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现实
河山溪山
谢袄抱着昏迷过去的谢骄,简繁华执弓立在二人身前,秋池则在二人身后。自谢骄突然昏迷后,由竭泽引来的黑雾便散了下去,暂时消停了。
简繁华本以为能喘一口气,借机恢复灵力。可惜人心不齐,谢骄倒下了,严范姐弟站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对昏迷的谢骄出手。
若没有出谢袄把严范阿律献给竭泽的事,简繁华和谢袄或许能跟严范姐弟静下心来问清楚他们要出的是什么“手”,然后做出反应。
可惜前事已发生,双方信任不足,谁都不敢赌,自然也就僵持不下了。
话说气氛是怎么哄到这的,还得把时间倒回一些来看。
秋池是第一个发现严范阿律动作的。
当时谢骄昏迷得蹊跷,谢袄一心关注谢骄的情况,简繁华离得最远,又要纵观全局,以至于严范阿律什么时候到了谢袄背后都不知道。
等他勉强把黑雾的几个爆点射开后,看到的就是秋池一鞭子把严范阿律抽开,严范阿梓见弟弟被打立刻转变方向对秋池动手的画面了。
谢袄感觉到背后的气息,一心扑在谢骄身上的她后知后觉,“怎么了?”
她看向简繁华。
简繁华一心输出,也不知全貌,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秋池。
秋池言简意赅,“他想偷袭。”
谢袄呼吸一滞,她本就因为谢骄使用言灵后七窍流血昏迷不醒的情况心焦,正处于“见谁都不是好人,一定有什么东西害了谢骄才让他这样”的不理智状态。
秋池这么一说,谢袄理智的弦崩了。
对严范阿律动手本是她心有算计,后续严范姐弟如何对她谢袄都认了。可现在情况未明,谢骄为了救场昏迷不醒,共同的敌人竭泽也不知生死——他们就要动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就算要报私仇也得挑时间地点吧。万一谢骄是为了把竭泽困住才昏迷过去,严范阿律对谢袄动手,只会让有生力量少一人。
万一谢骄没一波带走竭泽,醒来后见谢袄出事,这个暂时组成的小团队怕不是顷刻间就要散了。
什么是团战?
扬长避短相互配合才是啊!
严范姐弟在搞什么东西?
谢袄无法理解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严范姐弟为什么要来这一出,她最后一丝理智让她开口确定这不是误会。
“二位,秋池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严范阿梓迟疑的看向自家弟弟,她是看到秋池对弟弟出手才动手的,之前发生了什么她没仔细注意。
严范阿律作为当事人,解释道,“不是偷袭。”
严范阿梓一口气还没顺下去,就听傻弟弟道,“我这么做,是想谢骄醒过来。”
秋池闻言挑眉,“用灵力刺穿他的心脏让他醒过来吗?”
严范阿律摇摇头:“空口无凭。”
少年没有愤怒,他的眼中是真诚的担忧,“秋池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因为一时没看清冤枉我呢?我与谢骄兄虽只相熟数十天,但这雪天相处以来,我已经把他当成我的兄弟了。我有什么理由害他呢?”
被不软不硬的反咬一口,秋池一剪水瞳淡漠,“人心隔肚皮。”
她身法奇特,一瞬来到了谢骄身后。
谢袄看着秋池,眼中闪过思量,到底没阻止秋池的靠近。一是秋池和谢骄认识,二是秋池性情很直接,直接到自她出场短短说了几句话,众人便对她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像秋池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
严范阿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颇为苦恼的样子,“看来秋池姑娘是认定我有害人之心了。”
秋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直女从不陷入自证陷阱,“你跑到谢骄身后是事实,我说你想用灵力刺穿谢骄的身体,也是你先动的灵力,你先做的动作,我只是把我的猜测实话实说,怎么就是害你了呢?”
“按你的说法,我们无冤无仇。要是你不做那些事,我又何必开口。”
严范阿律似乎没想到秋池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无奈的笑了笑,大气道,“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竟引得秋池姑娘这样寡言的人说了这么许多话。”
秋池看天看地不怎么看人的眼睛特地盯了严范阿律一会,把人记住后,她也不答话,挪开眼神神游天外。
“阿律兄,”简繁华听双方你来我往膈应人不偿命好一会,对事情有了个大概评估,“看来这件事确实是个误会,竟引得你这样直爽的人说话都开始绕弯了。”
简繁华话一出,严范阿律挂着笑沉默,秋池惊讶的看了简繁华一眼。
谢袄则与简繁华交换了个眼神,谁在说谎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一出,大家心里都有了底,防备起来也容易。
“我弟弟不会害谢骄,你们是山主请来的客人,我们为什么要害你们?”严范阿梓不信她的蠢弟弟会害人,但苦于她不是当事人,说多错多,因此一直没发声。但现在话说完了,事情却没个定论,还隐隐有弟弟确实图谋不轨的意向。
严范阿梓沉默不住了,“小袄,先前的事我不怪你,也请你不要认为我们公报私仇。你们是大仓山请来除灵竭泽的客人,我们没理由对你们动手。”
谢袄:“我自然相信山主的诚意。”
谢袄的回答中规中矩,但到底没有给出定论。
严范阿梓心情不快,她是个痛快人,一是一二是二,她自认说的诚恳,理由也充分。但谢袄所言所行却是根本不信她和弟弟。
她不由气馁,到底是她太在意他人看法,还是谢袄打心底就认为她们不是一路人所以不相信呢。
气氛一时凝滞。
简繁华站在谢骄谢袄身前,秋池护着后方。不知不觉间,严范姐弟已经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时间回到现在。
谢袄忧心谢骄,有简繁华和秋池相护,她便一门心思花在谢骄身上,看能不能把人唤醒。可过了半天,谢袄把周白雅所教的各种办法甚至冷门偏方都试了一遍,都不见谢骄醒来。
谢骄的身体除了七窍流血外没有大碍,谢袄检查再三,认为问题出在灵台。
可找出了症结所在,谢袄却更没办法了,她在灵师修行上主修的是体术和探查术,对于灵台只能算有所涉猎,要让她进入谢骄的灵台唤醒谢骄,这是在为难她,也是在害谢骄。万一出了差错,谢骄可能醒不过来,也可能醒过来后成了傻子。
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来做。
谢袄在灵台方面的造诣不深,转而求援简繁华和秋池。
简繁华听了情况,心想完了,这不是他主修的课业啊。
“师姐,繁华……不擅此道。”
秋池直接的多,“不会。”
谢袄:“……”
唯一一个会的躺着了,她也很绝望。
“如果事关灵台,我会。”严范阿律就是此刻加入的话题,他和谢袄他们隔的很远,但声音还是传递到了,“我从小跟从山主休息,对灵台多有涉猎,山主也不吝啬教我。于灵台一道,我勉强算精通。”
“你猜到我们不会。”秋池给严范阿律的“何出此言”下了定义。
“灵台之道晦涩难懂,若无十分的天赋,再厉害的灵师也是学不会的。”严范阿律默认了秋池的话。
“所以阿律兄刚才的举动,是要以灵力贯穿师兄的灵台吗?”简繁华找梯子特别快。
“不错。”严范阿律道。
谢袄和秋池短暂的眼神交汇。女人了解女人。谢袄的权衡,秋池的坦荡都落在彼此眼里。
此一时非彼一时,严范阿律刚才到底没做成什么,在场几人也只有他擅长灵台之术。谢袄是谢骄的直系师妹,与他关系最为亲厚,这让不让严范阿律救的决定非她下不可。
若是误判,灵台破损,谢骄就真完了。
若换作旁人,谢袄尚且能咬咬牙说责任她负,但事关谢骄……若他出了事,她拿什么负责?
谢袄神思混乱,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了热泪。
严范阿梓见状,不由心软,她是有弟弟的人。眼下谢骄生死不知,谢袄将他当做亲哥哥,如何能理智地做决定。
想来刚才的态度,也是太过忧心谢骄所致。凭心而论,若严范阿律真因谢袄受伤,她又会是个什么态度。
严范阿梓打心底没想过疏远谢袄,自己想开了,也就不扭捏方才的诸多情绪,大大方方越过了简繁华身边,半蹲着握了握谢袄的手。
“小袄,让我弟弟试试吧。他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本事却是学得很好的,山主都说他有天份。”严范阿梓耐心道,“刚才是我弟弟太过心急谢骄,才做出那样让人误会的行为。我们大仓山的人野性惯了,一举一动之间难免看着凶狠,以至于秋池姑娘想岔了。但我弟弟是绝没有那个坏心的,他和我由山主教养长大,不说为人多好,但基本的礼仪道德还是懂得。”
“你和你师兄是来帮我们的,我们怎会害你们。”
秋池没有说些什么,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拭去谢袄脸上的泪水。眉目冷淡的少女眼波在谢骄和谢袄身上转了一圈,微微抿唇,松口了,“想是我看岔了。”
简繁华与秋池短暂地对视几息,他让开了路,“阿律兄,麻烦你了。”
谢袄接过秋池的帕子,又无助地靠在了严范阿梓的肩上,她不言语,只默默地拭着泪珠。
严范阿梓有些心疼谢袄这样,谢袄是她遇见的第一位同龄同性的灵师,她到底舍不得她痛苦,不免柔声道,“有我看着阿律呢,绝对不会出事。”
严范阿律走了过来,听到姐姐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话,失笑道,“姐,你对小袄姐可比对我好多了。”
严范阿梓心中无限柔情被严范阿律打断,姐姐的血脉压制让她没好气地白了弟弟一眼,“你小子说什么胡话呢,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那也算好吗?”严范阿律小声嘀咕。
严范阿梓眉毛一挑,正要还口,严范阿律就蹲下去,速度飞快的看起了谢骄。
谢袄拭泪的动作一顿,她让开了位置,人挪到了谢骄的头边,让谢骄靠在她的腿上。
“秋池姐,手帕……”
把弄脏的手帕直接还回去不像样子,谢袄和秋池没有心灵相通的地步,只能开口暗示。
秋池轻轻摇头,她是退得最远的一位,人已经靠在了墙壁上。
两女目光交接。
谢袄将手帕塞入怀中,垂眸眸色难辨,秋池则直接挪开视线,神游天外,但从她站的姿势来看,她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简繁华不是调节气氛的高手,他不当气氛终结者就不错了。人情世故不到家的他想给人腾位置,但又不知道往哪里腾,只得不尴不尬地挪了几步。
心里尬得要命。
师兄快点醒过来吧,简繁华心里默念。
灵师大多心高气傲,人均长了张嘴不会说话,像谢骄这样没什么脾气又肯调节气氛的人实属罕见,这不,他才昏迷了一会,简繁华就开始想他醒来了。
谢骄这边,严范阿律这次的动作收敛了很多,或许是怕被误会,他连灵力都动用的很少,手指只在眉心处游走。
少年仔细检查了一会,面露难色。
谢袄时刻关注着他,见严范阿律脸色不好,不由紧张起来,“师兄怎么了?”
“谢骄兄的灵台里,似乎……不止一个魂体。”严范阿律眸光闪烁。
谢袄瞳孔收缩,手指不自觉蜷缩,“不止一个……”
“好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直接说怎么救吧”严范阿梓见弟弟含糊其辞的,不耐地按了一下他的头,“再拖下去,谢骄就真要断气了。”
严范阿律被姐姐强制按头,苦涩不已,“姐,你是我亲姐对吧?”
如果是的话,你倒是站我这边一下啊。
严范阿梓懒得安慰弟弟,她知道严范阿律几斤几两,自然清楚弟弟能尽快救醒谢骄,他现在这样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严范阿梓对弟弟的私心无从猜起,也不想偏帮着谁。如果严范阿律没开能救谢骄的口,她不会说什么,可现在他话都说了,明示暗示完了又耍小动作……
严范阿梓心底不喜,承诺的事就要做到,如果不想做,一开始就别说。
“阿律,”她语气重了一些,“你可以的,对吧?”
严范阿律瑟缩了一下,一般严范阿梓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就代表她生气了。严范阿律这么做有很多理由,出于大义,出于私心,可偏偏这些理由,都是不能摊开跟姐姐讲的。
“姐,”他郑重道,“我可以。”
严范阿梓轻捏了把严范阿律的肩胛,这个原本比她瘦小需要她保护的孩子早就长大了,严范阿梓知道他有很多事瞒着自己,但孩子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秘密。
她能做的,仅有守住本心而已。
“嗯,我相信你。”
严范阿律闭上眼睛,指尖轻点谢骄眉心,他默念口诀,七彩符文在四周若隐若现,彩光顺着指尖流入谢骄眉心。
不过几息,严范阿律冷汗如瀑,面色发白,可见七彩符文对他消耗之大。
严范阿梓与严范阿律系出同源,见状以掌抵背,为严范阿律输送灵力。
“我的灵力可以吗?”谢袄也想出份力,可灵力是不能瞎传的,故有此一问。
“暂时不用,”灵力被极速抽走,严范阿梓惊讶之余拒绝了谢袄的好意,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谢骄现在的情况有点奇怪。”
“有什么问题吗?”谢袄替谢骄理了理散落的鬓发,严范阿律的彩光几乎是顺和地融入了谢骄的眉心。谢袄灵力探测一番,发现谢骄损伤的身体在慢慢修复,脸颊也有血色,一切看起来并无不妥。
严范阿梓神情有些凝重,“小袄,你知道谢骄是哪里人吗?”
谢袄一怔,照实说,“不清楚,师兄只说是很远的地方。”
“这样吗……”严范阿梓神色复杂的看了谢袄一眼,“小袄,有没有可能,谢骄是我们大仓山的人?”
谢袄:“?”
严范阿梓道:“七彩符文连接大仓山灵脉,可蕴养魂灵,阿律以七彩符文注入灵脉之力给谢骄,为的是稳住他的灵台,唤醒他的魂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在我们的设想里,情况不该如此顺利。”
“百余年前,山主封闭了大仓山及大仓山的灵脉,不允许任何外界之人染指灵脉,这也导致大仓山的灵脉不能为外界之人所用。不属于大仓山的人,就算有七彩符文做引,也会受一番罪。”
“但现在谢骄的情况,却是一点都未排斥大仓山的灵脉之力……因此,我才会想,谢骄是否是我们大仓山的人,只不过因缘际会,小小年纪就离开了大仓山,离开了自己的家。”
谢袄:“……”
她回想谢骄对故乡为数不多的描述,犹豫不定。
严范阿梓轻叹,“没事,等他醒了,我们再问他。”
她收回手,四周的七彩符文已尽数流入谢骄体内,严范阿律不再需要她的加持。
严范阿梓道,“在我的灵力加持下,阿律已经通过符文进入到谢骄的灵台之中,接下来,我们只需要等他把谢骄唤醒就行了。”
谢袄还在想严范阿梓刚才的话。
严范阿梓站起来活动片刻身体,见谢袄面色艰难,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你师兄有可能是大仓山人这件事,那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谢袄眉头就没平下来,“不是难以接受,而是……师兄未曾提起过。”
她……也不愿信。
“或许他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没有记忆,自然无从提起。”严范阿梓从小没有父母,只和弟弟相依为命,在这点上很有发言权,“我和阿律就是,在被山主所救前的记忆,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她看向谢骄的眼神真切了几分,喃喃道,“如果谢骄真是大仓山流出去的孩子,这次回来就算认祖归宗了。”
谢袄呼吸一窒,她开始感到难受。
严范阿梓体会不到谢袄的心情,她作为山侍,欢迎每一位归乡的游子,在“自家人”滤镜加持下,看谢骄是越来越顺眼了。
她忍不住上手想摸摸谢骄的头——这可是自家人的头!
可惜手伸到一半,就被人拦截了。
“秋池姑娘……”严范阿梓奇怪的看着秋池。
秋池这是什么意思?
“男女授受不亲。”秋池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我把谢骄当弟弟看,姐姐摸弟弟的头,跟授受不亲没关系吧。”对姐弟关系,严范阿梓思辨性极强。
秋池顿了一下,祸水东引,“既然要摸,怎么厚此薄彼,我看简兄弟也很想当你弟弟。”
被提及的简繁华:“?”
刚歇了一会的他一脸茫然,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严范阿梓品出秋池的意思了,她挑了挑眉,“秋池姑娘,你跟谢骄是什么关系?”
连摸头都不让她摸一下。
“救命之恩。”秋池道。
“所以你打算以身相许?”这套路严范阿梓熟。
“不,”秋池摇头,“谢骄不需要我这样。”
“那……”你阻止我做什么?
严范阿梓做了个手势。
“谢骄不喜欢不熟的人碰他,尤其是头这样脆弱的地方。现在没什么,但等他醒来后知道了,会讨厌你。”秋池解释道,“就算他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会抵触你。”
简单点说,谢骄不喜欢没有边界感的人。
严范阿梓服了,她耸耸肩,表示谢骄这个带刺的弟弟她不敢动。
“小袄,起来活动一会吧。”她看谢袄一动不动的,道,“谢骄的头你给他拿东西垫一下就行了,别把自己的腿压麻了。”
谢骄的脸色慢慢变好,呼吸也趋于平稳,谢袄对严范阿律的猜疑之心也淡了下来。一口气松了,谢袄才发觉身心疲惫不堪,严范阿梓和秋池过来扶她,她也没有拒绝,顺着就起身了。
秋池和谢袄交情不深,扶起谢袄后,她把自己的外衫脱下,叠成一团塞到了谢骄脑后,人坐在衣服边静静看着谢骄。
谢袄嘴唇微动,最后没说什么,被严范阿梓带着活动起来。灵师的恢复力极强,慢慢走了几圈,谢袄恢复了不少力气,但心神的疲惫极难散去,因此她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严范阿梓在谢袄允许后一边给她输灵力,一边跟她聊谢骄。
“你跟谢骄认识很多年了吧。”
“……五六年而已,不算长。”
“那也很长了。他人很不错,对吧?”
“嗯,师兄人很好。”
“那他肯定没事,好人有好报,没人敢收走他。”
“嗯。”
在严范阿梓的灵力加持和插浑打科下,谢袄心情松散不少,脸色也红润了。
“阿梓,谢谢你这么照顾我。”转到不知第几圈,谢袄说。
严范阿梓不太好意思,“这有什么,我们是朋友,对你好是应该的。”
谢袄摇摇头,“不,阿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你对我好,你肯帮我,是你的好心,是你把我当朋友看。这是你的善良,你的真诚,我永远不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对我好,我以后也会对你好。或许我们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对彼此有所隐瞒,但我今天可惜发下灵誓,只要你不伤我挚爱之人,我一定以赤诚之心待你,至死不悔。”
说着,谢袄真的要发起灵誓。
严范阿梓听得心中温暖,见谢袄真要发誓,哪里会让,“小袄,你不用发起灵誓。我信你。别看我们大仓山地处孤僻,识人的本事却不差,打从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实心人。你既然肯跟我说这掏心窝子的话,那就没把我当外人。”
“你把我当姐妹,我也把你当姐妹。发灵誓这种话以后不必再提,若有真心,灵誓又如何。”
谢袄握紧了严范阿梓的手,微微一笑。严范阿梓没管那么多,她和谢骄都是女孩子,直接女孩子贴贴。
谢袄和严范阿梓打得火热,严范阿律正闭眼唤醒谢骄。简繁华休息完后没事做,从腰间香囊里取出几味丹药,走到秋池身边递给她。
简繁华鼓起勇气,“秋池姑娘,这是能凝神静气的药丸,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要不要来两粒静静神。”
秋池看了一眼简繁华,见他面露忐忑,接过了丹药往嘴里送。
“多谢。”她平静开口。
“不客气,我这里还有很多。”没被拒绝,简繁华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素来不会与女子交往,加之秋池性子冷淡,他是真怕秋池理都不理他。
“药也是能乱吃的?”嘴上这么说,秋池动作不停,把几颗药丸尽数吞下。
有了话题,简繁华也能往下聊,“没事,这是灵植制成的药物,有事吃了能静神,没事吃了也能滋补身体。”
秋池静静点头,现在就她和简繁华无所事事,她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来日方长,她不能一直这么冷。
秋池:“简兄弟是哪里人?”
“我是清净府人士。”
“清净府?”秋池略做思索,“我没去过。”
简繁华笑道,“清净府坐于灵异界与人间界的交汇处,一大半都被藏匿了起来,秋池姑娘没见过实属正常。”
秋池点了一下头。
提到家乡,简繁华来了热情,“等大仓山的事情办完了,我可以请你还有谢师兄他们一起去我家做客。我母亲会很欢迎你们的,她总说长日无聊,想和年轻人说说话呢。”
秋池:“我很期待。”
简繁华继续畅想,“刚好我师傅和我母亲宿在一处,若是你们都去了,我师傅也不好厚此薄彼,定会教你们她的拿手本领。我师傅本领高强,秋池姑娘定能有所收获。”
秋池:“若真有机缘,我定会好好见识一番。”
简繁华笑着点头,他已经开始想象回家的热闹了。清净府太清净了,若能将这些性格迥异的友人带回去,母亲也会展颜一笑吧。
简繁华与秋池坐在一处,谢袄和严范阿梓在另一处咬耳朵。严范阿律和谢骄一趟一坐,闭目沉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下的黑雾被简繁华布下的卷轴压制,剩下的黑雾也已消散无踪。
危机感渐渐离众人远去。
在秋池都觉得会无事发生时,简繁华已经说着说着昏睡了过去,他目力耗费太广,急需养神。不远处,严范阿梓也靠着谢袄睡了过去,谢袄本来没想睡,奈何**凡胎,又没什么危险,她坚持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阖上眼睛。
秋池见状,起来走了两圈,布下了简易的灵阵以防不测。她非**凡胎,无需睡眠,因此能不间断的观察谢骄的状况。
秋池又走了好几圈,确定几个人或深或浅睡了,才忍不住到谢骄身侧,摸了摸少年的左眼。灵师有灵力加持,肌肤细腻,秋池轻轻摸了两把,心满意足。
但等她想收回手时,一只有着丑陋疤痕的手捉住了她的手。
“你……醒了?”秋池被突然抓住手,也只睁大了些眼睛,神色没有丝毫紧张。比起被抓包的尴尬,她更关心谢骄的身体,“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骄默默看着秋池,也不答话,就这么盯着。漆黑的瞳孔涣散,没有神采。
秋池心里咯噔一下,她见过魂不附体的人,和谢骄现在的症状一模一样。她忍不住看向严范阿律,手中灵力盘旋。
最先怀疑严范阿律的是她,迫于形势没有动作的也是她。人心难辨,秋池一时被难住了。
但很快,“谢骄”就替她做了选择。
一动不动的“谢骄”在秋池犹豫间,一掌拍开了严范阿律。秋池本着不撕破脸的原则接了严范阿律一下,确定人没事后,把他丢到了一边。
“谢骄”此时已经坐了起来,见秋池过来,他手中黑雾涌出成线,从四面八方切割秋池。秋池也不惧,她的身体何等坚硬,黑色金丝对她无用。
“谢骄”察觉到这一点,他站了起来,装作要和秋池硬碰硬,但在秋池真的做好准备硬抗时,他又略过了秋池,整个人像箭一般射到了黑点吞噬竭泽的位置上。
“谢骄”划开掌心,黑色的雾气顺着他五彩斑斓黑的血液流入地面,地上开了一只眼,于石壁上的眼睛相呼应。两只眼睛像活了一样眼珠四处乱晃,并且凸了出来。
从秋池的视角来看,“谢骄”已经被夹在了两只凸出的眼珠之间。漆黑的眼珠子不断涨大,黑色的粘腻的液体如丝线般一坨坨撕扯着出现,想要吞掉“谢骄”。
秋池自然不会如眼珠的意,灵鞭从腰间散开,目标直指“谢骄”,想要把他拖回来。“谢骄”察觉到这一点,向秋池这边看来。
他说,“停下。”
【“停下。”】
秋池不能动了,灵鞭也静止在半空中。灵力在躯壳内流窜,秋池深知谢骄言灵的厉害和副作用,毫不犹豫地祭出了她最强的灵术,这一刻,秋池的灵台像一口锅,她发动的灵术是柴薪,不断熬煮她的魂魄。
她周身七彩光芒闪烁,彩光凝成液体,化作一道道细如丝的脉络,如数覆盖在秋池身上。
“破。”
秋池轻喝一声,静止的空间应声而碎。
将被两只巨眼吞噬的“谢骄”若有所感,向秋池看来。秋池行如风,一息之间便到了“谢骄”面前,她知情况紧急,顾不得许多,一拳砸在谢骄脸上,七彩光芒粗暴注入“谢骄”头颅。
“咳……”挨了一拳的少年咳了一声。
秋池的心比寒冬腊月天的冰还要冷,她一边逮着“谢骄”溢出黑雾的部位揍,一边把“谢骄”往没人的地方带。
几击下去,地动山摇,却不过十几息。听到动静醒来的谢袄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情况,秋池的下一拳就被“谢骄”险险躲过。“谢骄”是没什么事了,但他身后的山顶有事。
秋池彩光加持下的一击何等巨力,只一拳,山顶就掀开了四分之一。
“谢骄”闪避的动作顿住了。
谢袄震惊之余,想和秋池比试一番。
严范阿梓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见状,只觉自己还在做梦。
简繁华沉默,作为使弓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臂力惊人。现在看来,他不过井底之蛙罢了。
“谢骄”停了,可秋池不会停,她一鼓作气,邦邦几拳。“谢骄”侥幸躲开了,但河山溪山的顶也被掀了,此时临近正午,日头已高。“谢骄”被正阳一照,见不得光的本能让他想往没光的地方躲。
可秋池怎会给“谢骄”这个机会,她堵住“谢骄”的退路,高声喊道,“快来制住谢骄!他被夺舍了!!!”
这一喊捅了“马蜂窝”。
简繁华五箭齐发,箭如流星,直向“谢骄”而去。谢袄动作慢了半拍,随即提着重剑全速前进,顺便堵死了“谢骄”可能的退路。严范阿梓本想帮忙,可谢袄冲了几步回头丢给她一个银葫芦,让她把昏迷的阿律收进去再来帮忙。
严范阿梓不放心弟弟,拿着葫芦就去了。快速把严范阿律回收,她拔出弯刀,从另一路夹住“谢骄”。
又是十几息过去,秋池身上的彩光渐渐不稳了,她面如金纸,但手上动作愈发狠辣,谢袄几次想插手,苦于没有默契,怕弄巧成拙,还是严范阿梓赶到,看清秋池身上彩光的来历,往她身上拍了一道彩光,说“可以了”才加入的战局。
简繁华配合着三个近战女人缠住“谢骄”,并有意识的把他往掀开的山顶上挤。太阳对夺舍谢骄的东西似乎有奇效,还没向上打出几十米,“谢骄”身上便滋滋作响。
秋池灵鞭游走灵活,承包了谢袄和严范阿梓空中的借力点,三人与“谢骄”打的有来有回。
找到了“谢骄”的出招规律,严范阿梓一边打一边骂,“谢骄不是说他体术不好吗?怎么成这样了还能打这么久?”
谢袄脚尖点在秋池分散的灵鞭上,她打得自由又畅快,战意上涌,闻言笑道,“我师兄他体术确实一般,他能打这么久,靠的是毅力,和实力无关。”
严范阿梓翻了个白眼,作为盟友,谢骄这样非常可靠,但作为敌人,他这点就很烦人了。
秋池是唯一不借力就能飞的空中单位,她一心三用,消耗巨大。好在“谢骄”身上想夺舍他的东西已经被打的七七八八,只要在下一招定胜负即可。
秋池给谢袄和严范阿梓一个动作示意,见两女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屏息静气,将所有的灵力汇聚在拳头上。
在谢袄和严范阿梓把“谢骄”定住的那一刻,她瞬闪到“谢骄”身前,出拳。这一拳透支了秋池的灵力,她喷出一口血,彩光散去,她往下坠。
谢袄和严范阿梓想去接秋池,可她们没了空中接力单位,稳住自己的身体都难,哪里能支援到秋池。
山风还是这样。
秋池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看着定在半空中身上闪烁着彩光的少年,嘴角弯起了很小的幅度。
这一次,她终于帮了他一把。
他不在孤立无援了。
“秋池…坚……持…住!”
谢袄不顾形象的大喊,“我们……马上…来!”
秋池已经快听不见了,魂魄被煎熬得不成样子,她太困了。
“灵域。”
“开。”
空间静止了,秋池向下坠的力忽的散了。
山风停止,树叶无动,天地之间,她听到了心跳声,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心跳声。
秋池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少年轻柔地抱住了她。
“你回来了?”秋池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但她知道是他。
少年一默,但很快,他接上了秋池的话,“……我回来了。”
“这一次,还走吗?”秋池不清楚她在问哪一个时间段的问题,“我已经可以帮到你了?能不能带上我?”
“我不怕死,你是一个人,我也是,我可以陪你走完你要走的路。”
“我不怕苦,也不怕累。你能不能……带上我?”
鼻腔都是血的味道,秋池的泪早就流干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心中苦涩。这一次,他还是要一个人走吗?
“我不走了。”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秋池的口鼻,将她脸上的血渍擦去。
“秋池g……秋池,”少年说,“不要问我能不能带上你,你已经靠自己来到了我身边。”
“你是特别特别厉害的女孩子,你很厉害,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秋池眼角微湿,“这些话,只有你会和我说。我很想你,谢骄,我真的很想你。”
她沉睡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见到他。山间精灵寿数无限,如果错过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见不到他。
“没事了,”秋池的手被少年抓住,“你摸摸看我的脸,我就在这里。”
“不摸,”秋池道,“你的脸被我揍了两拳,已经肿得像猪头了。”
少年:“……”
他道:“你不要小看灵师的恢复力!我已经好了!”
秋池忍不住笑了,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脸颊,就算看不见,她也没有遗憾了。
秋池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深的灵台之内。
*
“……师兄。”被谢骄控制灵域接下来的谢袄心下不安,她从没见过谢骄如此阴郁的表情。
抱着秋池的谢骄回过神,又变回谢袄熟悉的模样,他自觉刚才的神态不好看,有些不好意思,“小袄,我刚才吓到你了吗?”
谢袄摇头,“没有,师兄。”
她担忧的看着秋池,“秋池姐没事吧?”
谢骄的神情又变得阴郁起来,他可能没发现此刻的自己有多愤怒,“秋池没事,我给她注入了灵力,她的体质异于常人,睡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
说完,谢骄细心地理了理秋池的鬓发。
谢袄亲眼目睹了秋池的奋不顾身,对谢骄细心照顾秋池这件事,她心中没有一丝不满,一开始见到秋池时的戒备早就消散无踪,只剩敬佩。
“秋池姐对师兄很上心。”
谢骄的灵域只囊括了谢袄和秋池,谢袄完全可以说实话。
谢骄没有顾左右而言它,他“嗯”了一声。
这是直接接受了?
谢袄不免惊讶,谢骄是羞于接受他人善意的性子,就算是她,也花了几年才让谢骄真正地接纳自己。
谢袄有些酸,“师兄,区别对待啊。”
这里没有外人,谢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谢袄道,“你这是吃的什么飞醋?没有你和师傅师叔在前面打开我的心门,哪有我今日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
这个回答满分。
谢袄心中十分满意,但嘴上还是别扭,“所以我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啰。”
“辛苦小袄栽我这颗铁树了。”谢骄语气温柔,他对自己人的包容是无限的,谢袄的小情绪他愿意接招。
谢袄“哼”了一声,她见谢骄持续不断的为秋池输灵力,不由担心谢骄的身体,“师兄,你才刚醒,我这里还有你存我这里的灵力,要不先拿这个顶着,等你恢复了在为秋池姐输灵力也不迟。”
谢骄存在谢袄这儿的灵力和他输送的灵力没有差别,故谢袄有此建议。
“我已经没事了。你知道的,你师兄我别的没有,灵力管够。”谢骄摇了摇头,这事他自己全程把控才放心。
“师兄,”谢袄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是什么东西,想夺你的舍?”
谢骄怒气值up,面色阴沉,“狗东西。”
谢袄深吸口气,她得精细的排查一下,“我们认识它吗?”
谢骄冷冷一笑,“很快就会认识了。”
那就是现在不认识了。
谢袄松了口气,问问题直接了很多,“刚才阿律进了你的灵台想要唤醒你,你见到他了吗?”
谢骄挑了挑眉,他和谢袄太了解彼此,“好啊小袄,敢情你刚才不是在关心我,你关心的……另有其人啊。”
谢袄:“你!”
她不乐意了,“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不关心你了。”
“说让你不诚实,明里暗里问阿律。”
谢骄一副“这不是我的错,心里有鬼的是你”的样子。
“你无理取闹,”谢袄有小情绪了,“我委婉的问你,还不是怕局面尴尬。”
“这里就我们三,有什么好尴尬的。”谢骄认为理由不成立。
“反正我没有不关心你。”谢袄嘴硬道。
“那你也没多关心我。”谢骄认为谢袄心不够诚。
“你……”谢袄撅起嘴,少有的女孩家模样。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谢骄见好就收,真把谢袄惹恼了场面就好看了,他单方面的好看。
“我已经见过阿律了,他没问题。”
谢袄这下真轻松了。
“这就好,你当时突然昏迷过去,阿梓他们态度又不明确,我真怕……”
谢骄:“怪谁?还不是你要吓我。”
谢袄反思自己,“确实,是我草率了。”
谢骄转向飞快,“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胆小了。”
谢袄的反思被打断,她白了谢骄一眼,“你到底想我怎样?好赖话都让你给说了。”
谢骄讨饶道,“我这不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吗,反正现在我没事了,你也不必自责。”
“你没事是你福大命大,我该检讨还是要检讨。”谢袄没因谢骄的袒护沾沾自喜,这次是她玩大发了导致的局面,要真出了什么事,她得背。
“好,检讨可以,但不要钻牛角尖,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至于太较真。”谢骄从未轻看谢袄,他真不觉得这是件大事,自然不希望谢袄过于忧思。
“嗯,”谢骄顺毛有一套,三言两语下去,谢袄虽未解开心结,但到底不在为此事魔怔,她的关注点放到了新的位置上,“对了师兄,你跟阿律说了些什么?”
谢骄犹豫了一下。
“不能说吗?”若不是大事,谢骄不至于犹豫,“不能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刨根问底。”谢袄摆摆手,让准备张嘴的谢骄闭嘴。她的关注点又绕了回去,“秋池姐还流血吗?”
“不流了,外伤我给治好了。剩下的是内里亏损,得慢慢养着。”谢骄跟上谢袄的思路,回答她。
“那秋池姐得跟我们回去了,”谢袄道,“正巧还有空房,我们向两位师傅说明原委,他们一定会同意。”
“你来说,你说效果好。”谢骄光速把说服任务分给了谢袄,谢袄在说服这件事上天赋极佳,百试百灵。
“我来就我来,”谢袄开始思考秋池住哪间房了,“我们俩的屋子左右都有位置,如果我秋池姐住左边,那右边就给繁华住,反之亦然。我屋前种了些花,到时候开了可以给他们分点,师兄你屋前那颗柿子树,来年有柿子了就是六个人平分。如果邀阿梓阿律他们来做客,那又是另一种分法……”
谢袄说啊说,谢骄听啊听。听着听着,谢骄笑了起来,“想得这么具体?”
谢袄一脸向往,“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朋友,能不把他们算进来吗?”
谢骄失笑,他擦去鼻翼溢出的血,将暂时无事的秋池托付给了谢袄。
“接下来,就是你师兄我的表演了。”
“showtime。”
“什么啊,”谢袄眯着眼睛。
“表演时间。”谢骄道,“反派的陨落,既该凸现主角的高光时刻,也该给反派最后的体面。”
“那反派死活不愿意体面呢?”谢袄听谢骄说过很多炸裂的故事,主角是气运之子,反派是主角的磨刀石。有逼格的反派会死的很壮烈,没逼格的反派会死得很尴尬。
“那我们就帮他体面。”谢骄拉了拉长袖,装作恶狠狠道。
“嗯嗯。”谢袄抱着秋池,坐在了“观众席”,这是谢骄留给他们的特别席位。
*
土石陷落,地动山摇。
被关在地底不知几年的人——如果他们的形貌还能称人的话,他们因空间的狭小不得不挤在一起,共同迎接未知的“神迹”。
人与人挤在一起,浓重的鲜血和体味早就损坏了男人女人的嗅觉,肉与肉碰撞接触,其中不少人腹中饥饿,隔得远还好,人贴人下人肉特有的温度简直叫人发狂。
不多时,被饥饿主宰的人趁旁边人无法挪动时,张嘴就啃,鲜血与咀嚼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清晰可闻,叫骂咒骂声不绝于耳,但啃食的人没有理会,他们撕咬着。
在没有官兵治理的地底生活了几年,他们早就忘记了人伦纲常,沦为了饥饿的兽。
“阿爷……”
人群里,孩童在抽噎,为这人吃人的惨象。看起来不过四十,头发却早白了的高大男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他和孩子被关进这里半年了,他身强体壮,能换食物,因此还没沦为兽。
但再在这里待下去,沦为兽是迟早的事。
而且孩童肉嫩,最近已经有不少人打孩子的主意了。男人抱着自己唯一的骨血,心中悲怆,他能护孩子多久呢?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他们在做什么?”
一道好听的声音从洞穴上方传来,一位身着灰青色长袍的俊逸公子踩在石壁上,那公子斜挎一把玉色弯弓,手脚的华贵衣袍被金丝带绑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举手投足之间贵不可言。
公子身侧,一少女手持银色葫芦,穿着正蓝色异族裙装,她明艳不可方物,眉眼之间又颇具英气,宛如西王母坐下玄女,驯服野兽,走向山林。
男人离这里最近,这两位宛如神明的世外之人又没收敛声音,因此男子在嘈杂的脏乱的环境里,听到了两位世外之人的对话。
“他们在做什么?”
“食人。”
“为什么要食人?”
“他们太饿了。”
“饿了为什么不反抗?他们有这么多人,而关押他们的才不到百人。”
“这里有竭泽坐镇,他们即使侥幸冲了出去,也没有活路。”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们已经丧失了做人的纲理伦常,我们能救得了他们的人,却救不了他们的心。一群食过人的人,已经不能再回到人群里了。他们知道了同类血肉的味道,未来极大可能会对同类下手。简兄弟,我们不能救他们……至少,不能救全部。如果我们有救无类,放他们还乡,危险的只会是将来接纳他们的人。”
“阿梓姐,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要做到有救有类,太难了。而且,我们也没有时间了,师兄已经展开了灵域,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启动净化卷轴帮助师兄才行。阿梓姐,我们是灵师,凡人的生死与我们无甚干系,我们做不到尽善尽美,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简兄弟,我清楚你的考量,可我记得,谢骄是想救这些人的。他让你提前布下净化卷轴的一部分,就是为了这些人。谢骄为了救我们、他们已经拼上了性命,我们无法在灵域里帮助他,但要是能在这里救下该救的人,也算是间接的帮助了谢骄。”
“可时间……”
“时间有限,筛选太难,这都不是问题。我有辨别人性的办法,只是需要简兄弟你的帮助。”
“我?”
“对,我需要简兄弟启动净化卷轴,再由我筛选有人性的人活下去。”
“阿梓姐,净化卷轴虽强,但要借用它铭刻的符文力量,是需要很大的代价的……值得吗?这些人,把他们放出去就行了,他们能不能活,看的是他们的造化,阿梓姐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值得,值得的。简兄弟,有些生命不该早早枯萎。这件事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件小事,多耗费些力量罢了,但对于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说,我们手中流出的力量,就能左右他们的生死。灵师既然有超出凡人的力量,那用这份力量去守护凡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举手之劳而已,就当行善积德一回罢。”
“好。既然阿梓姐坚持,我也愿意让阿梓姐展颜。”
“那就多谢简兄弟了。”
“阿梓姐多礼,顺势之事,何足挂齿。”
蓝衣玄女哼笑一声,“现在又是小事了?刚才你可是万般不情愿呢。”
少年公子垂眸一礼,“是繁华的不是,还请阿梓姐见谅。”
“哎呀,我就是打趣一下你罢了,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蓝衣玄女笑道,“简兄弟,多礼的人是你呀。”
少年公子沉默。
蓝衣玄女:“我也不是说你死板……小袄和谢骄他们都是敞亮人,你和他们相处时大可不必这么累,他们看中的是你着个人。要是你一直拘着这些礼,岂不是先一步与他们生分了?”
少年公子:“阿梓姐,为何……”
“因为我是姐姐呀,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也该担起这个称呼。”蓝衣玄女道,“我是大仓山的人,一生不能离开这里,与小袄将来也只能书信往来,但你不同,你是他们的师弟,将来必是朝夕相处。我喜欢小袄,也不讨厌你和谢骄,自然希望你们和睦,不只做表面的师兄弟。”
“再者,我明白你的孤独、犹豫、不敢上前。”
“在我遇到山主前,我和阿律相依为命,就像两头困兽一般遵从本能伤害别人,以此来保护自己。若不曾遇到山主,今日何来的我与阿律。繁华弟弟,人生难遇知心人,要是遇上了,就该紧紧抓住,切莫错过。”
“今日所言,实乃有感而发,还望繁华弟弟不要怪姐姐多嘴了。”
少年公子又是一礼,“阿梓姐所言发自肺腑,繁华定铭记在心。”
蓝衣玄女:“倒不用铭记在心那么夸张,算了,你说话就这个调调,我也该习惯了。那么繁华弟弟,劳烦你启动净化卷轴了。我也该清人了。”
少年公子有些犹豫,“阿梓姐,刚才我不便多提,但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耗费的精力先不提……干涉人间界生死,是会沾染因果的。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放心不下。”
“呦,你小子这话说的,还挺暖人心,不妄姐姐刚才疼你一场,”蓝衣玄女将银色葫芦往少年公子手中轻轻一掷,象征生命的新绿色从她身上溢出,她素手一点,“可惜啊,姐姐已经决定了——其间因果,我来承受。繁华弟弟,你别担心我,姐姐背后有神,就算不幸英年早逝,将来也能投个好胎。”
少年公子接过葫芦,仍是犹豫,“阿梓姐……”
“好了,你在犹豫,我就要生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心意岂能说变就变。刚才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能反悔的。”蓝衣玄女隐有怒容,却不见真的生气,她隔空推了一把少年,七彩符文自她掌心生出,她闭上双眼,默念心诀。
男人已然被这神迹惊呆了,要不是怀中的孩子拱了拱他,他还没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地底的人不约而同地仰望,仰望这与他们生来就不同的高贵的“神”。
地底的人失去的是人性,不是脑子,所以在“神”旁若无人的谈论他们的生死时,便有人按耐不住想要个说法,但他们又不敢。因为那高高在上的两位,一看便能轻易定下他们的生死。
可还是不甘。
蓝衣玄女闭目后,蠢蠢欲动的人把目光放在了少年公子身上。
有人心怀希翼站了出来,“这位仙人,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少年公子不答。
有人心怀恶意,“救?你怕是耳朵被人啃了不中用了,没听到他们说的吗,他们只救自己看上的人。”
有人投机,“那选我啊!我身强力壮,一个顶三,选我,我做奴隶,做畜牲都行,就是不要待在这里了!”
人群开始吵嚷,少年公子——简繁华冷眼旁观,他长在灵异界,灵师传统的教育让他对凡人生不起什么感觉,不讨厌,但也不会刻意接触。
像简繁华这类态度的灵师,已经算很好说话的了。
灵师大多自命不凡,灵师看灵师都嫌弃对方,更何况灵师看凡人。说现实点,灵师看凡人,就像凡人看猪狗,唯一不同的,就是灵师不食人。
简繁华闭目养神,只待严范阿梓的信号。
但地底的人不会让他安宁。
人群是奇怪的,当他们没了目标,就会把眼神投在自己人身上,自相残杀,但假设给他们一个假想敌,他们又能团结起来。
如今,简繁华和严范阿梓就是他们的假想敌。
“既然他们不打算救我们,那就把他们拉下来,让他们跟我们一样。他娘的,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个个绫罗绸缎,香粉香油的用着使着,养的一身细皮嫩肉。老天爷真是不公,我们在泥里腐烂,他们在云端上活着,凭什么?”
“可他们一看就有神通,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冲上去就是送死啊。”
“就算是死,能把他们拖下来也成。他们来了这里,还想见死不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他们先无情无义的,我们让他们跟我们一样,又有什么错?”
“就是,我们有这么多人,拿命去堆,我不信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
“神仙也会累,那些关我们的人里,也有几个有神通的,我见过他们受伤乏力的样子。”
“那就杀了他们!也让这些神仙看看,我们凡人的力量,不是说我们猪狗不如吗,那就让我们这群猪狗给他们些厉害瞧瞧。”
人群在躁动,针对简繁华二人的恶意不断发酵。
以简繁华的耳力自然能听到这些人说的话,但他没在意,也没有任何行动,因为没必要。凡人破不了灵师的护体灵力,从一开始,灵师与凡人便不在一条路上,不是同行者,不必在意。
有人开始攀爬石壁,有人开始寻找石头,被煽动的人群在行动,但也有一部分人没有参与,他们躲在地底的石缝里,不害人,也不主动提醒些什么。
男人抱着孩子犹豫了,他听清了简繁华与严范阿梓的话。他心有希翼,他没食过人,他的孩子也没有。若他们筛选的标准是这个,或许他和孩子能活下去!
活下去,多么美妙的一个词。
男人激动了起来,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他怕被人惦记上。
第一轮的人爬到了简繁华的脚下,简繁华只换了个位置。第二轮的人拿石头砸他,他也只再换了位置。
但第三轮的人想要去碰严范阿梓时,简繁华眉头微皱,他挽弓,一箭射入了离严范阿梓最近的人的左臂,那人吃痛,一松手,掉下去摔死了。
人群陡然一静,然后像热水般沸腾起来。
更多的人向简繁华而来,但简繁华没有耐心了,他不能让严范阿梓被这群凡人碰到,太脏了。
简繁华几步越到严范阿梓身边,灵力向外扩散,将最近的十几个人推了下去。净化卷轴早已布置在上层,简繁华取出师傅交给他的白玉轴心,往里注入灵力。轴心由七十二枚六边骨生玉组成,灵力一进入,七十二枚骨生玉转动,按河山溪山的风水灵脉排序,催动封印卷轴发挥它的效用。
白色符文若隐若现,不多时,已爬满了石壁,犹如流入昏黑的白色河流。简繁华控制轴心的转向,白色河流跟着他的气息游走,破开黑暗。
心诀念到最后,严范阿梓见简繁华启动了净化卷轴,她也不多言,挥动七彩符文向白色符文落去。
两道符文骤然接触,彩光顷刻间吞噬白光,覆盖河山溪山的净化阵法为彩光做了嫁衣,彩光大盛,大仓山的灵脉流出一缕,将地底的人都卷了进去,数其功过,问其本心。
严范阿梓召唤灵脉时便契约好了内容,凡是灵脉认可者,可被送到河山溪山之外,再由山主行地藏之术,将其送往大仓山之外的城镇附近。
这些人被竭泽强掳来大仓山,对大仓山或多或少心有怨气,为安全计,山主无法收容心怀异心之人,只能让他们离开,死生自由天定了。
至于没有被认可的人,将由灵脉结束他们的生机,洗涤魂灵转世。
契约的代价支付完,严范阿梓脱力。简繁华赶紧扶住了她,少年眉心皱成一团,心情很不美妙。
“怎么了?”严范阿梓察觉简繁华的郁气不光是因为她的身体。
“那些人,刚才差点碰到了你。”简繁华道,“我及时阻止了,但不能确定你身上有没有沾染到什么。”
严范阿梓笑了,“就这?一件小事而已,不值得在意。”
简繁华:“那是你。”
他语气松快了些,“我小时候,家里的长辈被凡人碰到了,回去泡了半年的灵泉,还是觉得身上沾到了什么,好几年不敢出家门,生怕被人闻出什么。”
严范阿梓想了想那个场面,不太能绷住,“繁华弟弟,你家中长辈是不是有点娇气?”
简繁华叹道,“晚辈不能评价长辈,我只知道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那你在意吗?”简繁华面上小古板,但严范阿梓知道他心有成算,不会被规矩束缚。
“我怕你在意。”简繁华绕着弯回答了。
“我们灵师,对凡人来讲,一定是不存在最好的生物吧。”灵脉开始涤荡地底的人,一个个人形消散在彩光里,严范阿梓甚至来不及听见一声惨叫。她的心里有触动,但不多,她通过自己的经历问简繁华,“其实我成为灵师之后也想过,灵师和凡人哪里不同呢?明明长一个样子,吃一样的食物,唯一的不同便是我们有灵力,他们没有。”
“我修炼灵脉之术时曾感应过凡人,他们大多对灵师敬畏,畏的更多。凡人认为灵师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但真是如此吗?身为山侍,我最大的使命是协助山主守护大仓山。凡人,我不曾接触,也不曾敌对——他们不是我路上会遇见的人。”
“今日,若不是见此情状,我也不会如此。在凡人眼中我们轻飘飘夺取他们的生命,但在我们眼里,这恰恰是最负责的办法。”
说着说着,严范阿梓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共情凡人,她做不到,但真无动于衷,她又差点。
简繁华沉吟一声,“我的家族告诉我,这是天赋血脉,上天授予。”
“不过,我母亲告诉我,灵师之所以是灵师,是因为我们承担了责任——除祟的责任,净化浊气的责任,维护一方平衡的责任。或许在凡人眼中,灵师高高在上,但在我眼里,我们只是和他们分工不同。所谓的高高在上,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简繁华说到这里笑了一声,“我可不信凡人之间没有争斗,凡人与凡人争斗是常理,凡人与灵师争斗便是灵师高高在上吗。此等转嫁矛盾的理论,繁华不敢苟同。”
“强者的强是压迫,弱者的弱是可怜,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梓姐今日所行,不为私心,只求其道。繁华不认为阿梓姐所行有错,阿梓姐也不必过分伤感。”
“伤感?没有吧。”严范阿梓摸了摸自己的脸,伤感谈不上,就是面无表情了一点。
简繁华笑着摇摇头,少年长篇大论一番,心中郁气很快散去,家族的讲学对他影响有限,他会在意,但不会困于那份在意。
“阿梓姐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
严范阿梓“哼”了一声,道,“谢骄一个人没问题吗?他这个年龄展开灵域,会不会太勉强了?”
“应该没问题,”简繁华道,“我听师傅说,谢师兄五年前就开过灵域。”
严范阿梓:“我的山主呀,他还是人吗?都是灵师,怎么他这么强?”
以严范阿梓的天赋,二十岁左右拼一拼说不定能行,但十几岁……不是人,谢骄不是人。
“谢师兄天赋异禀,不然也不会被四师叔收为弟子了,”简繁华转移话题,“不过谢师兄再强,也比不过师祖青菏散人。”
“青菏散人,我听过他的名字!”严范阿梓来兴趣了,“山主和我们讲过,他拳打山外灵异界各大门派的故事,他真的有故事里那么强吗?”
“有,而且比故事里更强……”简繁华开始讲师傅祭拜故人时才会透露的过往。
*
男人被彩色的“水”淹没时,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子,诸般过往从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少时练武的自己,新婚夜花好月圆的自己,以及国破后归家,发现发妻不堪受辱自尽只留一幼儿于襁褓的自己。
几十年浮沉,此刻再忆起,恍然如梦。
男人站在彩色的“水”里,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融化,可身上没有疼痛的感觉。
“阿爷。”小小的手碰着男人的脸。
“没事小宝,不要怕。”男人轻拍小儿的后背,无痛的死亡真正降临时,恐惧反而散去了。他不熟练的唱着发妻哼过的歌谣,平静的接受死亡。
他与孩子陷入昏黑。
“喂,大哥,醒醒。”
“我们又没死,闭着眼睛做什么?”
唤醒男人的一道尖细的声音,瘦得脱相的女人用手扭着男人的腰。男人吃痛,弹了起来。
“有这么大的劲,一时三刻是死不了了。”女人怀里抱着男人的孩子,略显刻薄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母性的关怀来,她见男人醒了,略有不舍的把孩子还了回去,“快抱好,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泡个澡还能昏过去。孩子要不要了?”
“我们不是死了吗?”男人稳稳接过孩子,听女人这么说,他讶然道,“身体都化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什么神仙的障眼法,”女人白了男人一眼,拢了拢破损严重的衣服,“反正我们活下来了。”
“活下来……”男人一阵恍惚。
“是啊,而且我听其他活下来的人说,待会会有仙术把我们送到山外面去,叫我们自行谋生,”女人道,“最先说的那个没人信,但后面醒的人多了,不少人嘴里都这么念叨,我们就在这等着了。”
我们……
男人往四周看去,发现周围居然围了不少人,或老或少,凑合数上一圈,也有几百人了。
“就剩这些人了吗?”男人还记得,地底关了很多人,以他从军的经验,说不定有万把人。
“能剩这些不错了,你是没看到,那些人在水里被沸煮的样子,比牲口还不如。”女人摇摇头,她严重无悲无喜,似早就看惯了这些场面。
“那我们就等着?”
“是啊,不然你还想怎么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能夹缝里苟活就不错了。”女人撇撇嘴,躺在地上,眯着眼去看金光闪烁的天,“大哥,我很久没见过外面的天了,现在的世道,天都这么亮么?”
男人这时才有空去看那天,无垠的金色充斥在苍穹之上,遮蔽了天空原本的颜色。这一天男人见了太多的奇观,金色的天反而震惊不到他,太阳不也是金色的吗。
男人:“我被关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天是蓝是金,不都是天么。”
“也是。”女人躺在地上,肚子咕噜噜的叫,她恰了把自己,让痛觉盖过饥饿,“大哥,你说我们出去了,又能怎么活呢?”
流民背井离乡,没有户籍,只能为奴为婢,给人当牛做马,可这就已经算顶好的,起码体面。若不幸被征兵,被抓去当人牲,那才是人间炼狱,死也死不安生。
男人也不知道,他没了国家,又没了家人。如今活着,凭的是不甘心,对这世道的不甘心。
“妹子,总有活路的。”
女人翻了个白眼,人只要活着,走的路都叫活路。她对男人木讷的性子无感,侧过身不说话。
“阿爷,这位姨姨是想你安慰她。”怀里的孩子都比男人懂得多,“你刚才说的话,是雪上浇油,姨姨会生气的。”
“那叫火上浇油,”男人摸了摸脑袋,“而且,我说的是实话。”
稚嫩可爱的孩童白了自家阿爷一眼,“谁不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就阿爷你懂吗?阿爷,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很‘何不食肉糜’?”
男人:“是吗?”
男人武将出身,断文识字,国破前家世不俗,就算落魄了,骨子里属于世族的傲骨还没断。
“是呀。”小小的身躯靠着男人,“阿爷太不知变通了,所以才会被讨厌,被人诓骗到这里。”
男人摸了摸鼻子,尴尬不已。
他向女人看去,却发现女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愣着做什么,跑啊。”女人朝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男人没弄清状况,跟着女人跑。
剩下活着的人也跑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们一样。
恐怖的炙热跟在男人背后,男人感觉他的后背已经融化了,他死命地跑,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刚才有好奇心的几个,应该被灼瞎了眼睛,倒在地上被滋滋烤成了焦炭。
男人的视线里只剩下耀眼的金色,那与太阳一般无二的颜色没有丝毫温暖,它向凡人彰显它的威力,却不是为了救赎。
男人不停的跑,他的胸腔在不停抽气换气,血的味道弥漫在他的齿间,可他不能停。有什么东西缠住了男人的腿,男人想要踢开它,可那东西越缠越紧,没过几步,男人就被死死缠在了原地。
“哎呀?!”
“这是什么鬼东西?”
“怪物,都是怪物,离我远点!”
“走开!走开!”
跑在男人前面的人也中了招,一时哀嚎声不绝。
炙热的温度已经覆盖了男人全身,男人抱紧孩子,闭眼等死。可那炙热的温度没有夺走男人的性命,男人睁开眼时,发现他身上的伤居然在慢慢的愈合。
“这就是剩下的人?”
飒飒的风声中,有什么降落了。男人听到了衣角摩擦的声音,有什么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最先落入男人眼中的是一小块正蓝色的衣角,然后是黑色的靴子,靴子做工精致,一看就是上好的皮料。与男人擦身而过的少年身着一袭蓝衣,衣上绣着简单的花草纹路,周身金光流转,男人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但从身形看,他约莫十五六岁。
长发被一根银色丝带散散系着,左右散落的黑发俏皮地落在少年肩上,被少年轻轻挑开。
“……光人?”怀中的孩子没见过这么金光闪烁的人,喃喃道。那声音极小,但少年偏耳聪目明,听到了,他转过了身,目光看向了男人怀中的孩子。
男人捂孩子嘴已经来不及了。
本来走了不少步的少年回转,向他们走来。
男人心都凉了,对于这等神仙,他这类凡人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口头请罪,神仙也只嫌他们聒噪。
“是你在说话?”
少年慢悠悠走来,他撤去了护体的金光。
男人看清了少年的面貌,心中升起了无边的恐惧。越美丽的事物却恐怖,眼前的少年形貌昳丽,像只摄魂取魄的精怪,但最让人战栗的是他的眼睛,右眼漆黑,左眼却像滚动的黄金,流淌着太阳的光辉。
这一明一暗之下,更为少年增添了似有若无的神秘气息,引人探究。
“还是个小孩子呢。”
少年走过来,蹲下了身体,与男人还有孩童平视。
“你今年几岁呀?”
少年态度温和,严重不带恶意。
“六岁。”孩童谎报了一个年龄,如果报小了,会被看做阿爷的拖累的。
“六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坚持了下来,你很厉害。”少年摸了摸孩童的头,他身上有种清爽的味道,让孩童放下了戒心,甚至还蹭了蹭他的手心。
孩童:“是吧,我很厉害。”
少年一愣,随即笑道,“嗯,你很厉害。”
男人已经麻木了,他一动不敢动。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僵硬,体贴地起身离开,仿佛刚才种种不过是一时兴起。
“等等,”见少年真的要离开,男人心里咯噔一声,他呼吸急促,在少年再度回头时道,“这位仙人,我这孩子既与您有缘,您可否愿收下他,就算做个看门杂役,那也是他的福分。”
少年:“……”
少年异色的瞳眸里闪过很多东西,但最后,他摇头,道,“我很遗憾,你的孩子,他没有那个天分。”
没有天分,就学不了神仙的功法。既然学不了功法,那待在神仙里只会格格不入,受神仙排挤。男人想通了这道关节,心中升起的诸多念想都熄了火,他对少年磕头道,“多谢神仙解惑。”
“哎呀,你不要拜我呀,我有什么可拜的。”
因为距离不远,男人听到了少年的喃喃自语。
男人愣神间,少年又走近了,他轻点孩童眉心,道,“你既然拜我一场,我也不好白受你一礼,这道护身符算是我的心意,保佑这孩子无痛无灾,长命百岁。”
说完,少年移开手,而孩童眉心多了颗朱砂痣。
“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少年看着男人道,“我施术时用了障眼法,其他人看不到,但你要是自己把这件事捅出去,后果请自负。”
男人反应过来了,“神仙放心,我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音未落,男人又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少年看得直皱眉,他把男人拉了起来,拍了拍男人和孩子身上的灰。
“够了,别拜我。”
他看着迷茫眨眼的孩子,语气放缓了,“小可爱,你要好好长大,我留给你的护身符能保护你一辈子,只要你不作恶,它就不会失效。”
“谢仙人赐名。”男人激动起来,颠了颠孩子,“可爱,还不快谢谢仙人,他给你起了个多好的名字!”
孩童——可爱眨了眨眼睛,“多谢仙人赐名。”
少年:“……”
男人眼中含泪,“我本家姓武,这孩子是我武家最后的一点血脉,因他自小体弱多病,我不敢给他起名,怕名字压了他的寿数。今日得遇仙人,仙人又降下神通,为我儿赐名,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男人道:“我知仙人不喜世俗之礼,可此等大恩,我与我儿虽是一介凡人,却还是想报答仙人万一。若仙人不嫌弃,还请让我儿为您打造一副长生牌位,日夜祈祷仙人寿数万载,仙缘不尽。”
少年:“这……”
男人:“若仙人不愿告知真名,留下道名亦可。总叫我们有个念头,不辜负了仙人今日苦心就是。”
“道名……”少年苦思道,“道名……”
“慈怀!”武可爱在男人怀中握着小拳头道,“阿爷常说‘慈悲为怀’,神仙哥哥对我们这么温柔,当得起‘慈怀’两个字!”
少年——谢骄脸蹭的红了,尴尬的脚趾扣地,“不,不……”不行啊
他是多大的脸,敢让人这么叫自己。
武可爱瘪起嘴,“神仙哥哥不喜欢这个名字吗?我觉得挺好的。”
小孩委屈地对手指。
“但神仙哥哥要是很讨厌就算了,我听神仙哥哥,神仙哥哥一定能想到更好的道号。”
谢骄:“……”
其实也没什么吧。
他想,反正就这孩子知道,他也不会四处传播,而且他还因为谢骄一时口顺的昵称得了“武可爱”这么个未来要用一辈子的名字,两相比较,“慈怀”这个只有武氏父子知道的名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于是,谢骄松口了,“就用‘慈怀’吧。”
见武可爱眼睛亮起,谢骄叮嘱道,“不过这道号你私下念念就行,不要告诉第四人。”
这种让他尴尬的小名,就埋藏在三人之间吧。
“好,我答应神仙哥哥。”武可爱郑重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神仙哥哥吗?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了吗?”
“有缘自会相见。”谢骄没把话说死,万一就碰见了呢。
武可爱点点头,跟谢骄拜拜,“那慈怀哥哥再见。”
谢骄离去的脚步一顿,下一秒,他直接起飞。
武可爱撑着男人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谢骄离去的身影。
“这就是神仙的法术吗?”
男人拍了拍他,“可爱,别看,别想,我们生为凡人,就该把凡人的日子过好。”
“阿爷……”武可爱拖着软糯糯的嗓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世上既然有我们这样的凡人,为什么又要有慈怀哥哥那样的神仙呢?大家都一样不好吗?”
男人沉默片刻,道:“可爱,你要记住,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不论仙凡。做仙人很好,但仙人也和凡人一样,会起争端。你当慈怀仙人为何来大仓山?那关我们的神仙如今身在何处?今日慈怀仙人全身而退,可见那关我们的仙人此刻已身死道消。”
“做仙人要争斗,做凡人要争斗。你说仙人好,说不定神仙也会羡慕我们凡人,命若蜉蝣,朝生夕死,混沌不知,安于天命。”
“所以可爱,不要艳羡。你羡慕别人光芒万丈,不若把自己也变成那道光,用你能达成的方式。”
武可爱收回了视线,“阿爷,我知道了。”
他自出生就在流亡,心智被磨砺得异常坚韧,“我会听您的话,找到自己的正道。”他摸了摸眉心,“我既得了慈怀哥哥庇护,又岂是那忘恩负义不辨是非的小人,等我们脱困,我必然为慈怀哥哥立长生牌位,此后岁岁年年,日夜为他祈祷。”
男人顿觉安慰,“你能这么想,很好。”
*
金色的光,自空中升起,它破开了谢骄的灵域,呼应群星,白昼逆转,黑夜降临。金星自大仓山升起,群星染上它的色彩,一时间金光大盛,照亮无边夜幕。
群星听从金星号令,向远方疾射而去,一时间星辰尾翼如风般飘向九州南北,所到之处,白昼转为黑夜,姗姗来迟的金色尾翼又如一把利剑,将夜幕一分为二。
白昼于黑夜夹缝中慢慢散发荧光,细雨般吞噬夜幕,使晴天重回正轨。
清净府
一妃色长裙的丽人与一素色衣衫的美妇弈棋的动作一顿。
丽人轻咦一声,“师傅?”
美妇抬眸看向一刻三变的天空,庭院花草鲜美,落英缤纷,她不紧不慢啜饮香茶,垂眸掩去眸中异彩。
李四屠府邸
正在喝酒的李四屠一把丢了酒葫芦,“我的娘,师傅借尸还魂回来了?”
正在晒衣服的周白雅把衣服晾好,道,“不可能是师傅。”
李四屠:“万一呢?”
周白雅;“没有万一,师傅是我们看着没的。若他诈死,大师兄不会看不出。”
李四屠把酒葫芦捡了回来,“万一就是诈死呢?说不定师傅嫌我们烦,自个逍遥去了。”
衣服晾完了,周白雅坐到李四屠身旁,默默无言。
剑阁
正在练剑的苏杭锦收起剑,“杨师兄,这金光闪闪的是什么?”
杨洲际同样收回剑,“不知,不如我们去请教师傅?”
苏杭锦高兴道,“好啊,师傅肯定知道这是这么。”
剑阁剑台
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看着这奇观,放下了手中卷轴,叹道,“孽缘啊。”
南阳诸葛庐
一白衫男子掷出一枚红豆,见红豆落于八卦镜某处,男子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他身边一童子道,“师傅,那叫喜枝的姑娘今日跑了。”
男子:“让她跑吧,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我不讨厌爱自投罗网的人。”
童子:“是。”
岭南
白雾沉沉的山谷之下,黑气流窜。
“是他?!”
“是他!!!”
“他又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他怎么又回来了?!”
“他还是人吗?他怎么不会死呢?”
黑雾不断撞击谷壁,行若疯狂。
赤霄国
新登基的国君站在观星台,剑指苍天。
金星临世的异象在灵异界和人间界引发的异状不止如此,但话归大仓山。
谢骄飘在空中,金星在一番声势浩大之后,慢慢落入他的左眼之中,不疼,甚至很舒服,凉凉的。
金色的液体在谢骄左眼缓缓流动。
谢骄闭上眼睛,竭泽已死。
他已无路可退。
“你恨我们吗?”严范阿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出现在谢骄身边,他刚被姐姐放出来,就马不停蹄的来找谢骄,看他有没有做到灵台之间承诺过的事。
事实证明,谢骄做到了。
但严范阿律心中没有雀跃。
谢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拿出一枚透明的晶体,道:“竭泽被污染的躯壳已死,这枚晶体里封印着他纯净的魂灵,你把他带回去给山主吧。大仓山的灵脉,足够这份魂灵转世。”
严范阿律接过晶体,他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死去的竭泽,有没有遗憾?”
“没有。”谢骄摸了摸流金的左眼。
灵域消亡竭泽的身体时,竭泽说,它没有遗憾了。它想起来,在它彻底失去神智前,它曾回到那个地方,老婆婆为她编织花环,她为老婆婆送终。
严范阿律叹道,“我该和竭泽,还有你说一声道歉。若不是秋池姑娘拦着,我是真想过把你们一起除掉的。”
“金星太危险了,先前的竭泽已经让山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山外人的你又成了金星……我很担心,你会不会带给大仓山更大的灾难。”
谢骄笑了笑,“不管我能不能带来,现在的你都干不掉我了。”
他道,“你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谢骄语带威胁,严范阿律反而心里一松,“那是自然,谢骄兄本领高强,再有金星加持,今日之后又有谁能与你一较高下。”
先天神明之下,持有金星的谢骄都能不惧。
谢骄没有在说话了,这次大仓山之行让他心身俱疲,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缓解缓解。
“对了,底下那群人你管不管?”严范阿律见谢骄神情恹恹,心知他此刻状态不好,但时不待他,他得把问题一次处理好。
“底下?”谢骄脑袋短路。
“就是被关起来的那些人,我姐告诉我她和简繁华把人救出去了,剩下的林林总总有小一千了,问你怎么办。”严范阿律道,“我姐说用地藏之术把他们丢出大仓山就行,但我想你是山外之人,说不定对他们另有安排,所以先来问问你。”
“立刻就要把他们挪走吗?”谢骄问。
“如果你有想法,我们可以收容他们几个月,”严范阿律算了算,“不到一千人,大仓山还能养几个月。”
“那要劳烦两位山侍一段时间了,”谢骄揉了揉眉心,“我与繁华简单商量过如何安置他们,以山外的局势,我恐怕要与繁华一同去见他家的长辈,洽谈收容事宜。”
幸亏只有不到一千人,安置起来压力还没那么大。
谢骄一边思考一边灵台吱呀吱呀抽疯,他的灵台早就过载了。早几刻,为了分离竭泽纯净的魂灵,他更是把那块混乱的灵台切割了出来。现在的谢骄真的到了极限,他朝严范阿律摆了摆手,“我先下去看看那群人,剩下的你先和小袄她们商量一番,我稍后就来。”
“行。”严范阿律看出谢骄虚弱,但他有先前的“趁他病要他命”黑历史,因此也不敢和谢骄待在一起,直接开溜,生怕哪个大动作让谢骄以为他心怀不轨。
谢骄喘了几口气,他本就灵力多得溢出,现在又有金星加持,身上的损伤在飞速愈合,几息之间就给他续了一段血条。
“可惜……”
他的血条就那么长。
谢骄从袖中拿出丝帕和水壶,用清水洗了把脸后,他稍微精神了一些,才慢慢向那些逃出来的人的方向落去。
今天过去了,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大仓山篇完了,终于写完了
可以写下一篇了
——
关于世界观
其实本章还有前面的一些描写,可以看出这个世界很乱,不是太平盛世。
灵师对自身的定位:与凡人身形相似的其他物种,所以灵师看凡人,很像凡人看花草猫狗。
灵师存在的必要性:除邪祟。如果没有灵师,世上灵异不协调,凡人没有生存空间。而且灵师多在灵异界活动,除祟属于日常活动,做完了就回去,因此一般遇不到凡人,也不会刻意去接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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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大仓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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