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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无论是什么情况。”】
谢骄于黑暗中睁眼,久久不能言语。太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冲击着分离出来的灵台,本就不稳定的小块灵台摇摇欲坠,谢骄懵了一会后猛地坐起身,“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的灵魂三问在他的灵台内不断盘旋。
谢骄在黑暗里怀疑人生,怀疑完人生后思考人生的哲理,哲理没悟出来他先急了。
“不是,这都是什么?!”
谢骄在黑暗里抱头。
谁懂啊,在敌人的记忆里见到了未来的自己,发现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敌人是朋友,未来的自己还对现在的敌人心怀愧疚。
合着就现在的我是个小丑呗。
谢骄心里窝了个大槽,谁破防了,他破防了。还是被过去和未来的谢骄联合搞破防的。
背刺我的竟是我自己。
这套路太新了,谢骄理智离地的灵台无法接受,他开始逃避现实,重新躺回黑暗里。
还没躺几秒,谢骄又弹起来了。
“有病吧过去的我!”
“有病吧未来的我!”
“你们倒是爽了,我怎么办?!”
天下地大只有现在的谢骄是个坏人,让现在的他怎么接受。
谢骄想逃避现实,但他过去人生的经历不允许。逃避是没有用的,他必须去面对。
负气锤了几拳没有实质的黑暗,谢骄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开始梳理记忆。
未来的谢骄穿越到过去,过去的竭泽凑巧融合了谢骄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并开始了他/她作为“金星”的一生,简单点说就是杀昏君,用最原始的方法改变了当时的社会结构。
谢骄在竭泽人生的作用有两个,一是把竭泽带出大仓山,二是和竭泽建立联系,把过去和未来互为因果,不至于让时间运行出问题。
“可补足就补足,为什么非得抽记忆交朋友呢。”谢骄不厌恶记忆里的竭泽,他单纯很困惑,方法千万条,把过去的自己送给竭泽是否太超前了。
就算少年时期过得不好,也不至于切割了他吧。
谢骄理性思考。
未来的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那就一定有理由要把过去的自己送出去和竭泽交朋友。
朋友……朋友的作用是陪伴和守护。
依竭泽那一出山刀几个人就敢磨刀霍霍向君王的性子,莫非在未来的自己走后,竭泽遭遇了什么危难,需要过去的自己贴身保护他/她?
越想越合理。
可竭泽实力不弱,还有不知道什么用的“金星”buff,什么人能把他/她逼到死路上?
找到未来这么做的可能原因,谢骄摇摇欲坠的灵台稳定了下来。
他靠着地面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硬物。
无尽黑暗里,金色符文坠着流光升起,流光将黑暗分成一幕又一幕,像沙画一般浮现出人物景物。符文顺着循序,一个个落到了它们该去的位置。
谢骄靠着实物一般的点点金光站了起来,多出来的流光一分为二,自动导航。
谢骄向前走。
沙画第一幕,孩童降生,夫妻携幼儿叩问神明。
沙画第二幕,孩童长成,远望连绵群山。
沙画第三幕,孩童辞别神明,孤身一人远走。
……
沙画一幕幕过去,属于竭泽的记忆一页页从混沌中重建。
“……”
走着走着,谢骄忍不住触碰沙画。竭泽的记忆他虽是个旁观者,但源自竭泽的感情却留在了他的灵台内。
触景生情,不见还好,一见情感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幼时的寂寞,少时的孤独,离家的远行,出山的寻问,竭泽的一生扑开在沙画上。谢骄看着看着,不禁问自己,他和他/她像吗?
如果非得和有这般记忆的竭泽做朋友,他必定是不愿的吗?
从眼前的记忆来看,竭泽的前半生长在山里,心思纯粹,出山之后,他/她的种种举动也是由心而发,所行如何暂且不论,至少所思非十恶不赦之人。
谢骄扪心自问,在了解竭泽的过去后,他不能对竭泽轻飘飘一句带过。
“金星”主变革,但在外人看来,“金星”便是灾厄。
说不定现在谢骄遇到的竭泽是遭遇了什么,而且就灵台内竭泽记忆的混乱程度来看,竭泽推测竭泽多半失忆过,就算没失忆,高低整个记忆紊乱。
既然是记忆出了问题导致后面的一切,那就先把记忆掰回来。竭泽在河山溪山的恶行无从洗白,但要赎罪要严惩,也该人是那个人再说。
谢骄对竭泽改观,但也不能因为自己改观就扭转整个事件的性质——他是受人之托来对付竭泽的,竭泽是大仓山的人,不管谢骄心里怎么想,审判他/她的都将是大仓山。谢骄只是个外人。
流光引谢骄到了最后一幕沙画前,倒数第二幕沙画留下的是竭泽与未来谢骄的道别。谢骄眉心微蹙,每幕沙画隔的时间不过五年,若这就是竭泽记忆的最后一幕,那他/她不是连二十都没活到吗。
未来谢骄是在知道这一切后还选择离开竭泽的吗?
谢骄看不懂未来的自己了,若他知道竭泽活不了几年,为什么连声提醒都没有呢。就算要顺应命运,一声提醒也不费多大劲。
“头疼……”
谢骄放弃思考。
在不了解全貌前,所有的猜测都能被推翻重来,现在确定的事说不定下一秒就有转折。与其花心力折磨自己,还不如顺其自然,走哪看哪。
最后一幕的沙画在谢骄到来后缓缓重组,金色流光贴上黑色的幕布,不多时,一副流沙画出现在了谢骄眼前。
沙画残破,金色流光仿佛吸收不良般纷纷滑落,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谢骄看了半天,实在无法突然体会到抽象画的艺术。谢骄抚上黑色的幕布,幕布如水般柔软,谢骄的手指很快陷入了黑暗中。
【“不要进去。”】
幕布之后是虚无。
灵台内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
谢骄果断止步,他没有以身试险的胆量。
【“用你的灵力,修复它。”】
金色灵力从谢骄周身涌出,它们比金色流光更厚重,很快就贴在了幕布上。幕布不断晃动,仿佛活物般抵抗着谢骄的灵力。
可惜反对无效。
它只能被强制性上一遍色。
最后的绘金被补足。
记忆的大门向谢骄敞开。
幕布晃动,开始放映第三视角的竭泽记忆。
*
那是竭泽离开大仓山后的第四年。
四年来,竭泽处决了好食人肉的君主,辨别了推行食死人肉君主的秉性,又暗中观察了缩着的两位君主到底如何。
一圈下来耗费四年光阴,在砍了七八个君主的脑袋,抽空伏击不知多少追杀他/她的灵师后,竭泽总算随机到性情正常人品合格的君主。
在及格线上的君主上位后,人间界终于进入了修生养息的缓冲期,百姓也缓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被脑子有坑的君主统治。
古往今来,君权更替对百姓的影响是最小的,反正赋税是一辈子要缴的,兵役是一辈子要服的。对百姓来说,君主死不死还不如自家的母猪生了几胎值得关注。
于是在竭泽大刀阔斧地砍完皇帝后,人间界不乱反安,也是神奇。
加班加了四年的竭泽初步完成了人间界的君主换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灵异界的灵师追上了。
四年里,灵异界派来的灵师一波更比一波强,有不少还是沾亲带故的。
在竭泽发现灵师们有血缘关系,甚至不少喊着复仇的旗号追杀他/她时,竭泽挺感谢先生的,幸亏先生早早教他/她斩草除根,不然现在的他/她得被多少家庭追着跑。
在漫长的被追杀生涯里,先生当初叮嘱竭泽的话无疑是最简洁最高效的。竭泽改变不了灵师追杀他/她的事实,但能改变追杀他/她的总数。老子死了来了儿子,儿子死后孙子就算要复仇,也得长大。趁众多孙子长大的时间差,竭泽指不定早就完成任务回家了。
面对追杀他/她的灵师,竭泽总是宽容的,因为没必要对死人横眉冷对。
但今天来的灵师似乎不弱,而且竭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你也是金星的持有者?”竭泽分辨出气息熟悉的原因,却半点也不高兴。他/她还记得先生所言,和他/她一样拥有“金星”资格的人未必是朋友。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脸被大大的帽檐盖着,周身都被黑色的雾环绕着,看身形像个男子。
竭泽问他,他也不答话,就直愣愣站着。
竭泽心里“啧”了一声,高冷似乎是强者的通行证,但凡有点实力的人就爱端着装神秘。竭泽不惯着这种人,转身就走。
那灵师也没有追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竭泽心里纳闷,但对方实力未明,他/她的手段又有太多被追杀的灵师套了出去,以至于竭泽根本不敢赌对方是敌是友。
他/她快快走开,心里没多少抱歉。人情冷暖他/她这几年见了太多。或许是因为战乱,山外有良心的人没剩多少活着了,竭泽被骗了几次后就懂得了别乱发善心,把自己顾好就不错了的道理。
他/她虽是灵师,但到底只有一个人。一个人,能做成一件事,已经很好。
竭泽找了处落脚点,君主更替已成,他/她得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做。权力斗争非竭泽所长,他/她只能尽可能让有能力的人待在合适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要他/她总揽全局事事智珠在握,不可能。
他/她大学读的又不是帝王学。
“……大学?”
竭泽按了按脑袋,这几年来,他/她养神的时候,灵台内总有许多光陆离奇的记忆浮现,有的记忆能给竭泽指路,给了竭泽砍君主的参照,有的记忆则晦暗不明,无论竭泽如何追寻,都碰不到它。
这段植根于灵台的记忆不知源头,但又对自身无害,竭泽找不到由来,索性把它当做“金星”的启示,照盘全收充实自己。
“如果人间界太平了,我就能回家了吧。”竭泽怀里揣着发热的灵石,疲惫地缩在了山洞最深处。
四年了,怕把祸事带回去,竭泽一步未曾踏进大仓山。这是他/她第一次离家这么久,要不是心里有东西在支撑,竭泽怕是要寂寞死了。
“灵异界我没了解过,但以他们血缘门派为纽带的关系远近,我怕是掺和不进去,他们也不会给我留位置。”竭泽在和他/她能感受到的某个存在说话,他/她知道他在听。
“所以要是人间界的事处理完了,我们就偷偷溜回大仓山吧,不用待很久,就回去几天,我想山主了。”竭泽絮絮叨叨,“虽然山主说我此行危险重重,可能终身回不得大仓山,但我要是偷偷回去不让祂知道,是不是在祂看到的未来里,我就算没回去呢?”
“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但我就是想见山主一面。我想祂了。”
“刚好再过不久,就是五年一度的山神祭,山主会显现法相,我们偷偷回去看看好不好,就远远的看一眼。”
竭泽慢慢闭上眼睛,头靠在弯起的膝盖上,“等我把这个国家昏庸的官员换掉,我们就回家。”
有金色的光点从竭泽体内散出,它们环绕着竭泽,似在保护,似在回应他/她的话。
可惜第二天到来时,竭泽的算盘落了空。
他/她所在的国家又打仗了。
没人知道原因,几个国家开始更疯狂地投入战争,哪怕君主死了,新顶替的权利者也像疯了一般不停地战争,让更多的人去争斗、去流血、去死亡。
本就不多的人拿起武器互砍,血色的土地再添鲜血。
这一刻,竭泽连妇孺的啜泣声都听不见了。
本来就没剩多少活人,战火在半个月就停止了。
竭泽站在焦土上,这一次,他/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你不应该干涉人间界,”黑袍人不知何时来到了竭泽附近,“因为你的贸然干涉,人间界比原来还要惨。”
“所以你的下一句是不是,‘这一切都该怪你’?”竭泽抬起头,他/她黑色的左眸化作了金色。
黑袍人后退几步,“是你?!”
但在短暂的慌神后,他又镇定了下来,“不,你不是他。你只是他寄宿的身体之一……好一个‘金星’的备选,为了成为唯一的‘金星’吞噬力量,他竟然如此不择手段,甚至试图吞噬其他的‘金星’备选。”
“哼,我本以为你也是想分一杯羹,没想到只是个被骗的孩子。”黑袍人挥了挥手,“你走吧,同为受害者,我也不想为难你,但这些力量你是别想要了,我费心费力得来的东西,绝不会分给任何人。”
“……你什么意思?”面对惨象的心神俱震后,竭泽回过神,就看到黑袍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什么意思?我是可怜你。”
黑袍人语气沉沉,“我本以为我被那家伙揍了几顿算惨了,没想到你更惨,直接被他寄生就差夺舍了。”
“既然你和我一样惨,留你一命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不是个威胁。但这些死去之人留下的力量你是别想要了,它们都是我的。”
“什么死去之人的力量?”竭泽觉得他/她和黑袍人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在说什么啊。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黑袍人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怜悯,“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被骗了,你真是可怜。”
竭泽:“?”
“算了,我大人大量,让你开开眼界。”黑袍人大手一挥,血色土地上黑色的雾气骤起。
竭泽:“?!”
黑袍人笑道,“哈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壮观。”
他自顾自道,“我早说过,灵师之外的人也能创造价值。他们虽然没有灵师天生的强大灵力,但自身的魂魄内也不自觉的容纳了山川灵脉的本源力量。”
“只需要一个契机,激发他们体内的本源力量,源源不绝的力量这不就来了吗。”
“师傅他们真是愚蠢,我的理论是对的,他们就是不肯承认。”
竭泽抓住了重点,“契机?什么契机?”
“死亡,恐惧,觉悟。”黑袍人也许很久没和人说这些了,他兴奋道,“人间界的凡人这么多,繁衍得也快,就算这次死的差不多了,再过几十年又会长出来。”
“这样源源不断又好操作的力量来源,你不心动吗?”
“本来不该和你说些,但看在我们同病相怜,你也是‘金星’备选的份上,我也愿意提点你一二。”
黑袍人咳嗽两声缓了缓情绪,“到了最终争夺力量的时候,只要你倒戈向我,我就帮你拜托那个家伙,如何?这么划算的买卖,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今天还是我心情好,才给你这个机会。”
“当然,为表诚意,我……勉强分你一些力量。等你感受到这力量的绝美滋味后,一定很难拒绝我。就算有那家伙在你耳边念叨,你也一定会选我。”
“没人能拒绝这等美妙的力量。”
所以我还得感谢你?
竭泽按了按左眼,理智占领了高地,“这力量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世间最纯净的力量是灵力,这些……死人,压榨他们再多,力量也是浑浊不堪的,有什么可吸收之处。”
“狭隘,”黑袍人不高兴地挥了挥袖子,“这力量可不是你说的灵力残渣,我压榨的是魂魄。”
竭泽:“人的魂魄?”
他/她震惊不已,这人怎么敢?
人的魂魄于灵脉中转生,灵脉的力量会洗涤魂魄的杂质,使转生重新开始。以大仓山为首的群山,灵脉由山主把控,大仓山之外,灵脉则是由其它先天神明掌控。
人的魂魄与灵脉息息相关,若是人的魂魄被黑袍人炼化,那灵脉必须用更多的力量修复魂魄的损伤,长此以往,灵脉受损是必然。
若此事发生在大仓山,山主定不会坐视不管。但此事发生在人间界,人间界灵脉处的先天神明竟没有丝毫反应吗?
黑袍人颔首道,“不错。人的魂魄受灵脉温养,带有灵脉的本源。在他们死的时候,本源会自然回归灵脉,但若是魂魄感情太强烈,灵脉则会缓处理,先度化容易的,再慢慢洗涤情感剧烈的灵魂。”
“而这段时间差,则是吸收这股力量的最佳时机。”
“你真厉害,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竭泽看出黑袍人上头了,他/她恭维一句,问道,“但此法太险,我很好奇,您是怎么躲过先天神明的注视的。”
在灵脉头上动土,先天神明不盯死你?
“你还知道先天神明?”黑袍人意外的看向竭泽,目光有几分赞许,“在这点上,你比灵异界那群无知之人强多了。”
“那是自然。”竭泽心安理得接了夸奖,这是他/她该得的。
“你既然知道先天神明,我也不怕告诉你,人间界的先天神明暂时管不到我,祂们有自己的麻烦要解决。”许是竭泽的知识水平和黑袍人在一条水平线上,黑袍人态度好了不少,也愿意跟竭泽透露些内情。
“原来如此,”竭泽将这点记在心里,能问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在提先天神明黑袍人怕是不肯深聊,竭泽索性换了个话题,“那这些魂魄被吸收完力量后,还会前往灵脉吗?”
“少数吧,”黑袍人道,“我现在的炼化灵术还不完善,十万人能有五千魂魄前往灵脉已经是多的了。”
竭泽:“……”
竭泽的沉默在黑袍人眼里就是考虑了,他不觉得自己会输,那个家伙比他烂多了,这小子凭什么选他。“怎么样,解释了这么多,你该做出选择了吧?你看着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把握好人生的每个机遇。”
竭泽深呼吸,“先生,我能称您一句‘先生’吗?”
“当然。”黑袍人很是受用。
“那先生,你能让我先试试这力量如何吗?”竭泽问道。
“当然可以。”黑袍人慷慨地挥袖,黑雾向竭泽涌来。
在黑雾笼罩竭泽,黑袍人和竭泽都看不到彼此的时候,竭泽消失了。
黑雾没有找到宿主,在地上打了个旋。
黑袍人纵是早有准备,心里也是陡然一惊,他周身的黑雾结成护盾,但还是给竭泽钻了空子,长刀裹着金光向黑袍人砍来。
黑袍人躲过了几击,将竭泽狠狠打了出去。
“好小子,你骗我,有胆量。”黑袍人怒从心头起,黑雾化为长蛇朝竭泽撕咬,趁竭泽分心对付长蛇,黑袍人施展灵术,打算吞噬战场的黑雾后再将竭泽杀死。
“你休想!”
竭泽察觉到黑袍人的动作,他/她比黑袍人的动作更快,竭泽咬破食指指尖,冒血的指尖点上额头,七彩的符文从竭泽眉心显出形状,竭泽念念有词,七彩符文随着他的吟唱光芒愈来愈盛,很快罩住了竭泽,并压制了黑袍人的灵术。
“七彩光芒?!你是大仓山的人?”黑袍人认出了七彩符文的来源地,他大骇,“大仓山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等一下,”黑袍人试图挽救,“我和大仓山无冤无仇,我只在人间界作恶,绝不会踏入大仓山一步!”
“你不必以命相拼!”
万一大苍山的人因他而死,以那位山主的性子,怕不是直接出山拍死黑袍人。
但是已经晚了。
符文一出,灵术已成。
七彩符文召唤着战场还未或已经被炼化的黑雾,一起涌进了竭泽的身躯内。
这道符文是山侍的象征,能直接沟通山主的灵脉。竭泽如今以身为桥,将黑雾转移到大仓山的灵脉内进行度化。
山主和其祂先天神明素有往来,等黑雾净化完后,将纯粹的魂魄引渡回其它灵脉即可。
【“停下!竭泽,你承受不住!”】
【“以身为桥,必受反噬。竭泽,你本就身负杀孽,黑雾身上的业障躲不过灵脉,却能寄宿在你身上,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竭泽没有回话,黑雾以他/她为桥,无尽的业障一并涌入他/她的身躯。若不是有金色的灵力护着他/她的灵台,他/她怕是早撑不住了。
【“你这样做,就永远回不了大仓山了。”】
【“竭泽,想想你的家。”】
“没…关系……”
“你还在我身边……”
竭泽七窍流血,但还是口齿不清的安慰灵台里的存在。
【“那你想想山主,祂还在等你回家。”】
【“竭泽……”】
灵台内的声音由焦急转为悲伤,他劝竭泽,停下吧。
但竭泽不能停下。
“我是大仓山的山侍,引渡亡魂也是我的分内之责。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能停下。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很可怜了,若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那还有谁能给他们一点慰藉呢?”
【“可这样下去,你也没有转生的机会了。你的魂魄会破碎,就连山主都没办法转圜。”】
“……我不后悔。”
竭泽跪在血色的土地上。
“我虽身有奇异,但生为灵师,受山主抚养,我已比世人强出不知多少倍,享了不知多少福。”
“我来到这世上,既有拯救他们的力量,又有拯救他们的责任,那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
金星从竭泽怀中掉落,竭泽的左眸也亮起了金色的光芒。
血色的土地上,金星扎根于大地,另一端则连着竭泽的骨血。金瞳炽烈,尽可能保护竭泽的灵台不受侵扰。
“你……是谁?”
黑雾向竭泽而来,他/她是活的锚点,一切无处可去的怨恨、苦难皆向他/她而来,皮肉被黑雾一寸寸刮裂,滚烫的鲜血滴落地面,化作新的红土。
【“……”】
‘和我说说话吧。’
口舌撕裂,巨大的痛苦笼罩竭泽,他/她不能说话,但内心笃定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你不要沉默。’
‘我虽不后悔,但还是会害怕。死亡,太安静了。’
竭泽在心里默念。
【“不要害怕。”】
【“我一直在你身边。”】
【“死亡无法分开我们。”】
‘是吗?’
竭泽信了,但内心的渴求让他/她一遍遍在心里询问他——‘是吗?’
【“我不会骗你。”】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你都能与我同生共死了,难道还怕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竭泽见他又沉默,心中失落。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就这么难吗?’
【“我……没有名字。”】
【“在我决定成为你朋友的那一刻,我抛弃了我的名字。”】
‘?!’
竭泽激动的想要做些什么,可惜微微动作一下,他/她的身体就被黑雾强压了下去。
血肉之躯敌不过无尽苦难,竭泽已无退路,但现在有件事比人之将死更让竭泽在意。
‘为什么?’
为什么会失去你的名字?
他听出了竭泽的未尽之意,声音是无限的温柔。
【“为了这一刻。”】
‘……什么?’竭泽听不懂。
【“我很在乎你。”】
他答非所问。
【“竭泽,我的朋友。”】
【“为你而死,很值得。”】
还没等竭泽反应过来,他/她身上便金光大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她左眼流出,落于红土之上。
竭泽想要抓住那东西,可惜晚了一步。
他/她残破的视角模糊的看到了金星在他/她的身下发芽,金色的枝桠破土而出,将他/她托举至天外天。
枝桠成长苍天,化作菩提巨树,一道身影在树内凝聚。
被一波又一波动静刺激到的黑袍人看到那道身影就心慌,他现在顾不得山主还是别的什么了,提腿就要跑路。
但那身影怎会让他轻易逃了。
金色树根破土而出,将黑袍人就地一卷,还没等黑袍人破口大骂,菩提巨树拔根而起,唰的把黑袍人镇压在了根系下。
“你个黑心肝的混蛋!”
黑袍人一边吃土一边骂,“你这个骗男人女人身心的家伙,凭什么针对我!是,我是欺师灭祖了,但你比我强多少?”
“就你骗……咳咳……”
黑袍人大段骂人的话没说出口,树根就把他强硬地埋进了土里,还顺带跺了两下。
竭泽破碎的视角看得一愣一愣的。
金色菩提树的出现,锚点由竭泽变成了它。
菩提树由金星而化,其中蕴含的能力不可小觑,对黑雾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黑雾不在薅着竭泽一人不放,转而去更为粗壮的金色树干里乱窜。竭泽体内的黑雾也有样学样,脱离了他/她转投菩提巨树怀抱。
侵蚀竭泽的黑雾散去,破碎的皮肉也在金色灵力的加持下缓缓恢复,但竭泽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黑雾易消,但黑雾留在他/她体内的业障却是轻易消不掉的。
竭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菩提树并不能让竭泽恢复如初,但它的出现却留给了竭泽转生的可能——只要魂魄尚未完全污染,竭泽的魂魄仍能回到大仓山的灵脉内等待转生。
转生,多么珍贵的机会。
“停下……”
“停下!”
这么珍贵的机会,如果是用别人的命来换,那就一点不珍贵了。
断舌再生带出大量血沫,但竭泽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顾咽喉的再度撕裂,喊道,“停下!!!”
可惜,已经停不下了。
竭泽想要阻止那道身影,但金星已经脱离他/她化作菩提巨树,竭泽想要呼唤他,但他已在菩提树内,生死不知。
除了一身残破,他/她一无所有。
“山主……”
竭泽想要呼唤山主打断这场仪式,但他/她不会成功。
山外灵师去而复返,落在竭泽身旁,他脚踩菩提树叶,目含慈悲,但所做之举却让竭泽心中升起的希望直接破灭。
山外灵师二指落在竭泽眉心,竟是直接断开了竭泽与山主的联系。
“先生,你在做什么?!!”
竭泽剧烈挣扎,但他/她已不剩什么力气,拿什么挣扎呢。
“他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山外灵师没费什么力气按熄了竭泽最后的求援希望,见竭泽目眦欲裂恨不得拼命,他轻叹一声道,“竭泽,这是他的选择,你无权干涉。”
你**的无权干涉!
他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你的,你当然能说风凉话了!
竭泽气得发抖,好在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让他/她不至于破口大骂。现在重要的是让山外灵师帮忙救人,山外灵师何故去而复返,他口中的未来是否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竭泽就想他/她的朋友活着!
竭泽分清了优先级,也计较不得什么脸面了,他恳求山外灵师,“先生,求您救救他!不管这是不是他的选择,作为朋友,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先生,若您冷眼旁观是要一个人付出代价解决这件事,那就让我来吧!”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我选的路,这是我作为金星的使命,这是我作为山侍的责任,一切的一切,本该由我承担,不该连累他人——他不该死的,先生!”
竭泽拉住山外灵师的外袍,言辞恳切到有些慌不择言,“先生,你曾错过那位朋友,以至于终身后悔。现在,有一份挽回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能再错过它啊!”
“先生!”
竭泽死死扯着山外灵师垂下的衣袖,他/她坚信山外灵师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我不能救他,”山外灵师坚定到决绝,他说出的话让竭泽浑身发冷,“竭泽,山主与我做了交易,祂为我续命,我保你轮回转生。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的朋友死。为了与山主的交易,我是不可能让你去死的。”
“你的那位……朋友,我很遗憾,但他既愿为你赴死,想必是心甘情愿的。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山主在等你回家,大仓山也在等你回家。竭泽,忘了这一切吧,你已经履行金星的义务,山侍的使命,不过一个来历不明寄宿在你身上的残魂,实在不必你如此。”
“你才发现他多久?他说是你的朋友你就信了吗?万一这是他在欺骗你呢?以你现在的情况,夺舍你的身体多容易啊,只要你心如死灰心甘情愿把身体交给他,他就能借你的身体活……”
“啪!”
“啪!”
山外灵师的话还没说话,竭泽就用自身的重量把山外灵师拉得一个踉跄,山外灵师重心不稳,竭泽就借这个机会把他拽到地上,哐哐两巴掌。
“你在说什么!”
“你凭什么侮辱我的朋友!”
竭泽眼中落泪,一滴滴砸到山外灵师脸上,“你可以不救他,但绝不许侮辱他!难道你没有朋友吗?你的朋友不曾舍命救你吗?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能说出这么混账的话。”
“我以为你是好人呢。没想到你是最大的混账,你明明答应了山主要保护我,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我本以为你说的‘未来’是命运……现在看来,不过是你逃避责任欺骗我的方式罢了。”
“如果你真的能预见未来,那你就该把黑袍人和人间界的真相告诉我!就算不能明着告诉我,隐晦提醒也可以啊!但你没有,你一样都没有做,你这个胆小鬼、骗子,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个胆小鬼!遇到事情躲起来,事后说风凉话的小人!”
“山主看错你了!我也看错你了!你就是个骗子!两面三刀的小人!”
“‘金星’……什么东西,只过滤实力不过滤人品,难怪会造成灾厄!!”
竭泽气得直哆嗦,他/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可以不救他/她的朋友,但为什么要侮辱他/她的朋友?
伤口再度撕裂的疼痛比不过内心的空洞。山主是只要他/她活着其他人无所谓的神吗?山外灵师是只要达成目的就不管别人死活的人吗?
他们都如此表里不一吗?
那我从前认识的是什么?我以为的什么?我坚信的是什么?
竭泽死死掐着山外灵师脖子的手卸了力,太荒唐了,他/她开始怀疑一切。他/她真的认识山主吗?他/她真的认识其他人吗?是不是因为他/她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其他人都能轻易的骗过他/她?
竭泽开始颤抖。
他/她已经不懂了。
他/她认为重要的需要用生命守护的事物,在山主眼里、在山外灵师眼里,不过是筹码、交易。他/她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是一个能挡灾的消耗品。
为什么?
凭什么?
人是有尊严的啊!
人的生死不该被漠视!
竭泽颤抖着起身,嘶吼过的嗓子像风箱一样哗哗作响。竭泽没有管山外灵师是个什么状态表情,他/她拖着残躯触碰金色菩提。
‘我的朋友,你在吗?’
他/她已经不想说话了。
【“……你应该跟他走,他会护着你的。”】
金色身影顺着树干脉络挪到了竭泽面前,他的手隔着一层屏障与竭泽相抵。
【“竭泽,走吧。你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你还有很多事想做,你的人生不该在这里结束。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你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我好害怕。’
‘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东西值得信任。所有人都表里不一,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我和他们谁是怪物,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的命不值钱,人活着没有尊严。’
‘我以为只有人间界如此,但我现在发现,原来我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同样漠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尊严。’
‘我……不能在和他们待在一起了,不然我会发疯,但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了……除了你以外,我已经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竭泽,深呼吸。”】
金色身影柔声道。
【“深呼吸,对,吸气,呼气,你需要呼吸,慢慢来,就这样,慢慢来。”】
竭泽颤抖的幅度小了下来,但身体还是本能的在发抖,他/她现在很没有安全感。山外灵师揭露的真相让他/她的世界观遭到了迎头痛击,竭泽已经不想思考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很难过。你发现事情的真相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开始怀疑一切。”】
【“但这样是不行的。”】
【“竭泽,不要让恐惧摄取了你的心神,不要让猜忌毁掉你在意的人和事。屏息,凝神,不要让业障主宰你的灵台。”】
【“竭泽,那是你和我曾经待过的地方。”】
【“对,就是那里。”】
【“往里走,不要回头。”】
【“别害怕,你只需要睡一觉。等你睡醒了,就是新的一天了。”】
竭泽听从金色身影的指示,他/她将自己投放到灵台内,他/她缓缓步入漆黑的幕布。
一步,两步。
他/她看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他/她看到海浪拍打沙滩,金色的波浪像一刀刀月牙,切割海面,波光粼粼。
竭泽看到了真正的海。
在海浪拍打脚踝时,他/她在走不过去的海面上,看到了一道淡淡的金色的身影。
他侧过身,似乎是笑了一下。
【“再见了,我的朋友。”】
【“我将我的世界留给你。”】
*
灵台外
金色菩提树上,徒留一具业障缠身的空壳和被揍了几圈的山外灵师。
山外灵师摸着脖子,“造孽啊。”
但能怎么办呢?
竭泽清明的魂魄必须沉睡,不然业障纠缠之下,他/她终是要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
业障缠身的空壳虽失了魂魄,但仍有竭泽的记忆。不多时,在金色菩提差不多吸收完黑雾后,它就站了起来。
“先生。”
空壳眼中无神,一举一动皆凭本能行事。它没有情感,对竭泽记忆里的怀疑与失望一窍不通,因此见到山外灵师时没有其它举动,还是客气周到。
山外灵师抹了一把汗,“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空壳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人间界的战乱应该结束,灵异界的事我管不到,至于金星,它已经脱离了我,我也不用管它了,”空壳一板一眼道,“外事已毕,我该回大仓山了。”
山外灵师:“我会通知山主来接你的。”
空壳“嗯”了一声,与山外灵师道别后,看都没看金色菩提树,径直走了。
“就这样让他回去吗?”山外灵师问金色菩提。
【“只能这样了。”】
【“后面的事,你管不了。”】
【“未来已成定局,过去无法更改。谢骄,大仓山一行是注定的。竭泽的躯壳注定会被黑袍人利用,业障缠身,记忆混乱。”】
“这就是‘命运’吗?我不喜欢这个。”山外灵师叹道。
【“不喜欢也没办法,总要长大的,尤其在这个没有法律道德的世界,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
山外灵师——谢骄失神了。
【“怎么了?”】
“……感觉很奇妙,原来自己关心自己,是这种感觉。”
【“……”】
【“那是当然。”】
【“我可比你强多了。”】
谢骄闻言笑了起来,他眼中是认可,“是啊,你比我强多了。”
然后又落寞,“你一定会消失吗?竭泽已经离去,若你化作菩提树留在此处,说不定千百年后能化形成山间精灵和秋池做个伴呢。”
【“谢骄,我的消失是注定的。”】
【“在你从大仓山看到这一幕时,我们的结局就注定了——我,年少的你,注定会消失。”】
“我知道,但我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青年的谢骄抬头看菩提巨树,“为什么是你呢?我不明白。”
“纵使我们的过去那样不堪,纵使我们日日夜夜痛恨着自己,但我就是我,如若要死,那就每个时期的我平等死去,如若要活,那就每个时期的我一起苟活。”
“我不明白。”
“为什么少年的你被选中了。”
“在我知道会有这一刻时,我就不断问我自己,难道是我心怀偏见吗?难道是我内心深处想要舍弃你吗?我想了很多年,哪怕从你这里得到了结果,我还是在不断回想。”
他从内心深处,无法接受舍弃自己的他。
纵使命运既定,但那留下的伤痕刻骨铭心,谢骄至死不能忘。
【“……”】
菩提巨树枝叶震颤。
【“谢骄,未来的我。”】
金色身影已经很淡了,他脱离树体,来到谢骄眼前。
过去的谢骄与未来的谢骄对视。
他们是时间线上不同的自己。
他们平等的厌恶自己,又平等的不愿舍弃自己。
【“不要悲伤,不要愧疚。”】
【“你、你们,不是胆小鬼。”】
【“从来都不存在是你们舍弃了我……一直以来,都是我舍弃了你们。毕竟……在我离开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是‘谢骄’了。”】
过去的少年说。
【“你感到痛苦,你感到愧疚,是因为你仍然是‘谢骄’,你仍然为‘谢骄’的存在而共鸣。但我不是的,在我看到这一幕开始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决定——我要离开你们,我要成为我自己。”】
【“所以,不是‘为什么是我’,而是‘一定会是我’。你不理解,是因为你困在了‘谢骄’的躯壳里。就算现在记得,将来你也会忘记我此刻说的话……这就是‘谢骄’的命运。”】
过去的少年看着谢骄,快要消散的他眼中没有悲喜,只余坦然。自他选择斩断未来的那一刻,他就做出了决定——就这样消失吧,带走最晦涩的记忆,带走最无法释怀的感情。
已经可以了。
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说再见吧。”】
【“谢骄。”】
你该迎向未来了。
菩提巨树在吸收完黑雾后,轰然解体。无尽金色光点向天际涌去,过去的少年没有给谢骄再说些什么的机会,他果断地抽身离去,消散在茫茫金光里。
那是最后的记忆。
*
沙画成形,幕布散去。
竭泽纯净的魂灵静静沉睡于棺中。
过载的信息让谢骄在看竭泽的魂灵时下意识退了好几步,可后面等着他的,也是竭泽——准确些说,是竭泽的躯壳。
“你……”
“我……”
两个遭受记忆暴击的可怜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你还好吗?”终是谢骄先开了口,他现在对眼前之人的感官很复杂。
谢骄是“有完整记忆就等于本尊”一派,眼前虽然是竭泽的躯壳,但他/她也拥有竭泽的记忆。那在谢骄眼里,他/她就等于竭泽。
而竭泽回忆里关于过去的记忆从各个角度都让人挺难绷的,作为夹在过去未来中间的“谢骄”,谢骄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
被剧透了未来,未来还无从改变。
他本人也要承受“世界线修正”,在某些时刻遗忘世界不需要他记得的记忆——这是他出生的报应吗?他带着原罪降生,所以必须完成所谓的“使命”,达成所谓的“赎罪”才能死去?
谢骄心中荒唐,可绷住了脸上的表情,他现在不能乱。如果他乱了,眼前的竭泽在他的灵台里必定会乱。
“我刚才记起的……是我的记忆?”身后的竭泽神情恍惚,“这和我醒来时记得的太不一样了。你是我的朋友?山主很在乎我?”
“这不对,太不对了。”
“明明是你在过去背叛了我,明明是山主在过去放逐了我。你们没有管过我,你们放任了一切发生,你们对我……见死不救。”
身后的竭泽想否定重构的记忆,可眼前纯净的真正的竭泽的魂灵用事实告诉它,它不过是个承载业障的躯壳。
它不是竭泽,睡在那里的魂灵才是竭泽。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竭泽,那我又算什么?他/她随时可弃的躯壳?他/她人生中的污点?”身后的竭泽开始往后退,它不能接受醒来时的记忆是假的,它不能接受自己几十年来做的事不过是他人的愚弄。
它以为的、坚持的爱与恨,从来都不存在。
如果一切从不存在,那我为什么要端坐在那个位置,几十年如一日的炼化那些凡人?
如果一切从不存在,那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折磨他们?
如果一切从不存在,我剥夺别人生命的理由是什么?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身后的竭泽面色灰白,它散去所有的伪装,像孩童般脆弱无助。
谢骄没想到醒着的竭泽先绷不住了,他立刻快步走到醒着的竭泽身前,一把拉住他/她。身后的竭泽正惶恐不安,陡然被谢骄抓住,它先是一个激灵,然后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谢骄的手。
“先生,我……”
它止住话头,不确定谢骄是否愿意它喊一声“先生”。
“在我眼里,你就是竭泽。”体验记忆对人是有影响的,至少谢骄做不到对竭泽横眉冷对了,他把态度放柔软,费了最大的耐心,哄劝竭泽,“人是肉与灵的结合,你是躯壳,自然也是竭泽。”
“别害怕,孩子,我就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大概是竭泽比小学生还懵懂无知,谢骄不自觉代入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他对竭泽柔情无限,“呼吸,对,慢慢呼吸,不要害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是竭泽吗?”躯壳——竭泽慢慢缓过来劲,但它还是在发抖。业障造出的虚假记忆被竭泽真实的记忆冲散后,独属于它的记忆没剩多少。
它可能一两岁不到。
“当然,你是不是竭泽,我有最终解释权。”谢骄擦了擦竭泽无知无觉间流下的泪水,轻声安慰他/她,“竭泽,看着我,好吗?”
竭泽认真的看着谢骄。
谢骄控制表情,尽力让自己和蔼可亲一点,“好孩子,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如果醒着的竭泽不是主动作恶的,那河山溪山惨死的冤魂也不能全算他/她的,他/她可以减刑。
“我,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竭泽的记忆遭受几度更改,它现在情绪又激动,一时间自己记不得什么了。
“我知道,没事,我们不急这个,”谢骄拍拍竭泽的手安慰他/她,“你现在累了吗?累了就先休息吧,我们不缺时间。”
灵台的时间流速比外界缓慢很多,虽然做不到一瞬千年,但替换一下也有个几十倍,因此谢骄不急着把人赶出去。
这片灵台在使用言灵时就不对劲,谢骄打定主意要把它分离出去,所以由着醒着的竭泽找了个地方把自己裹了起来。
谢骄没急着看“睡美人”,他席地而坐,慢慢拍着竭泽微微颤抖的身体。
一下,又一下。
时间慢慢过去,谢骄耐心的等待着。
“先生……”竭泽的声音从衣袍下传来。
“嗯?”
“我……是个坏人吧?”竭泽闷声道,“自我醒来到如今,我炼化了太多魂魄,那些人死前,一直在哀嚎和诅咒。他们说我没有人性,他们咒我不得好死。”
“竭泽,这不能怪你,你也是受害者。”谢骄道,“如果你的记忆没有被有心人扭曲,你是不会害人的。”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亲手残害了他们。”竭泽道,“先生,虽然你说我也是竭泽,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
“如果是真正的竭泽,就算被人扭曲记忆,他/她也不会对凡人动手。因为真正的竭泽,会思考,会观察,会怀疑,而不是像我一样,跟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无知无觉地操控。”
“我或许是竭泽,但更是业障缠身的残次品。”
“我和真正的竭泽不同,我是需要被舍弃的那一个。”
谢骄没有说话,盲目给人希望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更何况有的事他和竭泽心知吐明。
“先生……”
一长段的倾诉让竭泽从懵懂惶恐中慢慢镇静下来,它到底有着竭泽的全部记忆,又有几十年炼魂的记忆。当情绪慢慢褪却,那些抹不去的血色就成为了最深的伤痕。
“等出去后,由您取走我的性命吧。”
“我的躯壳还能再引一次灵脉。为防我死后体内业障为祸四方,还请先生赐我一死。”
伤痕不致命,但清醒过来的人必须撕开它。
那些死去的亡魂需要一个解释,放尽血肉不过是报偿的万分之一。它本是不该继续存在的躯壳,若能以一死再度将亡魂引入灵脉,也是废物再利用了。
竭泽已不再颤抖,它在谢骄的帮扶下坐了起来。它变回了谢骄第一次见他/她时的“面若观音,目含慈悲”,但比之那时,如今的竭泽却是真的应了这段形容词。
与真正的竭泽不同,它犯下诸多罪孽,却又在一夕之间发觉过去种种皆是幻象,它非他/她,它又是他/她。
期间种种煎熬迷茫,没熬过去,便是自囚一生,熬过去了,便是新的开始。
它不畏惧死亡,那是它本该去的地方。
所以它说,“先生,请赐我一死。”
竭泽心神清明,谢骄看了又看,确定他/她是认真的。
谢骄没有立刻拒绝,他见到的未来促使他成长,让他看到更多想得更深。
“你确定如此?”谢骄压下心中的劝导。若是之前,他必定死活要劝竭泽活下去,可如今,他逼迫自己理智。现实需要他理智,竭泽的心之所求也需要他理智。
不是感情到位一切就能解决的。有很多事,人力无法企及。
“心之所愿。”
竭泽眉目沉静,周身气息收敛,隐而不发。
谢骄知这是无法更改的了。
在这个没有道德法律约束一切凭良心的世界,或许学会动手才是最好的。
“为什么选我?”这是谢骄的最后一问。
竭泽笑道,“因为您是我的先生。”
“况且,若您连我都能杀,从今往后,还有谁是您杀不得的呢?”
竭泽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先生,您必须学会杀戮。敌暗我明,我实在害怕您会因为自己的好心而死。”
谢骄的心很柔弱,若没人给他划个界限,他很容易栽跟头。
竭泽不愿谢骄因此输给他们共同的敌人,所以它用自己的命给谢骄画了一条线——如果连他都能杀,那谢骄今后对谁不能动手呢?
“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先生,求您,不要放过他。”
竭泽上了最后一层保险。
“我答应你,”谢骄这次回答得快而果决,“唯有他,我永远不会放过他。”
“那就好。”竭泽放心了,它认真的看了看谢骄的面容,把它细细记在心里。往后,能记住它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先生,请您珍重自身。往后余生,祝您顺遂无忧。”
谢骄心里哽咽的说不出话,但面上偏偏要松快,“现在这情况,我就不祝福你了。”
竭泽失笑。
谢骄装作一派祥和的样子,心里却恨不得先把自己和黑袍人一刀一个戳死。
他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尤其是被人逼着选择失去一个朋友。
还未见面,谢骄就恨上了黑袍人。
过去未来已被定死,黑袍人是没得洗白了,就算将来能洗白,谢骄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竭泽之死是一条线。
若竭泽平安,谢骄可以当做不知道很多事,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但他/她若死了,一切的性质都变了。谢骄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竭泽之死,是一个开端。
在它发生的那一刻,过去便无从更改,未来也无法偏移。
坏消息:还是没写完(苦涩)
好消息:真就下一章了(感觉一直在说要写完要写完,但一直没写完)(叹气)(但这次是真的)
——
目前进度
谢骄:领取到了主线任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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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大仓山(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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