘无动于衷,也不动了。他想和茹娘一起,但茹娘一手刀劈晕了他。

火焰已在茹娘身上,炙热的光照红了她的脸,茹娘神色平静的将男人往火外一丢,站在苏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静静注视着死物。

茹娘看着牌位。

斩情看着她。

在火焰彻底吞噬茹娘时,斩情听到了茹娘的叹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阿蒟,若不能爱,就选择恨吧。”

*

斩情自火焰的梦中醒来,这是她的十五世,她如今的身躯已有二十五岁。

这是茹娘死后第七年,也是斩情逐渐掌权的第七年。

七年前,茹娘和不满苏家家主的苏氏族人里应外合,一夜之间端掉了苏家家主这一支的血脉,之后茹娘拿着苏家家主等人的头颅,于苏氏祠堂**。

搜捕茹娘的苏氏族人晚来一步,得到的只有被烧成灰的祖宗供奉之地。

苏家前任家主及其家人的尸骸,只能以无头之姿下葬。在信奉死后将入轮回的苏氏,尸体不全草草下葬,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支持苏家前任家主的族老们因着这件事,在斩情面前吵了十几个来回。在遇事犹豫不决的时候,斩情灵侍的身份是很方便的。这个身份的她没有实权却有足够的威望,正是和稀泥的不二人选。

放在从前,族老们在斩情面前拉扯,她是一定会糊弄过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族老们等着斩情和稀泥,斩情却要让他们战队。

这些老头是斩情看着长大的,他们心里打什么主意,有什么算盘,斩情结合他们的生平细想想,就能推测出。

斩情看着顺水推舟让茹娘解决苏家家主,他自己后顾无忧的大族老,问他,“苏家家主的头颅还是找不到吗?”

“化成灰的东西,哪里能找到呢。要我说,老二老三你们就是太固执,前任家主人都埋地下了,你们还能从祠堂缝里抠出灰,打开棺材丢进去吗。也不怕把列祖列宗的牌位灰捎进去,折了前任家主的阴寿。”

苏家家主一脉一死,大族老一脉上位是板上钉钉,因此大族老不惧其他族老想洞穿他的视线,怎么气人怎么说。

“你!老大,这成何体统!”

“前任家主在如何不是,也是家主,如此草草下葬,可能服得了人心?”

脾气固执,定要执行古法的二族老气得直拍大腿。

“二族老说的是。老大,家主就是家主,死了也是家主,为了苏氏的体面,该什么规制就什么规制。”

“找不到头颅,好说,拿别人的头给前任家主缝上去不就成了。”

面上柔善,实则心毒的三族老笑着饮了杯茶。

“嗯……那就依三族老所言。礼不可废,苏氏的体面也要顾及。”有厚厚的帷幕挡着,斩情的坐姿比较随意,她的手背抵着脸颊的软肉,看似不在意,实则把事情推向了复杂的情况。

“这……”

大族老惊讶地看向重重帷幕后的斩情,大片银色镂空的莲花图腾在幽暗的月光下泛着光。大族老一双老眼被晃得疼,但比起眼睛,他的心却狂跳了起来。

作为大族老,他在苏氏的话语权说一不二,往日他说什么,没有实权的斩情都会附和。今日斩情明晃晃支持三族老,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二族老快人快语:“灵侍远见,就该这么办。”

斩情不给三族老拒绝的时间,“既然都没意见,这件事就交给三族老去办了。”

“……是。”

原本权衡利弊的三族老被斩情直接指派任务,不敢过多犹豫地应下了——一则斩情资历颇深,被她看着长大的三族老本能的惧她、敬她,二则这是个机会。

大族老为人跋扈,让他一脉上位,三族老这脉永无出头之日不说,还容易受窝囊气,如今斩情这位老祖宗愿意出头压制大族老,三族老没有拒绝的理由。

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眯着眼偷看斩情,这位不问俗物的灵侍居然会开口引导家族事务,看来苏氏的天是真要变了。

苏家家主的死因,列位族老不是不知道,但大族老一脉在苏氏扎根颇深,哪怕有些人手里握着证据,也不敢明面上开撕。

斩情掺和这混乱的局势,又有打压大族老的心,一时之间,底下没资格发现的族老们心思活络了起来,他们是争不了家主的位置,但把大族老拉下去,大族老一脉放的血也足够他们吞食。

暗流在黑暗深处涌动。

机敏如三族老者接受斩情的安排,守旧如二族老者同意斩情的制衡,唯有大族老及其追随者有意见。到了嘴边的肉生生被扣走了,定力再好的人也要着急,更何况生性张扬跋扈的大族老。

大族老:“灵侍,不可呀,前任家主已经下葬,怎能再生波澜。”

斩情双腿盘膝,微歪着身子,隔着幕布看下首跪坐的众人,“下葬了,可以挖出来。只要有心,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怕生波澜的。”

“灵侍……”

斩情强硬的态度让习惯发号施令的大族老无措。

这株“植物”怎么会说话呢?

“无需多言,”斩情清冷的声音传出重重屏障,“前任家主骤然离世,无论生前功过,死后都当以家主之尊位厚葬,不容人妄议。大族老,你是苏氏的族老,一生为苏氏操劳,劳苦功高,怎的今日糊涂了,竟分不清地位尊卑,承袭主次。”

以苏氏血脉分支,前任家主死后,下任家主该从三族老一脉中选出。

大族老急着出头压下众人,是打着他手底下追随者众多,他本人平日又素有声望,管理族内大小事务,想在混乱中趁乱把族内主次定了的主意。

大族老本想着斩情不问世事,族内无人比他地位更高,今日之事必马到功成,但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斩情不仅管了,但想着分权给三族老。

斩情一席话,向众人宣告了她的立场。大族老面色铁青,不敢翻脸,二族老频频点头,很是赞同,三族老面上不显,捻胡须的动作却止不住快了几分。

“今日事毕,二族老留下,其余人等散去吧。”

斩情与心思各异的族老们商量完丧事细节以及之后的族内事务后,单留下了二族老。

三族老在这一轮已得尽了好处,儿孙辈有望继承家主之位,他没什么不满足,因此斩情的话他是第一个响应的,且离开得最快的。

大族老心有不甘,但此时贸然发作被议论的只会是他。大族老忍不住也得忍下这口窝囊气,他不敢对在场众人发作,只得装作撞到脚狠踢了柱子几下。

其余族老零零散散散去。

一炷香后,供奉神明的神殿只余斩情和二族老两人。

二族老性格古板暴躁,但行事爽快,兼一心为苏氏,斩情信得过他。

斩情有话直说:“二族老,前任家主因而何死,苏氏如何评其功过,我一外人不会过多置喙,也不会抓着这一点不放。”

“我让你留下,是为了谢氏的事。谢夫人身为谢家外嫁女,一言一行不仅代表她自己,还彰显了谢氏对我苏氏的态度。”

“前任家主固然有错,但谢夫人以子利诱前任家主行险招,亦是其心可诛。谢夫人虽死,但谢氏还在。谢氏尚在,心存祸心,我苏氏便永无宁日。”

“因而我请二族老率族人前往谢氏,问询谢家家主,要求其交出禁术,并让谢氏族人立下永不使用此禁术的灵誓。唯有如此,我苏氏颜面方可稍稍挽回。”

苏氏与谢氏都是大氏族,但氏族之间也有优劣之比。苏氏有斩情这位灵侍在四百余年,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谢氏能比的,因此斩情让二族老出使,不是与谢氏商量,而是通知谢氏早做准备。

“谢氏猖狂,竟以谢夫人诱骗我前任家主,以致前任家主犯下大错。”二族老恨骂,“若是小族,谢氏非得灭族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斩情没有顺着二族老的话往下说,她今日留下二族老,是要他给她做事,而不是她给他顺气的。

斩情有自己的节奏,“灭族事小,其余氏族灭我苏氏之心不死事大。”

“此次谢夫人之事仍有蹊跷之术,禁术之所以是禁术,正因为其使用条件严苛。谢夫人能成事,光靠欺骗前任家主一人是不够的,她背后必有推手,或是助她,或是煽风点火。若谢夫人没死,我们大可逼问其前因后果,但她人已身死,尸骸不全,魂灵浑噩,已无甚大用,因而我们得把目光放在外界。”

“二族老,你此次出使谢氏,其余氏族必望风而动。你是族内大公无私的铁阎罗,我相信你对苏氏并无私心,一心为了大义,所以谢氏之事,由你出使我最放心。一路上若有氏族暗中追踪,欲探族内事务,你可装作不知,暗中派人与其虚与委蛇,反套其行踪,看能不能抓出隐于幕后之人的尾巴。”

二族老不敢懈怠,斩情的话说完,出使时针对其他氏族的主意便已列出了七八条。他没有私心,对斩情一心为苏氏的考量自无有不从,领命而去。

*

斩情架空大族老,重用二族老,扶持三族老儿孙辈上位。

如此七年,一晃而过。

斩情穿上外衣,透过扇窗的雕刻握住一缕月光。自茹娘离去,斩情在不用烛火之光,她看着月光落在她掌心,心里想的却是火焰。

代表仇恨的火焰。

斩情灵力属水,体内有寒冰之气,寻常火焰她触之即灭,特制的烛火在她附近也撑不了多久,需时时重燃。

火焰离斩情很遥远。

斩情将月光吹散,晶莹的银色光点像萤虫飞舞,斩情看着它,心想,“火焰”是什么呢?

“师傅。”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斩情的思考,俏丽的十岁少女小跑着扑入斩情怀中,亲昵地抱着她。

“榴,还没睡吗?”

斩情摸着少女的发顶,眼神柔和些许。

“我睡不着,”名唤榴的少女抱住斩情的胳膊,向她撒娇,“师傅,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榴看向斩情的目光极尽孺慕之情,她拉着斩情的手晃啊晃,“我一个人害怕。”

“可以。”

榴的要求不难满足,斩情答应了她。

“太好了,师傅对我真好。”

榴欢欢喜喜地绕着斩情转,她是个活泼的孩子,又在爱闹的年纪,难免吵闹了些。

斩情无奈中带着纵容,把榴抱回了她的房间,哄她睡觉。

临睡前,不算小的榴有很多问题想问师傅,她抓着师傅的手,与苏氏绿色瞳眸完全不同的赤金色眼睛看着斩情。

“师傅,大族老他们是因为我走的吗?”

榴说的是大族老为难她的事。

斩情微微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大族老的孙子来骂我呀?他不讲道理。”

斩情情绪平稳,向榴诉说其中关系,权当授课。

“榴,他们是在指桑骂槐,看似说你,其实说的是师傅。”

“欸?榴不明白,他们既然对师傅有意见,为什么不直接和师傅说呢?”

榴真诚发问,她觉得比她大的人该有些担当了,怎么能以大欺小呢。

斩情:“他们不敢。”

“哼,欺软怕硬。”榴不服气地蹬着锦被。

斩情拍着榴的后背,“等你学有所成,比他们厉害了,他们就不敢放肆了。”

榴挥着小拳头,坚定的说,“我会努力的。”

“等我厉害了,一定要拳打大族老,脚踢三族老,给师傅出气。”

斩情逐渐掌权的这几年,心思颇深的三族老给自己留了不少后路,他既没断了与大族老的来往,又没拂过斩情的面子,可谓是两头讨好,两头通吃,坏人让斩情来当。

“师傅等着这一天。”

斩情捏了捏榴的鼻子,露出淡淡的微笑。

自斩情掌权来,苏氏族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排斥她这个外人。不管斩情想做什么,到底是不是为苏氏好,苏氏族内都开始流传——

“灵侍又不是苏氏族人,为什么要管这么多?”“灵侍不是掌管祭祀的吗?族内事务何时有她说话的份。”“不管她做的多好,外人终究是外人,苏氏还是得在自己手里才算正统。”这样的话。

二族老曾整治过舆论,奈何斩情所行树大招风,引得有心人不满,二族老纵然有心,又不能真为难自家人,因此舆论的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经此一事,斩情及聪明人都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布下,所以在新任苏家家主前来“请罪”时,斩情从善如流的分权了。

权力不是斩情的必需品,在她和苏氏族人的实力断了一个层次时,需要看人脸色的是苏氏,而不是她。

在斩情展露对权力的兴趣时,苏氏对她忌惮便是不可避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茹娘的话斩情从未忘记。此刻维系着苏氏与斩情的,不过是斩情心中的“苏氏对她的恩义”罢了。

若是有一天,苏氏耗尽了斩情对它的耐心,斩情大概会悄然离去。

神明不在乎人,哪个氏族的供奉不是供奉呢。

对苏氏耐心仍在的斩情想通了这关节,便在二族老从谢氏归来后,爽快地放权了。

大族老想和其他人打擂台由他去吧,斩情的重心可不在权力上。

榴有斩情陪伴,很快入睡了。

斩情看着她,想起二族老出使归来的事。

二族老出使谢氏归来,带回来的不仅有转移天赋的禁术,还有一则让斩情和他都不解其意的消息。

“琉,鹠,蓅,鎏,谢氏费尽心思打入苏氏,只是为了找名中带liu的孩子?”斩情翻看二族老带回的谢氏族人口供,只觉莫名。

“不错,此行我抓了谢氏好几个探子,分开审问,他们供词一致,都指向我苏氏命中有liu的后裔。”

二族老也不知道谢氏图什么,但事实如此,他实话实说。

“苏氏族人里有符合条件的孩子吗?”

斩情控制不了谢氏的算盘,却可以把他们想要的人攥在手心里。

二族老办事效率极高,“这是名册。”

斩情略看了一遍,“挑个时候把他们带过来给我看看,既然是谢氏要的人,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斩情的话一说,第二天就见到了含榴在内的几个苏氏孩子。

他们都是苏氏嫡亲的一脉。

不见不要紧,一见吓一跳。

毫无头绪的斩情在见到榴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榴是神明的转世。

哪怕斩情没见过隐月幽莲之外的神明,但神明的气息是做不了假的。寻常灵师或许感知不出来,但身为灵侍的斩情不会认错。

斩情难以形容见到榴时的想法,神明转世到苏氏,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接引神明的祭祀斩情一世至多举行一次,在她再次轮回前,斩情无法向隐月幽莲寻求答案,所以她将榴留在身边,按照之前的想法对其贴身看顾。

与保留轮回记忆的斩情不同,榴失去了有关神明的一切记忆和力量,完整的重头再来,因此长大后没和小孩长时间相处的斩情,开启了带孩子之路。

期间斩情一心多用,今天平衡苏氏内部,明天打压其他氏族——尤其是谢氏,能盯上神明的转世,他们族内想必藏着高手。

心分成很多片的斩情对外恩威并施,对内无痛当娘,日子过得太充实,充实到斩情感到疲惫的地步。

但好在,一切都在稳中向好的发展。

大族老这类没能力想蹦跶的被斩情外放,二族老这类忠心有能力的则被有条件的重用,三族老这类滑不溜秋的恩威并济,不能让他跑了。

斩情的策略因时而变,因地制宜,她将理论与实操结合起来治理苏氏,按常理论,不该出问题。

但可惜苏氏“人才辈出”,没有问题的事也整出了问题。

矛盾是榴成年时发生的,犯错的是现任家主的儿子。

当现任家主带着儿子跪在斩情面前时,斩情是疲惫的。

现任家主的能力比之前任强了不少,但也只是不少。这么多年,这位现任家主给斩情最大的印象,是他真的很会阴阳人。

这份阴阳随着年纪增长,愈演愈烈。

年轻时尚能想着徐徐图之的人,在上了年纪后,反倒愈发小气,时常会为了一些小事,与斩情争论不休,想叫斩情低头。

斩情岁数大,辈分老,素日这些事她都能一笑而过,但这次不同。

现任家主的儿子想强迫榴嫁给他,榴不从,他便想用强,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但榴岂是好相与的,现任家主儿子想强迫她,她二话不说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将事捅到了斩情面前。

一个后面是斩情,一个后面是现任家主。

已经年迈的二族老和三族老不说话,把舞台留给了斩情等。

斩情的态度是,罚。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但现任家主不这么想,他和斩情唱反调已是人到中年的常态。

“我儿既有意灵侍的弟子,不若亲上加亲,今日定下两人的好事。灵侍的弟子父母不在,嫁给我儿,将来也算有个依靠。”

榴冷冷的:“家主多虑,我有师傅在,何需其他依靠。”

现任家主眼珠转来转去,斩情怀疑是他年纪大了,眼睛浑浊看不清事物了,不然好好一个中年贵男,怎的贼眉鼠眼相败坏气质。

现任家主话估计想了好一阵了,榴反驳他,他也不藏,“此言差矣,灵侍今年三十余岁,按昔日旧例,也到了要轮回的时候。这轮回破耗精力,灵侍需得睡上个三年五载才能醒来。”

“三五年啊,呵呵……小丫头,你有几个三五年能耽误得起?”

“要我说,我儿子配你,是绰绰有余。若不是看在灵侍的面子上,你以为你对我儿子出手的事能这么轻易地揭过?”

“小丫头,别仗着灵侍宠你,就无法无天。”

榴气的脸通红,一时不知从何骂起。

众族老鸦雀无声,不敢掺和。

现任家主指桑骂槐的套路学的他爷爷三族老,斩情已经腻了。

她问:“家主说完了?”

斩情不动声色,现任家主心里打鼓,可他人到中年正是拼的时候,此刻不压斩情一头,他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的。

于是现任家主咬着牙说:“是。”

斩情微笑:“既然说完了,就把这孩子拖下去,打上四十大板。”

现任家主:打谁?

在场面对斩情都只能当孩子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做声。

斩情不和一堆老人打太极,“榴,叫人进来,把这登徒子拉出去。”

榴:“是。”

现任家主:“灵侍,你不能……”

斩情打断:“再说话,你替你儿子去。”

现任家主:“……”

斩情看着已显老态的现任家主,心中毫无波澜,“三族老,前日与你商议的事,趁着诸位皆在,不若说了吧。”

垂垂老矣的三族老颤巍巍站起来,“诸位,依祖宗法度,下任家主该由二族老之孙接任。下任家主的即位礼将于下月初八举行,还请诸位知晓。”

现任家主:“爷爷,你这是……”

“闭嘴,黄口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三族老手中的长杖敲击地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越长越不着调的孙子。才十几年啊,他就忘记自己的水准了,和斩情对着干,他能落什么好。

斩情:“三族老年纪大了,轻易不能动气。来人,把现任家主请下去,让三族老喘口气。”

三族老:“灵侍……”

斩情:“我不日将轮回的事,诸位心中都有成算。”

“我也不多提,只说一件事——榴,是我的弟子,只要我不死,无人能动她。”

斩情的威压透过帷幕,实实在在落到老骨头们身上。

二族老躲过一劫,却没多少快意,榴的身份,斩情与二族老隐晦告知过。与神有关的苏氏后裔,不知于苏氏是福是祸。

二族老眼光长远,早看出苏氏嫡亲的血脉一代不如一代。几百年有斩情在的兜底生活已经磨尽他们的血性,躺在金山银山上长大的孩子怎会知外面的豺狼虎豹有多凶狠。

二族老把目光放在榴身上,这个流着苏氏血脉,受斩情教养的孩子,或许能为苏氏打来希望。

但前提是,他这把老骨头能清光有权无能的酒囊饭袋。

斩情没有单独留下二族老,已经不需要了。斩情和二族老皆心知肚明,若斩情轮回的三五年里,榴不能上位,苏氏便是塌了。

斩情或许能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为苏氏续上一段寿命,但从根上烂掉的植物迟早是要**的,斩情能推迟,却不能挖根诊治。

说一千道一万,斩情受到的阻碍,皆因她不是苏氏族人。不是苏氏族人的她,做是错,不做是错,做好了是错,不做好也是错。

错错错。

有些东西,一开始确实错了。

*

十五世,离最后一世的斩情很遥远。

但斩情还是记得,她在十六世苏醒时,见到的物是人非,人间荒唐。

斩情醒时,二族老不在了,他呕心沥血了一辈子,死在了替榴铺路的路上。

三族老也不在了,他是自然老死的,临死前给斩情留了一封信,说他教孙无方,望斩情留他血脉一人,算作传承。

刚醒的斩情还不知三族老为何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但等斩情见到本该退位但还在位上的三族老孙子、苏家家主时,斩情逐渐理解了一切。

榴死了,死在一杯毒酒上。

本该退位的苏家家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去找的榴,向她诚恳道歉,并让儿子负荆请罪。榴本不想理他们,但架不住苏家家主软磨硬泡。本身和他们是骨肉血亲的榴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喝下了那杯和解之酒。

苏家家主的毒下得歹毒,榴饮下酒后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折磨了七个昼夜后,活活疼死的。

苏家家主,三族老的孙子绘声绘色的向斩情还原了当时的场面,被灵阵束缚住的斩情安静地听完,然后砍掉了苏家家主的头颅,并清洗了向着苏家家主的所有苏氏族人。

苏家家主人头落地时,一枚火星落在帷幕上,斩情看着火星燃起,扎根于十五世的种子开始发芽。

十六世,斩情清算了苏氏有问题的族人,重新洗牌苏氏,她本意是重整旗鼓,但苏氏视她为敌,宁死不屈服于她。

斩情居于桂轮神殿,不问世事。

同年,榴再度转世。

十七世至二十世,苏氏记得斩情血行的族人已然离世,斩情再度成为苏氏的灵侍,为其接引神明。

十六世,榴的转世死于苏氏的背刺,斩情焚其尸骸。

十七世,榴再度转世。

十八世,榴的转世死于谢氏的暗算,斩情焚其尸骸。

十九世,榴再度转世。

二十世,榴的转世受苏氏蛊惑,背刺斩情,斩情还手,刺穿贼人后发现贼人是熘的转世。斩情沉默良久,焚其尸骸。

二十一世到三十四世,是一个循环。

斩情已经不记得具体的记忆了,但她记得那种感觉——火星燃烧,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它在斩情冰冷的身躯里枝繁叶茂,炙烤她的魂灵。

三十四世,斩情还在坚持。

苏氏于她的恩情,仅靠斩情的良心维系。

斩情没有退缩,她想,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一个人离开。

直到三十五世,那杯由榴的转世递给斩情的毒酒,彻底击垮了斩情的道德底线。

*

火焰在燃烧,斩情从未忘却。

斩情剑能冰冻魂灵,却不能冻结她的仇恨。

斩情眼底深处,火焰从未熄灭。

谢骄的眼里浮现出同样的火焰,他感到一枚种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斩情向谢骄近了一步,陷入失落低迷的小骨头嗅到了不好的气息,护在谢骄身前。

斩情停下脚步,她说:“这是我的仇恨。”

感同身受体会到灼烧的谢骄捂着心口,品味这种感情。

这就是……仇恨吗?

谢骄没有恨过别人,斩情给他的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是陌生的,但他还是接纳了这份情感,只因这是斩情给他的“礼物”。

7.15更新

斩情个人回写完,略过内容将由其他人物视角补充

——

斩情个人回比想象中长,谢袄视角挪到下一章

打字打得手指尖在冒火,果然一到回忆视角就爱狂写(捂脸)

斩情个人回其实完全写出来会更长,但因为要更新嘛,就缩减了一部分内容,留给其他视角补充

下一章推剧情:谢袄视角+简繁华组视角+秋池组视角,希望能到直面BOSS的剧情(最迟20号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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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地火浮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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